然而,她就如同那些完全不能见光的花儿一样,不断地选择逃避,让自己与世隔绝。任何事情都会叫她觉得既忐忑又难过。
那天她说:“朋友,我天生就注定与双目失明无缘,既然如此,我还能怎么做呢?”
啊!我在她的冷嘲热讽之下感到痛苦不堪,不过我最终还是稳住了阵脚,要多么胸襟宽广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啊!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认为她针对热特律德的身体缺陷指桑骂槐,从而从某种特殊的角度伤害到我一事,她理应有清楚的认识。与此同时,我还在她的影响下感知到了这样一件事:热特律德对别人从来都没有怨言,正是这种登峰造极的宽宏大量让我对她赞赏有加。所有可能对她造成伤害的事情,我都不会告诉她。
阿梅丽身边到处都笼罩着黑暗与消沉,与此同时,那些幸福的人身边到处都笼罩着他们自己播种的幸福。黑色的光芒从他的灵魂之中发射出来,这句话的作者应该是阿米埃尔①。整个白天,我一直忙于探望病人和穷人。等到夜幕降临时,我返回家中,所见所闻却总是充斥着苦闷、责怪与争吵,但在这样的时刻,我往往已经觉得非常疲倦了,休息与充满热忱的关怀才是我迫切想要得到的。面对这种环境,再想想外面的凄风苦雨,我想我更愿意选择后者。罗莎莉是我们家的老女佣,她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阿梅丽一直想用强迫的方式让她妥协。过错不一定全都集中在年迈的女佣身上,道理也不一定全都集中在女主人身上,对此我心知肚明。夏洛特和伽斯帕尔都非常淘气,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就算阿梅丽压低声音,杜绝大吼大叫,她的威严也不会因此受到损害。孩子们已经对那些叮咛、警示、呵斥习以为常了,因为它们实在太过泛滥,已经被打磨得光滑宛如沙滩上面的砾石,不堪其扰的只有我一个而已。克罗德,也就是我们的小儿子最近正在长牙(他的妈妈在他每回大哭大闹时都会及时跑过去,当然了,很多时候跑过去的不只是她一个人),这一点我也很清楚。每次他哭闹的时候,要么是阿梅丽,要么就是萨拉会马上跑到他身边不断给予他安抚,这种做法跟支持他哭又有什么区别呢?等我离家之后,叫他接连几次哭个痛快,我相信他就不会老这样哭了。不过,他一哭,她们就会马上冲到他身边,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迫切地想送萨拉去读寄宿学校,因为她跟她的妈妈实在太相像了。她模仿自己的妈妈,零零碎碎的俗事就是她唯一关注的对象,从她呆板的面部表情中,你根本就看不到她内心燃烧的丁点热情,只觉得她的脸就好像凝固了一般。庸俗的兴趣就是我在萨拉这里发现的唯一的东西。她根本就不读书,诗歌对她来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就算她与阿梅丽聊天时正巧被我碰到了,我也不想加入到她们中间去,因为她们正在谈论的话题总是叫我提不起半分兴致。与她们相处时,我的孤独感就会不断加深,这让我深感痛苦,因此我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一到这时就会躲到书房里去,相对而言,那地方更适合我。
我的另外一种习惯是从去年秋季开始培养起来的,起因就是那段时期夜幕总是很早就降临了。每回巡查归来时,要是时间还早的话,我便会到露易丝·德·拉·M家中喝茶。露易丝·德·拉·M和热特律德在去年的十一月份将三位盲姑娘收留在家中,这些盲姑娘都是由玛尔丹介绍过去的,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说起。热特律德教三位盲姑娘认字,做各种各样的小活计,俨然已成了一名老师。眼下三位姑娘都已做得非常顺手了。
每一回抵达那座以“粮仓”命名的房子,感受到其中的温暖,我都会得到莫大的安慰,身心放松到极致。对我来说,接连几天不到那里去真是一种巨大的损失。收留热特律德以及其他三位盲姑娘对露易丝·德·拉·M而言根本就不是什么负担,她完全有这样的能力,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她家里的粗重活都由三个女佣承担,她们是她忠诚的助手。露易丝·德·拉·M对宗教信仰十分虔诚,爱就是她生存于世间的唯一目的。为了造福人类,她简直能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全都奉献出来,更何况是对穷人施以援手呢。她有着十分纯真的笑颜,十分协调的动作,以及十分美妙的声音,尽管她的头发在镂花软帽的遮掩下已变得花白一片。热特律德学会了她的言辞、动作、语调,两人无论是声音还是思想都那么相似,但她们本人对此却毫无察觉,只有我不断地拿这个取笑她们。真希望自己有充足的时间,能多多逗留在她们身边,眼看着她们相偎而坐。热特律德一面听我背诵马丁或是雨果写的诗,一面将自己的前额靠在朋友的肩头上,或是让她握住自己的手。我一边背诗一边欣赏她们纯净的内心被这些诗歌撩动得起伏不定。那三位姑娘也能感受到诗歌的影响力。这种充满爱意的平和氛围让她们进步神速。露易丝曾经提过要教她们跳舞,这一方面是为了她们的健康考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帮她们找到新的消遣方式。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笑了一下,但她们现在的舞蹈动作是多么有节奏感,多么优美啊!我对此赞不绝口,但她们自己却看不到这些,真是遗憾!不过,露易丝让我相信她们能感觉到那种协调的肌肉运动,尽管她们无法亲眼目睹具体的舞蹈动作。热特律德也来到她们中间跳起了舞,她跳得非常欢快,动作也非常优美。她有时候也会在露易丝·德·拉·M和其他三位盲姑娘玩耍时坐下来弹琴。每个周日她都会到教堂去弹琴,在正式演奏圣歌之前,她还能在灵感的驱动下演奏几支简短的曲目。她在音乐方面取得的进步真叫人惊叹。
她每周日都会到我家来用午餐。我的孩子们都很愿意见见她,虽然双方的兴趣爱好一直在不断地偏离。这样的午餐总能顺顺利利地吃完,就算是阿梅丽也不会流露出多少厌烦的情绪。大家用完午餐之后,就会陪着热特律德一起返回“粮仓”。一段时间过后,大家就会在那儿享用糕点。露易丝热情地招呼孩子们,叫他们尽管放开肚皮吃糕点,那情景简直就跟过节一样。阿梅丽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看上去容光焕发,毕竟她在这样的盛情款待之下,是无论如何都应该做出点反应的。这类短暂的休息大概会成为日后阿梅丽无趣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五月十八日
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我终于可以再次跟热特律德一块儿出门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一直没有独处的机会,再加上前段时间天降大雪,就在几天以前,路上还寸步难行。
我们步履匆匆地走着。她那一缕又一缕的金发被寒风吹拂到了脸上,这会儿她的脸也已经冻红了。我们走在泥炭沼泽地的岸边,附近的灯心草开了花,我随手采了几枝跟她藏在软帽下面的头发编在了一起,叫它们混在她的发辫之中,风就没法再把它们吹走了。我们一路走来,基本上没说几句话,这可真叫人吃惊,其实这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独处了。尽管双眼不能视物,但热特律德在忽然向我发问时,还是把脸转向了我。
只听她问:“您觉得亚科现在还爱不爱我?”
我马上答道:“他不会再接近你了,这是他很久以前就做出的一个决定。”
她再次问我:“但您觉得您对我的爱对他来说是不是一个秘密呢?”
我已经在前边记录了去年那次交谈的内容,从那以后,我们的话题便没再牵涉到丁点爱情,现在已经过去六个月有余了(这可真让人感到惊讶)。这段时期,我们始终没得到独处的机会,前面我已经提过了,但那说不定会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一些……我的脚步被迫慢下来,因为我在面对热特律德的询问时,心跳得厉害。
我大声说:“但是,热特律德,我对你的爱是人所共知的!”
我的话并没有糊弄到她,只听她说:“不,不,您根本就没针对我提出的问题做出正面回答。”
她默然垂首,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件事阿梅丽阿姨已经知道了,她觉得很难过,这件事我心知肚明。”
我用一种犹疑的语调辩驳道:“多愁善感是她的天性,就算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她也会难过的。”
她烦躁地说:“哦!您老是想要安慰我,但这种安慰对我来说根本就没必要。您担心我会觉得恐慌或是伤心,便向我隐瞒了很多事,这些我都很清楚。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有时我便会……”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最后更像是耗光了所有精力一般停了下来。
她的未竟之言被我承接过来,我问她:“有时你便会怎么样?……”
她哀伤地说下去:“有时我便会感到自己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能得到您赐予的一切幸福。”
“但是,热特律德……”
“请让我继续往下说,不要打断我的话:我不想要这种幸福。我不是……我不是一定要得到幸福,这一点您应该了解。对事实的全面感知才是我更想要的。我看不到很多事情,它们固然会叫人难过,但您也不能阻止我去了解它们,您无权这样做。我在冬季到来之后的这几个月一直在思索,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哦,这个世界并没有您向我描绘的那样美妙,或者说两者之间简直相去甚远,牧师,这让我觉得很忐忑。”
我的心里乱糟糟的,便回应她说:“你说得对,这个世界总是在人类的作用下被扭曲。”我很害怕自己会一下子说出很多事情,我很想转移话题,但是无法转移。
我的这句话好像正好迎合了她的期望,她马上像扯住了锁链上的关键一环似的扯住了这个引子。她大声说:“太好了,我的罪过是不是又加深了,我现在正想搞明白这件事呢。”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两个一直默不作声,一味地加快步伐继续前行。我觉得自己原本可以向她坦白,可是她的念头偏巧就在这时冲撞过来,将我还未说出口的话又撞了回去。我真担心我们两个的命运会被我说出来的某句话威胁到,谁知道有什么样的言辞会被那句话一不小心引爆出来呢?她有可能在接受治疗以后重见光明,玛尔丹的这句话再度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叫我觉得心慌至极。
后来,她又说:“有个问题我一早就想问问您了,但是我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无论是她的提问还是我的聆听,都需要动用身上所有的勇气,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她苦思冥想的那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我又如何能猜得出来呢?
“妈妈看不见东西,她生出来的孩子也一定会看不见东西吗?”
也不知道此番对话之中压力更大的究竟是我与她之中的哪一个。然而,反正我们已经聊到这里了,就只能继续往下聊了。
我答道:“热特律德,不是这样的。你说的那种情况是非常特别的。妈妈是盲人,她生下的孩子就是盲人,这种说法根本就没有任何依据。”
她的忧虑好像已经彻底消除了。她问我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什么,我原本想向她问清楚的,可最后还是没敢问,只能补上了这样一句蠢话:“热特律德,但是在生孩子之前首先要结婚的。”
“牧师,我明白事实并非如此,因此您不必这样跟我讲。”
我为自己辩驳:“我这样跟你讲,是站在一个合情合理的角度。但自然法则却容许这种不为人类和上帝的法则所容许的事情发生。”
“上帝的法则就等同于爱的法则,您经常这样跟我说。”
“我在这句话中提及的爱是仁爱,而非平常所说的爱。”
“如此说来,您对我的爱是仁爱?”
“亲爱的热特律德,你这不是很明白吗?”
“我们之间的爱已经违背了上帝的法则,这就是您的意思,对吗?”
“你在说些什么呀?”
“哎!您不用我解释就已经心知肚明了。”
我的辩驳已经崩溃,我的心已经败下阵来,再想如何转移话题,也都是白费工夫了。
我大声说:“热特律德……我的爱在你看来是一种罪过吗?”我已经恼羞成怒了。
她马上指出我的偏差:“这是我们的爱……我持有这样的看法是合情合理的,这就是我的观点。”
“那又如何呢?”忽然之间,我发现自己的口气简直像是在乞求她了。
她旋即又说:“但是我对您的爱却叫我觉得难以舍弃。”
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是否要将其记录下来,我一开始很难做出决定……此次散步是怎样收场的,我已经没有印象了,我唯一还有印象的就是我挽着她的手臂,挽得那样紧,我们像逃亡一样步履匆匆。那一路上,我觉得就算只是踩到了一粒小石头,也会叫我们摔倒在地,因为当时我的灵魂已经从肉体之中脱离出去了。
五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