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发店是个小牌子,就在我家楼下,夫妻店。然而,店里总是女人独自忙碌,并不常见她的丈夫。但是,她的丈夫是存在的,也许还是高手,只是他现身的时候不多。
我去小美发店十次有十次只见女人。店不是很小,有时没有顾客,女人就坐在升降椅上发呆;有时女人手上有活儿,沙发上还有人坐等。女人总是乐呵呵的,一边唠着嗑一边干活。
我就是在她那里发现美发店对时间的理解是十分豁达的。女人并不因为排队而加快手上的动作,她仍然一成不变地按着自己的节奏工作,她捧着顾客的头颅,仔细地打理,洋溢着的愉悦仿佛就是小女孩抱着布娃娃。顾客也没有一个焦虑的,或看画报或参与聊天。时间在小美发店和缓下来,一片阳光从大玻璃门泻进来,我看到空气中的尘埃也安详地悬浮着,并不乱搅一气。
也总结不出规律来,偶尔,女人会朝着店面后面的起居室大喊一声,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名字,一个男人推开厚重的实木门出来了,他瘦削、苍白,但不难看,很配女人。男人出来了就按着女人的吩咐做活,有时给顾客洗头发,有时用电动剃刀给男孩剃头。但做所有事情他都沉默不语,做完就不声不响地回后面的起居室。
有一次女人吩咐男人给我吹头发。我做头发的时候不多,只在某次洗澡之后,头发自己吹干了,还有兴致,就去做个头发臭美一下。那次自己没有吹干吧,女人分出一只手来在我的头发上抓了一把,就喊了一声,男人闷了一会儿才出来。我在大镜子里不经意地观察他,觉得他不说话没有旁的原因,只是不想说而已。他的表情表明他沉浸在别的事情当中,我闭上眼睛便觉得男人一定在黑暗的起居室里鼓捣着什么东西,而且那东西是他人生的最爱,以至于超过了他为职业承担的责任。但是此时男人却是一丝不苟地给我吹头发,自如甚或从容尤其淡定。这又让我乱猜一气,也许女人是男人带出的徒弟?夫妻关系烙印着师徒之间的服从、隐忍和包容,让女人心甘情愿地担负起生活重任。一切和谐是不是都是有原因的呢?
男人略显瘦长的脑袋理着普通的平头,创意在穿行于头发当中的几条细而隐秘的“地垄沟”,成不规则几何形。显然那是时尚符号,精工剪出的。
其实,小店很少有顾客排队的时候,我去做头发,差不多总是我一个人。女人很爱说话,她给我讲了很多愉快的故事,大多与她自己的生活有关。因为故事既不媚俗也不刻薄,很有点公序良俗的意味,我就挺喜欢她的,给她越来越多的回应。
有一次女人给我压着棱板儿说起她的信仰,也许是因为摸不准是不是“同道”的缘故吧,起初颇为试探,多少有些语焉不详。但我是懂得的,她于是带着对信仰微微的敬畏,含蓄地问我:“你呢?”
我简约地回她:“不。”
女人马上很轻松似的:“没关系啦,没关系啦。”然后就告诉我她的哥哥姐姐和父母都是虔诚的信徒。
女人的语气有一种包容的淳朴,我便问她怎么做功课,或者如何理事。女人说:“我不去的,我只见过一次师傅,师傅说了,放在心里就好。但是,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功课样样不落。”
女人继续道,“你感兴趣吗?我可以带你见他。没事儿的,其实我信呢,也不为成神成仙,只是觉得心里不空、安生。师傅说了,喜不喜欢、信不信都没事儿的。”
我是感兴趣的,所以回道:“好的。”
女人要我的手机号码:“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我念出一串号码,女人记在一个大本子上。很简单,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对每一种生命形态都感兴趣,我曾经专程去农村看我的表小姑子给一群要“发财”的人请神儿,也曾在邻居家观赏他因脑瘫而弱智的儿子给肺癌晚期患者开药方。我发现越是理性,看到的世界越是分外感性。
这时候对面一大片楼群正在拆迁,轰轰的马达声不停,小美发店里,那个男人仍然躲在黑暗的起居室吗?而过去总是安详地悬浮于空气中的尘埃,此刻痉挛般地四处抖动。我默默地想,小美发店会流失多少顾客啊。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做头发,再去时,发现小美发店已变成安徽牛肉板面,想必是针对工地民工的吧,而主人是两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女。
小美发店不知去向,我当然没有把那女人的邀约当一回事儿,可是,接下来我发现我的手机一时间突然增多了各种各样的广告信息。
我知道,这些突然增多的广告信息极有可能来自小美发店,我在一一删除它们的时候,一种痛惜之情慢慢充塞胸中,禁不住想,小美发店夫妻走了这一步,多么令人惋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