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夫妻。起初他在奋斗林场子弟校教书，她在胜利林场子弟校教书。两个林场相距不到八华里。家安在胜利，他骑自行车通勤。
后来两个林场合并，所有成双的机构都并成一个。他们选择买断教龄。因为儿子小学六年级，面临初高中教育。他们自己是教师，明白深山林场的学校毫无竞争实力。他们拿着两个人的一次性补偿，总共不到三万元，带着儿子，下山了。
到了城里之后，他们租了房子，送孩子入学，开始重新打拼生活和事业。六年之后，儿子上大学了，她也终于稳稳落脚于一所初级中学，做她热爱的语文老师。他这六年怎么说呢？
经历复杂，结果却是出人意料的简单，三万元的后路钱一分也不在了，可他重新创意的人生仍停留在起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成功。又六年，他们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她此时已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教师。她带的班级是家长的首选；她办的课外作文班非常火爆；她用办班的收入购置了一套房子，虽然不大，但是产权在握。他呢？此时的他优游于三样事情：看电视，上网，打麻将。
他们之间没了烟火气息，发现这个的时候已然成了定局，虽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故意主导方向，而且甚至都没有标志性的记忆。
她心里有一点可怜他，可是她没有办法。她也不会离开他，那不仗义啊。她还每个月给他些生活费和零花钱，保证他从容流转于三个爱好当中。其他就不成问题了，两个人各有各的房间，吃饭都很少在一处。她工作紧张，早上上班时，他的房门紧闭，睡着呢。
一个星期日下午，难得有了空闲，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耳听房门外的他来往于厨房和客厅之间，一会儿就闻到一股子熏鸡的香味。她顺手拿过来一本书，是阿成的小说，一个小饭铺发生的故事。数个吃客都在各自的位子上惊诧地观看一个人，这个人正在吃熏鸡头：他吃鸡头的样子很像拆卸一个微型的精密仪器，先是鸡嘴，一条一条地将骨头抽出来，接着拆鸡的头骨。鸡的头骨结构复杂，类似人的头颅，其难度可想而知。他小心翼翼，不紧不慢，一块一块，次第分明，有章有法，且丝毫不使其受到损坏。他的神态十分从容，嘴、腮、腭，动作协调。鸡头骨被一块一块地拆下来，他依次放进嘴里，吃附在骨上之肉，吃得巧巧的，非常精细，感觉他吃得很香、很珍贵、很优美，也很神奇。
她读得非常有兴趣，隐隐地期待更诡异的东西。于是这位很有品味的语文老师读到了阿成更精美蕴藉的文字：他的嘴很薄，咂咂地咀嚼与蠕动起来时，展示出一种油叽叽的母性之美。他嘴里的牙齿很小，很尖，很白，如同碎玉，像天生为了吃鸡头而生。奇妙的是他的喉头，上下滑动起来，俨然琴师揉弦的动作。而他那双总向下看的长眼睛，似有深不可测的内容。他的双手，手指纤细又不失为男人的手，吃鸡头的时候，他不停地吮干净沾在他手指上的鸡油。此刻那手指也是一道菜了。很快，一块块被吮吸过的鸡头骨呈奶白色，纤肉不附，整齐有序地摆放在餐桌上，俨然微型群雕。
读到这儿，她的脑子里立刻展现出一片神奇的微型群雕，随后她的心跟随阿成一起惊呼起来：上帝啊，这是个奇人哪！
随后作家似乎闲闲的一句话让她身体微微一震，那句话是这样的：古往今来，大凡通小技而至于精者，心中必有大志存焉。
她呆呆地想了半日，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了，最后竟然放任思绪衍生了另一个认知，那个奇人的技艺大抵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绝世孤独，如同清代做工机巧的鼻烟瓶。一个人深深地陷于一种绝技，或许只表明彻底的逃遁，越是炉火纯青，就越是绝望到底。
她一边沉迷于思考，一边继续浏览阿成，看到那个奇人扔下自己的群雕飘然而逝，饭铺老板面向众人，得意地帮衬道：
那人还能把这些鸡骨头重新组装起来，成两个完整的鸡头骨！
绝世孤独！心里再次感叹。她合上小说，觉得口有些干渴，起身去了客厅，却定在那不能动弹。
她看见了什么呢？
茶几上有一只白色的大平盘，两只完整的鸡头骨雕塑一般端立在平盘当中。奶白色的骨头纤肉不附，骨缝清晰、密合，纤毫不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