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东六岁的儿子小米子遭绑票。剩下最后三天的期限,老山东整个人瘦了一圈。
老山东不老,他长得老,一脸络腮胡子,牙齿很齐很平,但出奇地长,十六岁闯关东时人家就以为他三十好几了,落下外号。老山东人老实勤快,兴隆镇一落脚就给杂货铺当伙计,一干十年,攒下一点钱。正赶上陈俊卿家大破败,他拿所有积蓄买了陈家在山脚下的三亩薄地,又借了点钱,回山东老家接来父母和两个弟弟,还娶了个山东大妮儿。全家人从山东拔了根,断了后路,一心一意在黑土地上找生活。老山东一家都是好把式,自己的地不够种,又租了一垧。五六年的工夫,老山东的爹娘忽然发现饿了大半辈子的肚子有底了,大个子媳妇在山东吃地瓜落下的烧心毛病不知不觉也好了。更令人宽心的是,现在老山东已经有了一垧地,刚刚盖起三间新房。他们随了东北人的习惯,捞小米干饭,土豆炖豆角弄上大半锅,一家人吃得红光满面,又粗又壮。
但是,老山东忘不了全家人创业时的艰辛。饿急眼了,爹娘不顾孔孟之乡的颜面披着破棉被沿街乞讨。小米子就是在这时候出生的。那样的困苦中,老山东白天出外劳作,晚上像侍弄土地一样非常上心地揣摩媳妇的肚子。当他的大个子媳妇终于鼓起肚皮时,老山东突然有了一个天大的发现:这和种地是多么地相似啊!耙地、点种、踩格子,周而复始,直到长出秧苗!他看到了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力量,一种自己能够掌控的力量,那是多么美妙的力量啊!只要肯卖力气,地是你的,收成是你的,儿子是你的,明天全家人的好日子也是你的。老山东忍不住高声夸赞自己啦!他终于找到了活着的道理,第一次美妙地品尝了做人的滋味。他要快点生出一个儿子来,快点!他年轻的心不会琢磨给儿子吃什么喝什么,只知道日子就是这么个过法,没什么可委屈的,过日子就是过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孩子还叫日子吗?没有儿子还叫日子吗?儿子是全家人的盼头,没有什么都可以,万万不能没有儿子。——拿去吧,千刀万剐的恶人!房子、地全都拿去,俺只要俺的儿子!
老山东在心里绝望地呼喊着。
老山东熬过一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此刻他站在院子当中,眼睛盯着他的三间新房,心却爬过房脊去抚摸他心爱的谷地。他的谷地一眼望不到边,这个季节黄澄澄厚墩墩地膨胀着,像个巨大的暄腾腾的馒头,看着就让人欢喜。那是他的命根子,全家人的命根子。必须失去它们吗?必须换成钱给该死的胡子吗?老山东知道,自己的家业是全家人一颗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他没钱去抽票,就是有钱也不愿意白白地给胡子,凭什么?!
老山东的烟囱没有冒烟。
当年,老山东是用脚量着土地一步步闯到东北的。一路上百折不挠,一心向北,只为着担当,他的身上背负着全家人的生活。他固执地坚信他的命、全家人的命在北方,他以一颗赴死的心,向北,一直向北。
像从前一样,老山东必须一个人作出决断。
第三天清晨,老山东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的儿子他不要了,他不能卖房子也不能卖地,他不能用全家的前程去换小冤家的命——儿啊,爹对不起你了,你变成恶鬼要了俺的命吧,俺一个人担着。——俺日你亲娘祖奶奶,儿子给你们了!
就在这时,河岸上传来几声寂寥的哭声,陈俊卿被扔在那儿了,他老婆正请人帮忙收尸。老山东毛骨悚然,他知道下一个是他的儿子,他默默地卸下门板。
“俺的心肝儿啊——”老奶奶拖着长长的哭腔,小脚颤颤地扶着墙走了过来,她干瘪的右腮有一个微微的突起,她口里含着一颗孙子褪下的乳牙。
黄昏来了,小米子没有踪影,但小米子的哭声却从河对面幽森的苞米地里传了出来。
“娘啊,俺疼啊!——奶奶啊,快救命啊!”稚嫩的童音像一把利剑刺破夕阳下的肃静,半个镇子震颤了。人们还听到一种沉闷的节奏,“砰——砰——砰”,高高的杨树干发出嗡嗡的回响。
老奶奶干号起来,发出地狱一般的声音:“让俺死吧!老天爷,让俺死吧!老天爷,俺求求你劈了该死的强盗,老天爷,你救救俺的孙子——”老奶奶匍匐在地,像一只可怜的虫子翻滚蠕动,仿佛胡子的棍棒一下下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十个手指头抓挠着,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干得着火了似的。
她粗壮的儿媳妇一头扎在炕上的被垛里,她要闷死自己。
老山东脸色铁青,他豁出去了,死命拦住爹和两个弟弟,老鹰一样护卫着自己的巢穴,他不能让自己再有一丁点儿损失。
夯土一样沉闷的棍棒声和小米子尖利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最后消失了。
老奶奶抬起头伸长脖子仔细听,慢慢地,她的耳朵流出一缕黑色的血水,老奶奶垂下头永远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