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这种事,绝无仅有。
但妈妈说:我预备再打他几个嘴巴子,我在等他较劲,可是他没有。
那是“文化大革命”中,哥哥十五岁,一直想做大事情,可是他做不到,奶奶影子一样整天跟着他。哥哥是奶奶唯一的孙子,奶奶的命根子。奶奶是老太太,男厕所都敢进,哥哥无法摆脱她。哥哥曾经在停课的学校里,一天一夜不眨眼地狂打乒乓球,企图以此“壮举”吓退奶奶,但是奶奶坚持住了。这让哥哥很不爽,那句不该说的、招引耳光的话,就是在这种情绪迷乱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哥哥梗着脖子向妈妈喊:你是带着观点来的!
那个时候,妈妈口气严厉地要求他远离不正当的事情,听了哥哥的话,她毫不犹豫地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我们家不是没有打孩子的事情,但是妈妈从来不打脸,她说,打人莫打脸——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我最后再说,先说说当时的背景。
彼时,我们林业局共分两大派:东院和西院。我不知道这两个很没革命浪漫主义气息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反正全局职工的家属都无一例外地划归户主所在的派系。我爸爸是东院,我哥哥当然成为东院小将。可是非常无奈的是,我妈妈的工作环境恰恰是西院天下。她当时在林业局后勤处家属队工作,清一色妇女装卸工,专门跟随车队给各林场送计划物资。活很累,但是很快活,女人们在一起“叽叽喳喳”会恶作剧寻开心的。
还特别赚钱。那时我爸爸属于高工资,一个月一百元,一年一千二,可是我的妈妈一年可以分到八百元,所以她非常珍惜这个工作。妇女队的分配仿照农村生产队的工分制,而决策走群众大会模式。妇女队十一个女人,只有妈妈和另一个妇女的丈夫是东院的,可是妈妈并没有当回事,她总以为派不派的是男人们的事情,跟姐妹们有什么关系?她以为她们和她一样,没把院不院的当回事。再说妈妈干活从不藏力气,早有公正的评价,她一直是挣十分的。可是这一次评分时,情况突变,西院的九位全评了十分,而妈妈和另一位评了八分。那个女人哭了,扔了围裙就走人。妈妈也很伤心,很愤怒,但她咬咬牙,认了。我们家当时十口人,老家乡下还有五个姑姑两个大爷,需要那些钱。
所以,当哥哥叫喊着:你是带着观点来的,你代表西院观点!妈妈打了他一记耳光,并恨恨地说:我只代表你妈!不许儿子走歪路的妈!
哥哥什么也没做,他愣住了,之后转身冲出屋。这一冲不要紧,冲出去好远,好久。他串联去了,在北京天安门广场被毛主席接见,牛得不行。然后去拜谒革命圣地延安,转而去重庆渣滓洞,体验**当时的处境,之后奔上海。很奇怪,他们竟然直接去了上海电影制片厂,见了王丹凤,心里还直夸人家好漂亮。最后抵达广州。从广州回到黑龙江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了。
哥哥回来时大雪纷飞,我家门口的辘轳井有一面很长的冰坡,可是他还是跑起来了,结果一个跟头摔倒,半天才爬起来。哥哥一进家门姐姐们就欢呼了,还不会说话的我傻呵呵地死盯着他,他就把头上白色兔绒滑冰帽扣在了我的头上,把我的鼻子眼睛嘴都扣没了。妈妈在厨房给哥哥下面条,哥哥喊:
妈,你快来一下,看看小石榴可好看了。妈妈应声进来,我正在炕上晕头转向地蠕动,姐姐们欢笑着围观。哥哥说:妈妈,她多像一只白虫子啊。哥哥说的是冬天干脆雪白的劈柴里常有的白胖而柔软的虫子。
哥哥狂热地对付大碗面条的时候,全家人都坐在炕上端详他,估计那时候我也恢复常态了吧。奶奶和妈妈不一会儿都眼泪汪汪的了,妈妈喃喃地说:还以为你和这个家决裂了呢。这时候哥哥像是突然惊醒了似的,赶紧拿过自己的军挎,取出两块方格头巾,恭恭敬敬地呈给奶奶一块,妈妈一块。
哥哥离家出走时兜里有五元钱,他自己一分没花,用这五元钱给妈妈和奶奶一人买了一块方格头巾!
我长大之后方知道这个故事。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哥哥并不在场,是姐姐讲的。所以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哥哥:是否还记得妈妈那一记耳光呢?
当然,我没问,因为前面我说过,妈妈的那句话后面还有一句:说话莫揭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