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胡子进屯子了。举着两三支火把,放了四五枪,掠走一匹马。老鄂头的马,很带劲儿的大青马。那时候,老鄂头听见院门响,伏在窗台上往外看,见几个黑影儿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从草棚子里拉出马。老鄂头知道被人算计了。
早晨,老鄂头一出门,几个邻居抱着膀子堵在门口,看见他穿着外出的衣服,膝盖下面绑着防湿的桦树皮裹腿,问他干啥去。老鄂头说:干啥去?你们不是知道我的马被胡子弄走了么?要我的马去。邻居就急了:你要财不要命了?老鄂头说:
抢我的马,可不就是要我命嘛!老鄂头倔倔地往山上走,跑腿子大烟枪从玉米地里冒出来,跟在他屁股后面说:大叔,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你让张大白眼一家祸害了,他们欺负你是个刚搬来的外来户,没儿子,没根底。老鄂头停下脚步,看着大烟枪。大烟枪说,老张婆子的男人叫张大白眼,上山当胡子好几年了。屯子里谁家新添了什么物件、赚了点钱,都逃不过老张婆子的眼睛。张大白眼隔三差五就偷摸回来一次,你要不给老张婆子点好处,张大白眼得了信儿就带胡子下山砸了你。老鄂头点点头算是回答,继续往山上走,大烟枪朝他的背影大声说:大叔,你真不要命了么?他们只吃不吐,你敢要啊,非搭上老命不可。
擦黑,老鄂头牵着他的大青马回屯。人们着实吓了一跳,围上来问话。老鄂头拍拍大青马说:多亏了张大白眼说情,还给我垫了二十块钱,这不是赎回来了嘛。
第二天,老张婆子趿拉着鞋进屋就要老鄂头拿二十块钱。
老鄂头说:缓几日吧,现在手里一分钱也没有,等收了庄稼有现钱时。老张婆子本想不依,不过看老鄂头一张冷落的脸,并不怕她的样子,她还真没遇到过,竟不知道怎么办好,讪讪地回家想辙去了。
第三天老张婆子卷土重来,老远就指着老鄂头叫号:老鄂头你这人不懂规矩呀,想赖账吗?我看你是嫌恶命太长了!老鄂头还是那副寡淡的模样,问她:张大白眼啥时候回来?老张婆子一听,翻着白眼说:你问这个干啥?想报官呀!说不定明儿就回来啦,你有种就去报官吧,现在就去!老鄂头说:那倒不会,我是说等张大白眼回来,我把钱还给他吧,毕竟我是从他手里借的钱。老张婆子不干,跳起脚来闹,左邻右舍出来调停,作好作歹约定后天交割。
老鄂头一直等着张大白眼现身,好像张大白眼一回家,事情立马就好办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大白眼这些日子死活不回来。那一天一到,老张婆子“呼呼啦啦”又来要账。老鄂头这次没客气,他四顾一下,见没有旁人,就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还当真了?你问问张大白眼,他有那本事给我垫钱么?明告诉你,我的马和张大白眼没关系,我自己要回来的。你马上给我滚!说实在的,老张婆子头一次遇到这种人,她本来不是善茬,打算先作他个三天三夜,再让大白眼带胡子来要他的命。拉开架势准备开口大骂时,突然看见老鄂头的目光两把刀子般向她头上劈来,她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拔腿就跑,心里憋了一句话:你自己要回来的?他们咋那么稀罕你呢?你等着,有你好果子吃!
又过了几天,张大白眼终于回家了。老张婆子赶紧把话学给他,张大白眼拍了大腿说:老鄂头说的对,的确和咱没关系。你知道么,他也是个绺子!在哪儿干的咱可不知道。这老东西一见大当家的面,抱拳在胸,说了句:马架子遇大风,钻出一条小白龙。就这一嗓子,大当家一头栽下交椅,要让给老鄂头坐。不过,老鄂头倒是没坐,还是站在地当腰,直截了当地要他的马。大当家说:大哥,这座山头都是你的,别说一匹马了。老鄂头说:他已经金盆洗手,不干了。领着孩子老婆到这个两眼一抹黑的地方,就是为了重新做人。他别的不要,只要他的马。大当家就把马还给他,还给他一嘟噜袁大头。老鄂头真犟,愣没要钱,牵了他的马走人。老张婆子有点听傻了,问男人:老鄂头叨咕的那套嗑是啥意思?张大白眼说:我哪知道是啥意思?我要是知道了,也能当大当家的了。妈个巴子,我是有气,老东西说他重新做人了,好像我们都不是人似的。
两口子一时无话,然后上炕、钻被窝、吹灯。好久,老张婆子叹了口气,说:可不不是人呗,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