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子里的人路过私塾,听到一片欢叫:“立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气干……”
关先生则斜着身子靠在太师椅上摇晃着脑袋,目光微醺。
屯子里有点头脸的很不高兴,跟关先生读过的经史子集也还没有都忘记,就去质问他:“关先生怎么改辙了?要是学那些我们自己个儿在家就教了。孩子们跟着你,就算不能学富五车,关先生开板教孩子们“一人两手,咋的也得知书懂礼、不辱祖宗吧?”
“我没有从你们兜里掏一个大钱。”关先生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
关先生不收学费。他孤身一人,吃菜进园子就摘,不管是谁家园子。没粮就上财主家要,也不多拿,一个没有瓤子的枕头,只装大半,提溜着就走,不说半个谢字。
关先生还是教孩子们庄稼事儿、庄稼字儿。孩子们念累了,就跟他打算盘。又教农字歌儿,一边写一边念。一年半载的,孩子的家长乐了:嘿!行,小子竟能当半拉家了。
关先生有一小块地,挺远的犄角旮旯,种大烟。割大烟的时候,孩子们全是他的伙计。把烟浆子收在木盆里,放在当院的大太阳下晒,一点一点变成大烟膏子,满院子飘起一种奇异的香气。孩子们火爆的童音,在关先生尖锐挺拔的嗓门引领下,跟着香气游走。
躲在树荫下的家长大骂:“造孽啊造孽!”
关先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
以后,跑肚拉稀的、染风寒的孩子只需在关先生那里喝点大烟水。
孩子只要不生病,个个都是虎羔子。两个孩子支起黄瓜架,关先生远远地觑着。长着鞋拔子脸的孩子挨了打,额头上鼓起大包,他流着大鼻涕,一边瞅关先生一边哭。
关先生大声说:“哭啥哭?找他家去。”
鞋拔子一会儿就回来了:“关先生,他爸爸把我赶出来了,不管。”
关先生一指:“去,站在他家大门口骂他祖宗!”
半天,鞋拔子乐颠颠地回来了,张开手,擎着几个大钱:
“关先生,他爸爸给我的,还说一会儿揍他。”
关先生没吱声,坐在那儿装烟袋。烟荷包里“哐啷哐啷”
有动静,里面不光有烟丝,还有大钱。
关先生的大钱是人家赏的。过年的时候,来讨对子的人空手成,扔俩大钱也成。攒了几年,到寒食节那天,关先生掂了掂,又跺跺脚,领孩子们出发了,两手十指”。等他们会用笔了,徒步去八十里外的北陵。
孩子们进了正红门就玩疯了,满眼新鲜物件儿。一个孩子指着琉璃瓦房脊上一顺水的五个蹲兽问关先生是啥。
关先生说:“狻猊、斗牛、獬豸、凤、猰貐。”孩子没来得及问干啥用的,就被别的东西勾走了。又有孩子问蹲兽,几次三番之后,关先生看着孩子们绿豆蝇般瞎跑,就是停不下来,终于大发雷霆:
“那五个东西是走投无路、赶尽杀绝、跟腚傍脑、顺风扯旗、隔岸观火!”
孩子们吓了一跳,肃静下来。关先生忿忿然:“混账东西,我刚才说的都听清楚了?它们都是败家的玩意儿,鸟用没有。妈了个巴子,我领你们来不是看这些败家玩意儿,是拜谒祖宗的。这里埋着谁?我们满洲人的祖宗皇太极!”
孩子们围上来,安安静静坐在关先生身旁。关先生就在一棵松树下讲起努尔哈赤,讲起皇太极、康熙。初春的太阳爽朗地照在关先生和孩子们的身上,有微风从松林中逶迤而过,关先生顿了顿,看看个个面貌肃穆的孩子,他们的天灵盖闪闪发光,关先生舒坦,想:乱世用不着中庸的斯文,乱世只要英雄的气血。
关先生疲惫地闭上嘴,感到丹田之气慢慢地、汩汩地从头上、指尖、毛孔溢出,七十三岁的关先生没有慌张,觉得值。
清明的深夜,私塾灯火通明,孩子们的家长都聚集在这里。关先生是孩子们搀扶着进来的。气喘吁吁的关先生坐在太师椅上感到了异样,他扭过头去,看到墙上挂着两面旗,一面日本膏药旗,一面满洲国五色旗。有人告诉他明天私塾就改名叫国民义塾了,孩子们必须学日语。关先生挣扎着站起,把旗一面一面扯下来,扔在地上:“狗屎!”
他蹒跚着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屋里走,突然一仰头,发出一种划破夜空的悲鸣:“祖宗啊,祖宗!”所有的人惊在那儿,一动不能动。
太阳照常升起。孩子们来上学,没有听到关先生的吟诵。
关先生还躺在被窝里。鞋拔子把手放在关先生的鼻子下面,气息皆无,再一摸,冰凉。
这是满洲国康德五年,清明的第二天。
公历1938年4月6日的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