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我关着几重的亲戚,据母亲说,我小时候他就喜欢我,说“这孩子聪明不露”。其实也差了一点,“不露”呢倒是真的,“聪明”呢未必,压根儿不见得有,又怎样露出来?这未免有累他知人之明。但可以晓得他是何等的喜欢我。自从那夏天的傍晚以后,十五年中陈迹重重,真如千层的波浪万叠的云山,有不堪回首之感。城闰巷陌之间,流水高山之侧,无论月下与灯前,不管天南和地北,我绝不费一点的力,自然而然会想起他来,即使不曾想,这儿也是,那儿也是,好像都有他的影子一般。
偶然想到两桩往事,就记下罢。十一月里到太湖边上去喝西北风,船儿晃当晃当,紫和Y小姐都晕得躺下了,我和他还细细啃着无锡著名的“肉骨头”。泊船以后,她们也勉强起来,同上千顷堂凭栏品茗,看湖浪沉沉,天容冥冥,船家怕“横风”,鼋头渚也没有去成。又有一回,同样这几个人在常熟城中的小客栈里。(依常熟人说是大旅馆。)我和他住一间房,时值晚秋,他买了几十盆红黄错杂的菊花,桠桠叉叉叉得一屋子。晚上山景园吃饭,青菜螃蟹特别的好,吃饱回店,时候并不晚,窄窄的石弄堂已悄无一人,尽慢慢地踱过去,笑说常熟只是咱们这几个人的,常熟人大概都睡着了。忽一阵臭气大家掩鼻,看见厕壁外挂一白纸灯笼,我就说:“奇怪!常熟的茅厕都挂灯!”想不到他和紫君姊妹就此大笑不止,笑不可抑,我乃恍然,不由得也笑了。
这都不过是沧海里一粟似的浮沤罢。从头说起,他髫年的梦多半消磨在吴苑西桥的旧居里,所以对于这快要坍的老屋他比我还要熟,他的陈迹比我的更多得多;(他和这房子同年)而我的青春潮热滋蔓的当儿,恰好在他家里,也算是“无巧不成书”哩。数十年之中这两家回环地接近,加以各人性分的投合,婚姻的关连,究竟他知道我家的事情多呢?我知道他家的多?他和我家里的人熟呢?还是我和他家里人熟?一时真说不上来。若把四五年中住在他家的零零碎碎的往事,有工夫,有笔力,有兴致,一口气写它下来,简直可以成一本小小的书。现在既心慵力弱,重以奔走党国能者多劳,那里能够呢!只好写出一件自以为比较扼要的事。
到癸亥的冬天,江南渐见戎马仓皇的神气,名说调防,已在磨拳擦掌中。我们还淡然置之,沈君却仆仆沪杭间,又想搬家,又想不搬,如坐愁城。一天下午,并没什么紧急风声,紫和我端坐在上海永兴里的小楼上,忽听得他从杭州同着一部分的眷属还有我们的小孩叫“囡子”的,大包小裹都搬往法界的亲戚许君家里去了。事前不来一快信一电报。
他自己回到城站附近的杭寓里,隔不多日,骤患小便失血的重症,我晚车回杭州去看他形容消瘦,神情索寞,只能极低极低地说话:“想不到还会见面,遗嘱我都写好一半了。”走出来看,大厅堂屋里都有捆扎好的箱笼,横七竖八的摆着,花厅里又堆着“蔑件”,听说要搬北京可是直到年底,非但北京天津也都没有去成,即在上海租着的一幢洋房也没有全家搬去作挨到癸亥的大年夜,我们住在上海的几个人方接着他的确实信息,从北站登车回杭州去。除夕的旅行,于我尚是第一次。
“甲子岁朝春”以后,时局消息,一天好一天歹,好像黄梅雨,我们仍在杭州。蔑扎的物件一部分重新打开,箱笼更不必说,上海赁的“也是庐”也退了租,似乎可以安然过去了,但是还不成,虽一步没有走得动,却时时刻刻闹着搬家,使人听得心慌,不但说要如何如何搬到别处去,就区区的杭州城里也有种种不同的搬法。他自己心里来来回回的晃,于是他的家跟着也来来回回的晃,就是寄居的客也不得不跟着来来回回的晃;虽然那时的我是一个地道的乐观派,“寻寻开心罢,一点不要紧。”
夏日渐长,始从“杭州城内”(你们老不知道这话的出处吧,这是白水君在西溪交芦厂题名时写的。)搬到西湖边我的别墅中去,然而还在清波门内租了一所小房子。所谓搬家问题总算告一段落,北去之说自然没有打销,天津北京等等常常在嘴里颠倒念着。所以湖楼小住,真真只是小住,只算于北上的程途中打一个茶尖,不过这个“尖”欲打到西湖边上去了。
惟有长闲,这种闲法淡得可以出水,即顶好闲好懒的我也觉得有点不堪。(有一笑话,拿浓浓的墨点上去,都留下雪白的粉印,那才算黑得可以呢。)沈彦君倦于游宦退归林下,清闲的福倒是本分,小姐们自古以来是有闲阶级,闲闲也还罢了,只有本来好好地关在书房里,读读《论语》、《孟子》的“两位公子”,也变成“无事大闲人一个”,透点儿别致新鲜罢。我在杭州这儿年本不知道作些甚么生,为什么老不走,想起来尤其茫然。这一年闲得自然更出奇,只为上海书贾校了一部小说,以外吗事不于,然而也还是不走。暑中曾匆匆一到北京,不久就回来,又躲到小楼窗里看落照去了。“生之欲”的舞台上(听说湖山久归某姓,故用此耳)总是大锣敲得人耳聋,大鼓震得人心慌,赤膊直翻筋斗弄得人眼花缭乱,我们这儿咧,忽然锣不鸣,鼓不响,非但筋斗不翻,戏子们一个一个都困着了。这多们清锅冷灶,成什么模样,阿要讨厌相!聪明的读者岂不会疑心这讨厌就是“若有憾”,而我不说。
亡友萍君戏以一绝句记我的生涯:“诗思还与世味疏,日长摊饭屡抛书。骄阳曝背青山暖,翠豆朱樱欲上厨”。那时真不过吃吃蚕豆樱桃,喝喝山中的泉水,看看岭上的白云,西泠桥堍岳王坟前去走走,湖心里去划划,里六桥外六桥之间溜达溜达,以外亭午的一觉闲睡,中宵的一晌闲谈;再不然便找邻寺的体圆上人下顶蹩脚的象棋去,虽说蹩脚,一日连赢他七为,则上人之棋学亦可想矣因为下这样子的棋,倒耽误了我们,不曾看见雷峰塔的最后一影。
彦君的生涯也和我们差不多。他住最上一层楼,偏南有带窗的廊子,大家叫它“暗廊沿”,实则一点不暗。他在其间起居,窗明几净,摆上几件心爱的古玩,壁仁咏是名家的条幅,隔几天换一回一我们一进去先看见,就吮“又换了新画啦。”我和他闲谈的机会很多,讲讲时局,讲讲家计,也有时一无所为,谈那“今夕只可谈”的风月,总之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要说什么就说什么,谈得极畅快的时候果然多,谈得小别扭的时候不免也有。譬如他思前想后,老是带愁帽子,蹙眉毛,而我一味嘻嘻哈哈,随随便便,“这不要紧的”。
偷安的江浙居然构兵,占旧的雷峰塔俄而倾圮,在他心上都有过一条条的痕路:平日温蔼可接诙谐自适的,现在以忧郁的神情结合中年的憔悴,恕我说得不客气,再恕我的不恭敬,觉得迥比不厂在苏州小花园里教我放汽枪顽那个时候了。正如《红楼梦》上说的“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即以搬个家而沦,这儿放放不对,那儿放放也小对,临了会零零丁丁搬到西湖边三层楼上去住着一角危楼,四山欲雨,这难道就千妥万当了吗?
南山之下本有新构的园亭,他常常于其间独往独来,有时也和家人同去,而独游时为多:一日夜归湖楼,沿苏堤北走,迎着轿子,扑面的凄风急雨,一走进屋子,我们尽惊,他浑身精湿,冷颤不已:也有几回,时近午夜,他还没有回来,几个人高楼极目,只见一片淡白的平湖,微苍的静夜,寂无听见;隔了一会,有豆大的一点微微移动,久之渐大,依稀可辨,“是的!是的!”果然,须臾之间,双桨小艘夷犹而至。“湖唇谁复盼归船”,Y君忆及她自己的诗句否耶?
阴历九月二十一日,天色已晚下来了,也不知准说的要去散步,紫病初愈懒得去,彦君带着YKL,我和囡子也去,往岳坟仁路走。附近半山上有“栋字巍然不知何家别墅”,(K日记原文)我们都要上去,石级新整,囡子也被人拉养手努力同往上走。大家暗暗怀着新鲜的期待。可是好容易走到了一看,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鲍家祠堂。我们呆立片时,废然而返,四山暮色苍然,远望楼头已见星星闪闪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