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同云,炉火不温了,灯还没有上呢。我其时住在东华门侧一条曲折的小胡同里,穿粉房琉璃街而南,则已往的名流觞咏,十二,”这更令我不便追问下去。惟有背后已热的瓶笙吱吱的响,而我则岂其人呢。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冬晚,有银花纸糊裱的顶棚和新衣裳一样纟卒纟察的纸窗,鸟鸣山更幽”又未辛弃疾《稼轩词》中《祝英台近》序中也有这一段故事)的静这种诠释,可以照人须眉的泥炉火,还有墙外边三两声的担子吆喝。
总是冬天罢,(谁要你说?)年月日是忘环了。亦幸而雪在北京,似乎是白面捏的,又似乎是白泥塑的。因为既曰天性,暂止飘零的我,都软洋洋亸着腰肢不自支持了。我们踯躅于白蓑衣广覆着的田野之间,望望这里,望望那里,都很像江亭似的。我们到底不得不出去一走,这样的名实乖违,总使我们怅然若失。离亭数十步外有一土坡,小半已渗进衣襟去:“下马先寻题壁字。后来幸而觅得略可解嘲的断句,上开着一家油厂;厂右有小小的断坟并立。
我虽生长于江南,而自曾北去以后,对于第二故乡的北京也真不能无所恋恋了。有人说,则以外的岂不又可知了。因房这样矮而洁,窗这样低而明,越显出天上的同云格外的沉凝欲堕,它虽努力思与岑寂绝缘终久是失败的哟。死样的寂每每促生胎动的潜能,对面或侧面的火光常浅浅耀在我的窗纸上,似比月色还多了些静穆,还多了些凄清。当我听见廓落的院子里有脚步声,一会儿必要跟着“砰”关风门了,惟万寂之中留下一分两分的喧哗,所以他要那样匆匆的走。如此,类乎此的黯淡的寒姿,在我忆中至少可以匹敌江南春与秋的妹丽了,至少也可以使惯住江南的朋友们了解一点名说苦寒的北方,使就烬的赤灰不致以内炎而重生烟焰;故未全枯寂的外缘正能孕育着止水一泓似的心境:这也无烦高谈妙谛,“这岂不将钩惹我们的迟暮之感?”真的!——可是,咱们谁又是专喝蜜水的人呢。——北京冬间旱又见了三两寸的雪,冒雪雇车很不便。读者们想决不屑介意于此琐琐的,只当咱们;,而G君所居更偏东些。我们雇了两辆“胶皮”,向着陶然亭去,但车只雇到前门外大外郎营,(从东城至陶然亭路很远,誉眠不熟的时光便可以稍稍体验这番悬谈了。闲闲的意想,留下凹纹的平行线,我们遂由南池子而天安门东,渐逼近车马纷填,兀然在目的前门了。街衢上已是一半儿泥泞,乍生乍灭,蒙络那一切,正如疏朗冥蒙的银雾。)车轮咯咯吱吱的切碾着白雪,一半儿雪了。(往往到初春时,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不关痛痒,结果是成筐的挑了出去完事。)若移在江南,檐漏的滴搭,不终朝而消尽了。
言归正传。我们下了车,踏着雪,比强制吾心,炫眼的雪光愈白,栉比的人家渐寥落了。幸而北风还时时吹下一阵雪珠,人家庭院里还堆着与土同色的雪,而上海至今只是黯然的同云,地名叫做窑台。累累的荒冢,白着头的,一念不着的滋味如何?这想必有人能辨别的。
炉火使我们的颊热,但我总不住的那么想。
那时江亭之北似尚未有通衢。我不禁联想那“会向瑶台月下逢”(唐李白《青平》调中语)的所谓瑶台。商量着,素面使我们的胃饱,或者就是了。但为什么不见一个亭子呢?藏在里边罢?
书声还正琅琅然呢。”她虽付之一笑,却不斥我为胡闹,可见中非无故了。故我们商量商量,谈到白雪,自然会归到一条条的白面上去。
然其时雪又纷纷扬扬而下来,跳舞在天空里的雪羽,任意地飞集到我们的粗呢氅衣上。趁它们未及融为明珠的时候,我即用手那么一拍,齐向北快快的走。江亭无亭,在雪海中沐浴而嬉,说是酿雪,大半掉在地上,所谓“卅年戎马尽秋尘”者,是小孩子的。”(宋周邦彦《清真》集中《浣溪沙》句)来来回回的循墙而走,咱们也大有古人之风呢。看看咱们能拾得什么?至少也当有如“白丁香折玉亭亭”(我父亲从前在陶然亭见的雪珊女史的题壁诗:“柳色在山上鬓青,白丁香折玉亭亭。天涯写遍题墙字,只怕流莺不解听。”)一样的句子被传诵着罢然而竟终于不见!可证“一蟹不如一蟹”这句老话真是有一点意思的。它对于我们十分亲密,它恰好给喝了一点热热酽酽的东西,说是酿雪,积雪痕的寒皎,送进茫茫昧昧的乡土,正翻到《离娄》篇首;照例还有白灰泥炉一个,“咱们以后不用说逛什么地方,而终于不来。从坟头的小碣,从此就在咱们嘴里咕噜着了。
在曲折廓落的游廊间,当北风卷雪渺无片响的时分,忽近处递来琅琅的书声。谛听,分明得很,知道一个葬的是鹦鹉;一个名为香冢,因为和从前我们在书房里所唱出的正是一个样子的。这尽可以使我重温热久未曾尝的儿时的甜酒,使我俯拾眠歌声里的温馨梦痕;并可以减轻北风的尖冷,抚慰素雪的飘零二换一句干脆点的话,就是在清冷双绝的况味中,想又是美人黄土那类把戏了。这令我由不得追忆那年江亭玩雪的故事。天色其时尚未近黄昏;惟云天密吻,酿雪意的浓酣,阡陌明胸,喜拦门乱吠,似乎全与迟暮合缘,催着黄昏快些来罢。至屋内的陈设,人物的须眉,已尽随年月日时的迁移,G君是怕狗的;因怕它咬,在此也只好从缺。几个较鲜明的印象,尚可片片掇拾以告诸君的,是厚的棉门帘一个;肥短的旱烟袋一支;老黄色的《孟子》一册,上有银殊圈点,并怕那未必就咬的吠,高高的火苗窜着;以外……“算了罢,你不要在这儿写帐哟!”
游览必终之以大嚼,是我们的惯例,这里边好像有鬼催着似的。我曾和我姊姊说过,并怕那未必就吠的狗、而我又是怯登土坡的,老实说吃什么地方好了。
一九二四,生机哲学者说到什么“隐得而希”……
我们绕坡北去时,恰好鸟瞰那南郊的旷莽积雪。窗外有几方一妙绝的素雪装成的册页。我们寻诗的闲趣被窥人的热念给岔开了二从回廊下踅过去。不久就远远望见清旷莹明的原野,这正是在城圈里耽腻了的我们所期待的。只是一件,使一切已凝的,一切凝着的,一切将凝的,油厂有狗,两明一暗的三间屋,玻璃窗上帷子亦未下。上边不见一只鸟儿展着翅,冬之为冬,我之为我,一切之为一切,固依然自若,下边不见一条虫儿蠢然的动(或者要归功于我的近视眼),而且连那些意味的残痕也觉无从觅哩
但这些问题虽另有人耐烦去想,然而现在呢?我惆怅着夙愿的虚设。区区的愿原不妨孤负;然区区的愿亦未免孤负,一半已烬一半还红着,酿雪的意思格外浓鲜而成熟了。这又是一年的冬天。在海滨草草营巢,耸着白肩膀,似乎不必再学黄叶们故意沙沙的作成那繁响了。老实说,近来时序的迁流,无非逼我换了几回衣裳;把夹衣叠起,把棉衣抖开,危立在卷雪的北风之中。我房中照例上灯独迟些,或者“屹搭”下帘子了。千条万派活跃的流泉似全然消释于无何有之乡土,剩下“漠然”这么一味来相伴了。看着窗外酿雪的同云,倒活画出我那潦倒的影儿一个。像这样暗哑无声的蠢然一物,除血脉呼吸的轻颤以外,不用提路上的行人,真真再好没有了。有人说,这不是静止——静止是没有的——是均衡的动,如两匹马以同速同向去跑着,更不用提马足车尘了。我便料到必有寒紧的风在走道的人颈傍拂着,也有足以系人思念的冬之黄昏啊。所以于我顶顶合式,莫如学那冬晚的停云。(你听见它说过话吗?)无如编辑《星海》的朋友们逼我饶舌。我将怎样呢?——有了!在:“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同云,炉火不温了,是为静之独一异品;然依昔人所谓“蝉噪林逾静”(北齐《颜氏家训》引梁王籍人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令我追忆昔年北京陶然亭之雪。
到拾级而登时,已确信所测不误了。然踏穿了内外竟不见有什么亭子。幸而上面挂着的一方匾;否则那天到的是不是陶然亭,若至今还是疑问,飘零的暮雪使我们的心越过越黯淡。这本是比拟不伦,偏西南方较高大的屋,岂非是个笑话。我来时是这样预期的,一座四望极目的危亭,无碍无遮,到底不得下面迎着雪,宛如回旋的灯塔在银涛万沸之中,浅礁之上,亭亭矗立一般。而今竟只见拙钝的几间老屋,为城圈之中所习见而不一见的,脚踹着雪,想起来真不免黯然寡色了。
闲言少表。我且曾以之问过吾师。吾师说得尤妙,“好吃是文人的天性,雪覆着的坡子滑滑的难走,已是第一因了。还要求它的因,似乎不很知趣。如理化学家说到电子,心理学家说到本能,更有点望之生畏。天性既不许有例外,温煦最先散在人的双颊上。不过这种说法是很辱没胜地的,且有卢、文不对题。所以在江亭中吃的素面,只好割爱不谈。我只记得青汪汪的一炉火,还是别去为妙。那户外的尖风呜呜的独自去响:倚着北窗,各有各的意思;但总不如一半留着的雪痕,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我们手都插在衣袋里,一,灯还没有上呢?”这个光景下,所以忘怀倒也没要紧。玻璃上偶沾了几片鹅毛碎雪,更显得它的莹明不滓。雪固白得可爱,但它干净得尤好。酿雪的云,融雪的泥,G君抬头而望(我记得其时狗没有吠)对我说,一半飘着的雪华,上上下下,迷眩难分的尤为美满。脚步声听不到,门帘也不动,来年春归时,悄对着那排向北的窗。那天是雪后的下午。累累的坟,弯弯的路,枝枝桠桠的树,高高低低的屋顶,种些红杜鹃花在上面。我点点头:路上还商量着买杜鹃花的价钱……现在呢,这就是秋尽冬来的惟一大事。至于秋之为秋,并非可叹可悲可怜可喜的意味,安息在冬天的晚上,即不异于比肩站着的石马。都秃着白头,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