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声“嘎嘣”从我嘴里迸出后,话语如雨后春笋般从我的喉咙里一句句冒出来,虽然一字一顿、发音不清,但父母看来已是奇迹。与此同时,我能迈出的步子也在逐渐增加,虽然走起路来像芭蕾舞演员在台上表演,又像杂技演员在走钢丝,随时都可能摔倒;有人形容我走路像是在向前滑行;但我说,自己更像一棵被狂风摧残过的细柳,头重脚轻根底浅,随时都有可能被折断(我在做腰部手术前走路一直保持着这一独特的姿势)。
看到我渐渐能“走路”了,妈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笑比其他母亲的笑得更灿烂更幸福。她像“祥林嫂”一样对别人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的每一点进步。我在父亲眼里俨然成了小英雄,在别的孩子身上轻而易举的事,只要我能做得有些模样,他便会自豪地向人炫耀,让别人也分享他的快乐。
虽然我已能在父母的照看下独自行走一两步,但双手却什么也拿不住,做不了任何事情。我看着别的孩子玩拨浪鼓,也想拿来玩弄一番,但双手不受思维控制,非常吃力地才能张开双手,用尽全身的力量很久才能胡乱地攥住拨浪鼓,但却不能任意摇晃。我感觉像是有许多魔爪在紧紧禁锢着我的双手,我拼命地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为什么我拿不住心爱的玩具?我伤心地哭了,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起喜欢的玩具,而我用很大力气却连抓都抓不起来。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巨大不同,却并未意识到自己是个残疾人,我头脑里根本没有“残疾人”这个概念。我的整个身心都被挫败的伤感所占据,终日以泪冼面,看不到一丝阳光,也不知道什么叫希望。
父母看出了我的悲观与绝望,鼓励我:“只要锲而不舍,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你知道自己和健康人不一样,更要学会走路,练习双手的灵活度,这样以后你才能独立生存。”幼小的我并不明白此话的真正含义,但我知道这是父母对我的要求。
从此我便开始了全面的身体训练,走路累时、休息时,我便用稍灵活的左手练习抓石子。刚开始,我练习抓比较大的石子,但最初的情况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即使是左手,五个手指也不受大脑思维的控制,无法默契地配合,右手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面对小小的石子,我竟毫无办法,眼看就要抓住了,它们却又像长了腿脚似的,从我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溜掉了。我急得直掉眼泪,但从未因此放弃练习。“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经过长久的练习,石子终于在我手里老实了。抓石子这关过了,我继而又转向抓豆粒等这类更小物品。我的左手越练越灵活,能抓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就这样,在父母的鼓励陪伴下,我度过了难忘的童年。
5岁时,我终于能独立走动一会了,父母这时才稍微轻松了些。但没过多久,麻烦又来了,弟弟出生了,母亲要照顾两个孩子,忙碌得像只不能停转的陀螺。
刚开始我很讨厌弟弟,因为他的出生“夺走”了父母对我的专爱。弟弟出生之前,父母事事时时都以我为中心。无论何时,我让妈妈讲故事、唱歌,她随时都会满足我的要求。而现在,弟弟的啼哭声比我的请求有用多了,他一哭,爸妈便立刻跑过去抱他,还为他讲我以前最爱听的故事,似乎他的哭声就是圣旨。我的心里开始失衡,对弟弟充满了嫉妒。他躺在妈妈怀里,霸占了我以前的位置,父母对我的关爱似乎一下子都被他抢完了。父母为什么要生他,是不是爸爸妈妈不喜欢我了,父母会不会不要我?我早想问母亲,却一直不敢开口,害怕一开口,立即会被赶走。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情不自禁地一字一顿地问正在喂弟弟吃奶的母亲:“妈妈,你和爸爸是不是不想要我了?”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心想这个家我是呆不长了,说不定妈妈一会儿便会撵我走。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恐慌起来,不时发出冷颤,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母亲宣判。
我想错了,母亲从没有赶我走的意思。母亲拍着弟弟入睡,慈爱地看着我,亲切地说:“爸爸妈妈不是不喜欢慧慧,只是弟弟现在还小,需要大家的细心照顾,你是姐姐,也要照顾弟弟,因为爸爸妈妈没有了,弟弟也会照顾你的。”
“爸爸妈妈不会没有的,我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我哭着说,然后习惯性地抬起胳膊,用衣服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虽然我不理解“爸爸妈妈没有”的意思,但我能感觉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甚至比父母不要我还要可怕。
母亲轻轻放下熟睡的弟弟,没整理身上的内衣,一下子把我搂在怀中,拿起身旁的毛巾,在我的脸上擦了擦,紧紧地搂着我,喃喃地说:“慧慧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弟弟还不到五个月便被送到了幼儿园,母亲又开始忙着照顾我。从那时起,她便开始对我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文化常识教育,教我识字和一些简单的数学计算。记得母亲第一次教我认字时,她先找来几张硬纸片、一把剪刀、一支钢笔,她把一整张纸剪成几块方形的纸片,用钢笔在每块纸片写上一个字,然后耐心教我读。也许是因为我无法出门,不能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也许是我整天无所事事,感觉自己的人生太枯燥烦闷,我竟对母亲为我做的“文字游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不厌其烦地跟着母亲读。这样快乐地徜徉在母亲的“文字游戏”中,第一天我轻而易举地学会了五个生字。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关闭了生命的一扇窗,一定会为人们开启另一扇窗。身有残疾的我记忆力非常好,第二天当母亲拿起生字卡片考我时,我竟一字不错地全都回答了出来,虽然我口齿不清,发音也不准,但母亲依然听出了我说的答案。那一个个方块字好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经过我的“演奏”,在母亲听来,犹如天籁之音回荡在她的耳畔。母亲异常兴奋,她听后立刻搂住我。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又抱着我转圈。在妈妈怀里,我感觉自己像坐在了云端,在天空飞翔一般,那种感觉妙不可言。父亲下班后,听到母亲说完我的佳绩,高兴地抱起我,举过头顶。那一刻,我有了高高在上的感觉。父母这一举动大大激发了我的求知欲。从此,我每天都主动要求母亲教我识字,我急切地渴望每天都能在妈妈的怀抱里飞翔,在爸爸的肩上“骑大马”。这样一来,由母亲要求我认字到我主动要求学习,由被动到主动,我在文字中渐渐找到了乐趣,那些汉字像一个个美丽的天使来到我面前,和我一起游戏,一起舞蹈,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在它们的陪伴下,我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没有了痛苦和自卑,没有了孤独与伤感。
母亲为我创造的“文字游戏”开启了我的学习之门,也驱走了我满心的孤独和自卑,在这些文字的陪伴下,我阅读了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懂得了一个又一个道理,我的世界因此变得五彩缤纷。
转眼间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家附近有所小学,每到放学时,我都站在窗前,羡慕地望着那些小学生蹦蹦跳跳、快快乐乐地回家。我经常听到这个小学生说,今天考试我又考了第一名,老师奖励我一朵小红花;又听到那个同学说,我昨晚上写的作业得个“优”字。我时常想,为什么我没有考试和作业呢?我感觉那些很神秘,心底非常渴望上学。几乎每夜我都梦见自己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还梦到自己考试得了100分,老师在我胸前戴了一朵小红花。我多么渴望这一梦想能变成现实。我天天向母亲央求让她送我去上学。
母亲说:“要上学,就要先学会写字”。她拿出纸和笔,决定教我写字。可是我的右手不受控制,它生来就拿不了任何东西。
母亲这时借机说:“看,不是我不让你上学,而是你的右手不让你上学。”
“我可以用左手写字”,我不服气地说,然后我用左手拿起笔。可是,我根本无法调整好手指到笔尖的距离,只能把笔扎向胸部,以此来调整拿笔的姿势。那时我穿过的每件衣服的胸前都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笔眼。
常人很难想像我练习写字的困难,我刚刚掌握好拿笔的姿势,又遇上了更难的一关,我不能横平竖直地写出工整的字,时至今日我仍然没能通过这一关。一开始,我连一个横都写不平,更不用说一个完整的汉字。每当写字时,我的胸部都要紧贴桌沿,头低得几乎要碰到桌面,然后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牢牢地攥住笔,双眼斜视着笔尖,牙齿紧咬嘴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用尽全身力量在纸上“刻”字。笔一落下,都会发出“吱吱”的划纸声,以及写字时艰难的喘气声。即使这样笔也不听话,总是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上下窜动,很久我才写出下一笔。一张纸,只能写四五个字,已被弄得“四分五裂”。一旦左手失控,用力过猛,铅笔尖就会被按断。可困难并不止这些,由于写字时全身力气都用在左手握笔上,每隔几分钟,手心就生出大量的汗渍,手滑写出的字软弱无力,这时笔也会调皮地掉到地上。每当这时,我只能先擦干手中的汗,从地上捡起笔,再继续写(这也是我写字慢的一个原因)。一个月后,我的左手食指上磨出了血泡,一拿笔,手钻心得疼,气得我把笔摔在地上,生气地说:“以后我再也不写字,也不想去上学了。”
看见我能拿住笔,又能写出歪歪扭扭的几笔,虽然没有横竖笔画可寻,母亲仍然激动得泪流满面。这是她的残疾女儿用了一个月时间,才写出的一个“1”字!妈妈从地上捡起被我摔断的铅笔,拿出小刀,削着铅笔,给我讲保尔和张海迪的故事激励我。
我近于绝望地说:“他们都比我大,我这么小,为什么要吃这么大的苦?等长大我再练习写字上学。”
“难道你要等长到20岁再上小学一年级吗?你和那些七八岁的小孩一起学习,你不怕被人家笑话?那些小孩是叫你阿姨还是叫你同学?难道你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你现在已经7岁了,再不抓紧时间练字,越大写字越困难”,母亲第一次严厉地批评我。
母亲的这番话直中我的心窝,我十分后悔刚才的任性,从小父母就教育我,无论何时都不能做出让人瞧不起的事,不管他人是否看得起自己,自己一定要看得起自己。想到这儿,我下决心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写字,然后上学。于是我忍住手指钻心般的疼痛,在本子上继续写了下去。
从这天起,我的任务就是练习、练习、再练习。失败和疲劳常常将我绊倒,但上学的渴望就像火一样燃烧着我求知的心,支撑着我练习下去。我相信,只要持之以恒地写,胜利女神一定会眷顾我。
正是在母亲的严格要求下,经过两年的刻苦练习,我终于学会了写字。现在想想,我非常感谢当年母亲对我的严格要求,让我在今天还能享受到写字的无穷乐趣。
早晨太阳射出万条金线,栖息在枝头上的鸟儿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在树枝上欢快地鸣叫。我站在阳台上,双手扶着窗户上的栏杆,听着小鸟动听的鸣啁声,想起一段母亲教过的歌谣,然后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唱起来:
“太阳天空照,
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
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我去上学校,
天天不迟到,
爱学习,爱劳动,
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这是儿时母亲教我唱的歌谣,这首歌让我对上学产生了美好的憧憬。唱完,我像一个真正的小学生一样,双手抓住双肩,像握着挎在双肩的书包带一样,在“教室”门口喊一声: “报告。”然后,又转过身来学着老师的口吻说:“请进”,并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这一情景,我不知在梦里见到多少次。
这一举动让母亲看到了,她停止整理衣物,坐在沙发上,把头埋在膝间,喃喃自语道:“我的孩子这么渴望上学,连做游戏都是上学,别的孩子到了岁数上学是件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她不能上学,就因为有残疾吗?”母亲望着我:“慧慧,过几天,妈妈也送你上学。”
站在阳台上唱歌的我听到母亲的话,立刻停止了唱歌,在原地愣了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母亲,“妈妈,你说什么?”我心里顿时起了层层涟漪,盼望已久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心里甭提有多激动。
母亲又重复了一遍:“过几天我送你上学”。是真的,事实被证实了,那层涟漪陡然变成浪花,我兴奋到了极点,很久都无法平静下来,我想如果自己没有残疾,一定会跳得老高。
我从阳台边慢慢地走进屋,来到沙发前抱着母亲的胳膊,发疯似的大喊:“妈妈,你……真好,妈妈,我爱你。”母亲听了,一把搂住我哭了起来。我感觉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最聪明的,只有母亲才懂得女儿的心,我因拥有一位这样伟大的母亲而骄傲。
很久,母亲停止了哭泣,双手捧着我的脸,用手绢为我擦干眼泪和嘴角边的口水,语重心长地说:“慧慧,想让学校收你,你必须写几句话,让老师看,用你的真情来打动老师,才有可能被学校收下。”
我兴奋地说:“只要我能上学,我什么苦都愿意吃。”这样,我用了三天时间,写出了“我要上学,和小朋友们坐在教室里,一起听老师讲课,请老师收下我”这几个字。开学的日子到了,许多家长都带着孩子去学校报名。母亲也带我去学校。
“你叫什么名字?”教导主任左手摇着扇子,右手握着笔在本子上写字。
“我叫李心善,今年8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说。
“好,你已经通过入学考试,等到9月1日来上学”,坐在一边喝茶的校长说。
“谢谢主任叔叔和校长伯伯”,那个小女孩向校长和主任鞠了下躬,和家长离开了学校。
“下一个。”
我在母亲的搀扶下,怯怯地走到主任和校长面前。
教导主任看着我,面露难色,摇着扇子指着我对我母亲说:“她也是来报名上学的吗?我们从未收过残疾学生,这里的学生都是正常孩子,他们玩闹时碰着她,出了事,怎么办?
母亲搀扶着我说:“是的,我们家张慧10岁,非常渴望上学,请你们破破例收下她吧。出了事,我们自己承担,不会麻烦学校。”
主任和校长交头接耳一番,对母亲说“国有国法,校有校规,把她送到特殊学校或许更好,那里都是残疾学生,也不会有人欺负她”。
听到主任的话,我原本燃烧到沸点的渴望一下降到了冰点,泪水夺眶而出。学校为什么不收我,只因为我有残疾吗?难道一旦有残疾,就要处处与别人不一样?我又一次感受到残疾所带来的困难与痛楚。
母亲用请求的口吻说:“特殊学校离家远,她走路费劲,再说她的智力很正常,学东西一教便会,完全能跟得上讲课,请收下她吧。”
一直沉默的校长这时才开口说:“这样,你和班主任说说,要是她同意,我们就没意见。”
母亲搀扶着我找到班主任,一脸恳求地说明了情况。
班主任听到母亲的介绍后,紧锁眉头看着我,扶了扶眼镜,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每家都是一个孩子,如果她影响到别的学生怎么办?我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让所有的家长都不满意”。
听了老师的这番话,我失望到了极点。我哭了。既然班主任老师不收我,上学肯定是没了希望,但我仍不想放弃。
母亲擦干我脸上的泪水和嘴边的口水说:“老师,您就体会一下当妈的心吧。”她颤抖着手从兜里拿出那张我写字的纸给班主任看。
班主任接过我写的字,仔细辨认了一会,似乎看懂了内容。她伸出一只手,将我的左手举到她的眼前,认真端详着我食指上的血泡,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血泡处,像是明白了一切。我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她拉着我的小手,感动地说:“我收下她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她不行,你可千万别怪我。”
母亲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激动地对班主任说:“谢谢您老师,您让她上学,我会感激您一辈子,我决不会让她给您添麻烦。”那一刻,我感觉妈妈几乎要给班主任跪下了。
我一听能上学,兴奋得忘记了一切,那一瞬间,我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这一切都像在梦中。
回到家,我仍然激动不已,怀疑这一切都是在做梦,每隔一会便踉踉跄跄地走到母亲面前问:“妈妈,我能上学了,这是真的吗?”
母亲非常理解我的心情,不厌其烦地说:“对,你终于能上学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
“嗯,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我高兴地说。
窗前那盆九月菊提前绽放了,那淡黄色的花瓣恰如一张笑脸在对着我微笑,它迷人的芬芳充满了整间屋子,连空气里都充满了喜悦的味道。
啊,美好的日子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