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天古自涉足江湖以来,见的都是偷鸡摸狗、男盗女娼的勾当,更不曾遇到有人这般大义凛然。他见辜燕啸一脸正色,不禁感动万分,于是拱手致歉:“将军高义,倒显得在下鬼鬼祟祟。实不相瞒,那主帆上的绳索正是在下斩断,此时正要去往饮水中下蒙汗药。待迷倒了诸位,在下便带着孩子们登上北岸,一路往关外去。”
辜燕啸闻言点头道:“既如此,先生还去下药。我着人给那七十六名倭寇一并喝了,只安排几个亲信勿饮下了药的水,在此守住船只。待先生走远了,再救醒众人前往杭州。”
花天古做梦也未想到,自己要对付的官军主将、本应是最大障碍的辜燕啸居然会是“自己人”,这一来,解救之事岂非真如儿戏一般?原本他还准备了几套预案以防万一,如今辜燕啸这一“反水”,倒显得他花大爷画蛇添足了。花天古心中不住自嘲,便按照辜燕啸的安排,由几名军校引路,一同去往蓄水的船舱。
半柱香不到,整艘船便陷入一片昏睡。那船上的水师官兵与倭寇俘虏喝了花天古的蒙汗药,个个昏睡不醒、无一幸免。尚自清醒的只有辜燕啸和他的二十名亲卫,以及打算登岸的花天古和一百四十个被东厂掳走数月的孩子们。
花天古带领着孩子们下船时,辜燕啸等人没有相送。为掩人耳目,辜燕啸特命那二十名亲卫隐蔽在甲板四周,如无异动不得现身。他自己便躲在船楼里装睡,只等花天古等人走远了,才下令将人救醒。
辜燕啸驾船驶往杭州不提,只说花天古领着一百四十个少男少女一路向北到了海宁镇,他们人多张扬,怕惊动了官府,因此不敢进镇,只在镇子旁边找一片树林停下。花天古盘点了人数,命武星儿领着孩子们取出从船上带来的帐篷,一个个搭建好了。他自己则带着二十几个强健的男孩子去镇子里买饭食,顺便打听北上的路线。
海宁虽是小镇、人口不多,但因为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落脚之处,因此热闹非常。小小的镇子上,客栈、饭馆占了一半。因此花天古毫不费力便买足了一百四十人的饭菜,命卖家装在几个大桶里,着那二十来个孩子挑着送到落脚处。
花天古自己则在镇子里到处溜达,他不去别处,先去漕运码头寻找北上的船只。漕运码头在镇子东面,因漕运本就经营南北往来的客货运输,因而码头上熙熙攘攘,一番忙碌景象。花天古挤过人群,到一艘中等大小的乌篷船前站住,掬手向船家喊话:“船家,我这里人多,可有船只愿意北上?价钱好说。”
那撑船的是个老头子,看模样约莫五六十岁。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副花白须发,身上只穿一条短裤,露出一身黝黑的皮肤。不知是不是刚刚做了一笔划算的生意,老船夫此刻并不急着上岸,却是悠闲地坐在船头,抽着一根旱烟,一派慵懒清闲。
听花天古发问,老人不紧不慢地吐了一口烟,点头答道:“吾拉(海宁方言,我们)海宁漕帮专干这等营生,如何没有船只?客官要往北去,却不知所去何处,有多少人来?”
花天古本是随意问问,听那老人说有船,一下来了精神。于是纵身轻轻跃到船上,挨着那老船夫坐下,低声道:“在下带着本派一百四十名少年弟子,要往山东去。不知得雇几条船,要多少银子?”
老人听花天古一开口便问价钱,咧开嘴“嘿嘿”笑起来。他眯着一双眼打量了花天古一阵,不忙着回话,反而开口问道:“客官上船这一下,显出一身了得的轻功。不知客官是哪派高人,怎会带着这许多人跑到海宁来?”
花天古听他这一问,心中一惊。不想这个寻常的老船夫居然长了一双慧眼,竟一眼看出自己身带轻功。看他其貌不扬,打扮举止与寻常船夫更无二致,难不成还是位武林高手,又或是哪位江湖前辈?
一念及此,不敢轻佻。花天古认真端详了老船夫一阵,语气谨慎地答道:“前辈好眼力。实不相瞒,晚辈是泰山派弟子,奉师命来南方接引一百四十名新入派的少年弟子回泰山复命。”
花天古带着许多人北上,太过扎眼。因此一早想好了谎话,此时信口说来、煞有介事。老人听了不置可否,狡黠地笑一下回道:“冲盈这牛鼻子忒也手长,招徒弟居然招到了江南来。他泰山派脚下本来尚武成风,怎地舍近求远、舍本逐末?”
花天古听他言辞越发不像个寻常船夫,不由忐忑。不无戒心地发问:“不知前辈尊姓大名,怎地对本派之事这般熟悉?”
老船夫听出花天古语气中的戒备,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你这年轻人倒是仔细。老朽不过是这河道上一个撑船的船夫,又哪里敢称尊姓。咱本姓陈,出生那天我老爹跟人赌牌九,他那里摸出一副天九,俺便呱呱落地。因此老爹便给起了个天九的名字。同行敬咱有几分年岁,都叫一声九叔。”
花天古初时听得有趣,直到听老船夫说出陈天九三个字,他才大惊失色。
武林之中帮派众多,但都是各据一方、自扫门前,就连少林、武当这种祖师级的名门重派也不例外。唯有盐、海、漕、丐四帮不分地域,帮众遍布南北,势力之大却已超出其他帮派许多。
顾名思义,盐帮里皆是贩运私盐的商人伙计;海帮则是往来于海上买卖货物的海商;漕帮经营的是内河往来的船运;只有丐帮最为奇特,由乞丐组成,非但全无产业,帮中从帮主到寻常帮众,更是全部行乞为生。虽无经济来源,人数却居于四大帮派之首,隐然便是天下第一大帮了。
这四大帮派各自帮规不同,帮中弟子虽然各有营生,但帮主却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无论盐、海、漕、丐,都与官府罅隙不小,故而帮中不乏武艺高强之辈。而这四帮的帮主又都有本帮秘传的独门功夫,再加上帮派势力雄大,故而江湖中人一提起个个望而生畏。
眼下这位陈天九正是四大帮派之中漕帮的帮主。江湖传言,陈天九自幼随父亲在江边撑船为生,上代漕帮帮主上官一笑遭人暗算,被十三岁的陈天九所救。上官一笑感激他救命之恩,遂将陈天九收为弟子,不但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更传以漕帮帮主之位。陈天九得师傅真传,手中一只丈把长的青竹竿,几十年间不知挑翻过多少高手。更加上其人素无架子,对下九流之人特为随和,常与贩夫走卒们混在一起说说笑笑,自得其乐。又是特别地嫉恶如仇,但遇到不平之事,他必要拔刀相助,不计得失。故而江湖中人说起他来,个个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花天古一向玩世不恭,从不把江湖规矩放在眼里。但眼前这人名声太盛,他此刻又重任在肩,故而不敢造次,赶忙起身行个礼,请罪道:“不识陈老帮主真身,晚辈罪该万死。望前辈大人大量,莫与晚辈计较。”
陈天九闻言哈哈又笑,伸手拉花天古重新坐在自己身旁,打趣答道:“什么前辈后辈的,都是扯淡话。老头子一生阅人无数,看你这后生有趣得紧,倒觉得对自个儿的脾气。”花天古听陈天九说自己有趣,不知趣在何方,不便插嘴,只听他继续说道:“按说你行为举止透着邪,这一手轻功也不是泰山派的身法。但看你眉目之间,又隐隐透着几分义气,不似大奸大恶之人。想必骗我这糟老头子也是有个不得已的苦衷。老头子看你亦正亦邪的模样,就跟我年轻时一般无二,这才觉得投缘得很,哈哈哈……”
陈天九笑罢,突然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但你若不肯以实情相告,只怕老头子非但帮不了你,还要给你找找麻烦。”
花天古听到这里,暗想糟糕。自己精心设计的一套谎话被眼前这位跑惯江湖的老前辈一眼戳穿,心里凉了半截。此时说实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觉进退两难。犹豫之间,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