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舰船舱之内,沙牧丰正忙着摆酒待客。辜燕啸和汤沫坐陪,贵宾自然是立了奇功的花天古。沙牧丰将花天古让到上座,殷勤备至。对沙牧丰而言,这位神秘的“古先生”将银船劫回,实在是帮了自己一个天大的忙。
但今日设宴除了感谢,沙总兵还有别的目的。出海追敌时,沙牧丰只道倭寇劫走了税银。如今才发现银船上居然还有百十来个孩子。对此沙牧丰不禁奇怪,想这倭寇抢劫银两实乃家常便饭,但要这许多孩子有何用处?沙牧丰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既然这位“古先生”一直跟在倭寇身边,大概多少知道些消息,故而此番将花天古请来,也是想一并问问清楚。
一巡酒劝过,沙牧丰便开口发问:“古先生,您一路跟着倭寇,不知可曾听他说起过,带这许多孩子涉海前往倭国,究竟是何企图?”
花天古听沙牧丰此问,心中好笑。自己这几日为了不被发现,处处躲在角落,尽量不与人接触。倭寇们有何打算,他如何能够知道?于是答道:“古某所以上了这艘船,实因日前在破庙投宿,偶见这许多孩子被掳,心中愤慨,这才出手。这一路上在下刻意隐藏身份,未尝与人接触,实不知其中的阴谋。将军欲知端详,何不将那几十个俘虏细细审问,或可有所收获。”
沙牧丰见花天古一问三不知,略感失望。但又想花天古所言不错,有那几十个俘虏,还怕问不出情报?于是也就不再纠缠,只继续劝酒,四人痛饮起来。
喝了一会,沙牧丰突然想到一事,扭头问辜燕啸:“辜将军,如今带着银船,无法全速航行,船上又多了一百几十个孩子和那七八十个俘虏,不知给养可够支撑到船只靠岸?”
辜燕啸闻言轻松笑答:“将军勿虑,我军出海时准备了半月的给养,今日不过第四日,多那一二百人根本无关痛痒。何况银船上还有些粮食淡水,撑到靠岸不成问题。不过一旦回到大明,这些孩子和俘虏又当如何处置?”
见辜燕啸把握十足,沙牧丰也放了心。他摆摆手,示意辜燕啸无须操心善后的事,道:“这些孩子自然一一送回家去,此事你我不必费心,自有杭州府衙打理。至于那些倭寇么,统统压入我总兵府大牢即可,事后才慢慢审问,待问清了来路再做定夺。”
沙牧丰说罢,便劝几人继续饮酒吃菜,直喝到尽兴才各自回船舱歇了。汤沫虽一直陪着,心里却始终揣着个老大的心事。辛知府曾言,这群孩子都是东厂抓来给皇帝修什么道的,若交给杭州府衙处置,多半还得送去京城。沙牧丰此时尚不知详情,但此人是朝廷命官,纵然知道,恐怕也不会抗旨放人。看来要救这些孩子还得另想办法,总得在回到杭州之前把人救走才好。但此时汤沫只身一人在此,便是到了海岸,身边也全是官军,又如何能将这么多孩子一起带走?
汤沫在船舱内走来走去,实在想不出办法。烦闷之中,索性到了甲板上看看大海聊以解忧。他正在发呆,忽听身后有人对自己讲话,“水兄好酒量,方才喝了许多,居然还有心情在此观赏海景。”
汤沫回身看去,见是“古天化”站在身后揶揄。汤沫笑笑答道:“在下方才未喝多少,心中有事,故而出来透口气。”
“哦?不知水兄有何烦恼,不妨说来听听,古某或可有所帮助?”花天古似乎对汤沫兴趣甚浓,非要追问到底。
“这……”汤沫闻言语塞,他犹豫再三,不知是否应当将心中顾虑说与对方。按理说,这古天化不在庙堂,对皇帝和东厂不会像辛晴和沙牧丰那么忌惮。况且他为了救人,不惜只身犯险,想来不会眼看这群孩子被朝廷绑去而无动于衷。但此人毕竟只是初识,汤沫吃不准他的底细,又看对方神态亦正亦邪,更加迟疑,不便开口。
花天古见汤沫欲言又止,偏偏不肯罢休,又再追问一句。汤沫左思右想,心道:此人能从倭寇手中将银船劫出,本领非凡。若得他相助,救出孩子便大有希望。若怀疑他底细不肯明言,靠自己一人之力绝不可能把人救出,事到如今,也只得冒险信他一次。
想到这里,汤沫上前一步,低声答道:“古兄,实不相瞒,在下并非姓水,其实姓汤名沫。日前因故化名到了杭州府衙,不想遇到了这税银和孩子的事,便与官军一齐出海追击。这些孩子本是东厂差人捉来,要拿去献给当今皇上修道的。若被交给了杭州府,只怕知府不敢抗旨,孩子们终归难逃厄运。古兄涉险登船,想来也是热血之人,汤某如今剖肝沥胆,指望古兄能助我一臂之力,将这些孩子从官军手中救出,如此也不枉兄台一番辛苦搭救。”
汤沫这一番告白令花天古意外非常。他本以为汤沫必不肯对自己推心置腹,因此才故意连番追问,想看看汤沫究竟会对自己编出什么谎话来。如今对方坦诚相告,反令花天古感动,连因为争夺寒飞儿而起的妒意也淡下去许多。又听这些孩子都是东厂造的孽,心中同样愤慨。但此事并非儿戏,花天古低头认真盘算了一番,点头应允道:“汤兄既信得过在下,我怎能袖手旁观。若让那群阉狗得了逞,我等还在江湖上混个什么劲儿。此事包在古某身上,孩子们定要一个不留送回家里,那皇帝老儿的死活与我有甚相干,这等昏君,早一日死百姓早一日翻身。”
汤沫见花天古连皇帝也敢咒死,佩服他是条汉子。遂拱手向花天古道谢,两人再商量几句,各自回舱去了。
他二人在甲板上小声讲话,却不知隔墙有耳,被另一人尽数听了去。原来方才汤沫站的位置恰好在辜燕啸船舱的上方,辜燕啸多喝了几杯,进了船舱觉得气闷,便推开舷窗透透空气,不想正听到二人的谈话。海上波浪声阵阵,辜燕啸虽耳力过人,却也只听了七八成。得知这些孩子都是东厂抓去孝敬皇上的,不由气满胸膛。待上面两人走了,他独自坐在床上暗暗生闷气,心想:“朝堂腐败,竟对自己的子民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辜燕啸虽是军官,但守卫的是大明的疆土,保护的是大明的百姓,岂可愚忠于一人?皇上为了一己之私,却要多少父母失去子女,多少家庭流离失所。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无动于衷?既他二人决心救人,我也不去道破,只在暗处相助,一起做了这件义举。”
辜燕啸主意已定,倍感轻松。于是解衣上床,舒舒服服地睡了下去。那边汤沫与花天古商量好了,卸下这件心事,也回船舱歇息去了。花天古却歇不得,此时须先上银船,好让孩子们早作准备。因花天古之前已与孩子们有了交情,故而由他前往最为合适。
花天古走到船头,看看前面的银船,扭头问身边巡视的水手:“敢问这位小哥,古某想去银船上找孩子们交代两句,不知可否?”
那“镇海”、“定威”舰上的水手哪个不知这位“古天化”乃是只身救出孩子、劫回银船的大英雄,都对他钦佩不已,听花天古发问,毕恭毕敬地回个军礼,答道:“古先生若要过去,容小人禀报了上面,给先生安排小艇。”
花天古闻言,哈哈大笑道:“不过去办件小事,怎地这般麻烦。我也不用小艇,你也无须上报,只把这根绳索借我一用,我便可过去,可好?”
那水手见“古先生”要借那根系帆的粗麻绳,怎会不允?只是不知他如何用这根麻绳去往银船,故而将信将疑地点头答应。
只见花天古将那捆麻绳提起,在空中转几个圈向银船甩去。这麻绳足有手臂粗细,沉重异常。给他随便一甩便甩到银船上,足见其臂力与腕力惊人。这些水手都是老船员了,却也没有这等功力,不禁对他更加佩服。
那银船上也有巡逻的水手,见花天古将绳索抛来,赶忙上前拉住了,这边花天古也央水手们将绳索拉直了,道一声有劳,便飞身上去。那两艘船随着海浪上下起伏,带动那根绳索一起摇摆,但却对花天古毫无影响。只见他双脚在绳索上轮番点过,如走平地一般,几下便到了银船甲板上。
两边的水手们见了这手绝活,爆出一阵喝彩声。花天古笑笑,拱手向水手们还礼,让人将绳索拉过来,好等回去时使用。
银船上的俘虏们早已被押送到“定威”舰上看管,此时船上除了水手和看管税银的守卫,便只有孩子们了。花天古径直往船舱里找去——适才去镇海舰前,是他亲自安排舱位,故而也不用打听,轻车熟路找到了那群孩子。
孩子们刚吃了东西,正围在一起听武星儿讲怎样与花天古智斗倭寇,突然见那位英雄古大哥来到了船舱,欢呼一阵,一起围了上来。武星儿开口发问:“古大哥,那军官请你去赴宴,可曾说过几时送我们回家?”
花天古嗯了一声,先找个地方坐下,让孩子们也都坐下了,才缓缓开口:“这船一时半会儿也靠不了岸,此事先不忙说。你们且先跟我说说都是哪里人,家中父母是谁,又是如何被人贩子绑来这里?”
孩子们见花天古发问,便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船舱里一时嘈杂不已,哪里听得到说些什么?还是武星儿跳到高处,大声喊道:“别吵了,似这等说法,便说到船靠了岸也说不清。且听我的,从我开始,一个一个说。”
于是从武星儿开始,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将家门报出。花天古初时不以为意,听了几个之后才觉惊讶。原来这些孩子有来自关外的,也有来自关内河北山东一带,却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父母若非一方好汉,便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武星儿自不必说,还有那河北神刀门掌门“劈云豹”雷震天的独生女,山东济远镖局的总镖头“追魂剑客”尹一鹏的幼子,泰山派掌门冲盈道长的义子,其他武林名宿、文官武将、巨贾豪杰不胜其数,听得花天古目瞪口呆,心中暗想:“若汤沫所言不错,抓这些童男童女是给皇帝老儿修仙所用,那为何放着普通百姓不抓,却偏偏找这些颇有家世背景的孩子来?这些孩子被倭寇一并掳走,莫非不是巧合,也是事先安排好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