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汤沫为何会想起去龙井村一游?
原来自打汤沫住进了杭州府衙,便觉得怪异频频。昨晚去“沉鱼香醉”,府衙里竟生生冒出个熟睡的自己,一早醒来,又不知是谁将那肥猪莫宝整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让自己背了这口黑锅。观辛知府言行,一派大义凛然。但不知何故,总使汤沫觉得有何不妥,却又找不出任何破绽。
汤沫心头压着这些疑问,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故而早上问了王全宝辛知府家人的住所,打算有机会前去看看。
“横竖时辰还早,此处离龙井村不远,不如先去看了再去别处。”
龙井村位于西湖西南,四面群山环抱,地势北高南低。西北面的北高峰、狮子峰、天竺峰三座山峰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挡住西北寒风的侵袭;南面为九溪,溪谷深广、直通钱塘江,将那东南暖湿之气引入山谷,为茶树的生长创造了得天独厚的环境。
龙井村盛产龙井茶,天下龙井之极品为“狮、龙、云、虎”,便以这龙井村旁的狮峰龙井为魁首,素有“天下名茶数龙井,龙井上品在狮峰”的美名。
眼下天色已晚,忙碌了一天的茶农们各自回到家中。男人们吃饱了饭,取出一袋旱烟,边吞云吐雾地与四邻八乡聊着天,边憨笑着想象晚上把老婆压在身下的光景;女人们则收拾了碗筷,或取出被褥女红缝缝补补,或吆喝着顽皮的孩子早早洗了上床睡觉。
汤沫走在这一片宛如桃源的宁静之中,不禁心旷神怡,羡慕不已。
辛知府的家眷并不难找,只因王全宝说过辛知府请了二三十个军兵住在附近,保护老母妻子——在这个巴掌大的小村庄里,要找那二三十个军士还不是举手之劳?
汤沫毫不费力就看到了辛知府的家。
但见一座篱笆围成的小院,约莫四五丈见方。院落后面是一排三间的瓦房,俱是典型的江浙式样。院子里一排排竹架上摆满了茶籝——(作者注:竹编器皿,用于盛装茶叶),里屋当中那间亮着灯,大概那婆媳俩还没睡下吧。
想到里面都是女眷,汤沫不禁微微脸红(若换了花天古,定然不会如此)。他迟疑片刻,还是跃上了房,悄悄走到亮灯的那间。只听下面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哎,每月初一晴儿都会回家过夜,怎的今日不见回来,别是出了什么事才好。”
另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安慰那老妇:“母亲莫急,相公一向把公事看得重,如今刚刚入春,想是事多耽搁了。府衙离家不远,倘若有事,必有人前来通报。”
老妇人听了这话,宽慰不少,叹一口气道:“哎,老身这把年纪,有一日没一日的了。只是可怜你自打嫁了过来,说得好听是知府夫人,却不知整日里忙完了茶园还要伺候我这老婆子,一年到头与那混小子也聚不得几天,当真难为了你。”
“母亲莫说这话,相公为国家操劳,媳妇无德,在家替相公尽孝,原是份内的事。”中年女子说罢,叹了口气,话音一转:“哎,只是潭儿那孩子去京城读书快一年了,媳妇别无所求,只是想念这孩子。”
老夫人见勾起了媳妇的伤心处,赶忙言语安慰。房上汤沫听了辛知府母亲与妻子的对话,暗暗感动。心想看这情形,辛知府一家当真是母慈子孝、婆媳和睦。听辛老夫人所言,他们这日子全靠自给自足,看来辛知府这廉洁确是真的。
汤沫本想悄悄掀开瓦片看看辛老夫人与辛夫人的模样,但听了那质朴的对话,深感不敬。犹豫了一下,只得作罢。
汤沫看看这里无甚可疑,轻身下房,又往“沉鱼香醉”去了。
这一夜,汤沫可算得上马不停蹄了。
先从杭州知府衙门赶到凤凰山,站了片刻便来到龙井村,眼下又要去“沉鱼香醉”。大半日工夫,他竟凭着两条腿绕着西湖群山跑了大半圈,虽说一身轻功,也还是太难为他了。
一路无话,待汤沫赶到“沉鱼香醉”时已是深夜。汤沫一路跑来,满头大汗。他不愿以这副狼狈相与寒飞儿见面,于是先在楼脚下歇了片刻,取出手巾把汗擦了,整好衣服头发,这才跃上寒飞儿窗外。
同前次一样,汤沫一手抓住椽头,一手去敲那窗棂。手还未触及窗子,便听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汤沫想不到寒飞儿房中有人,吓了一跳。他赶忙收手,听里面说些什么。
“飞儿,你与那汤公子不过见了两面,人既已走,便莫再难过了。”汤沫听她说话的口气,似乎年纪不轻,但那声音温婉细腻,却似少女一般,令汤沫暗暗称奇。
“月姨,飞儿不过是这青楼里的一个苦命女子。汤公子一身本领、侠义为怀,飞儿只愿他从此一帆风顺,又岂会对他有任何奢望。但只是一想到他,便忍不住悲伤。”寒飞儿话到最后,语调悲切,说得汤沫心头一紧,险些失手掉下楼去。
“哎,苦命的孩子!难道你竟也与你娘一样,为个情字断送了一生。”那月姨这话一半说与寒飞儿,一半倒像在自言自语。汤沫心中暗想,昨日听飞儿小姐说这沉鱼香醉的老板娘名叫尤月娘,飞儿既称此人月姨,八成便是她。
“娘?月姨,我娘究竟是何人,如今还不能告诉我吗?”听到月娘提起自己的母亲,寒飞儿暂时忘了汤沫,忍不住追问起来,“十几年来,你和爹爹守着这个秘密不肯让飞儿知道,究竟是为了何故?”
“哎——”尤月娘听了寒飞儿的追问,长长地叹了口气:“莫问了。你娘临终前留下遗言,除非给你找到能够托付终身之人,否则至死也不可说出你的身世。”
尤月娘说到这里,声音哽咽,顿了顿,接着道:“这个秘密对你来说,实在太危险了。为了守住它,韩大哥命赴黄泉。就算是为了他,你也莫再追问了。”
听尤月娘说到去世的父亲,寒飞儿不再执拗。她沉默了一阵,柔声对尤月娘说:“月姨,感谢你的一片苦心。飞儿不懂事,害您操心,飞儿错了。”
尤月娘爱怜地看着这个懂事的孩子,满心怜惜,走上前将她揽在怀里,抚着她的秀发,轻声安慰:“倘那位汤公子真如你所说,是个义薄云天的大侠,他定会为了你再回来的。到了那时,月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寒飞儿躲在月姨的怀里,一字一句听得真切,她轻轻抬起下颌,悠然望向汤沫上次进来的窗户,茫然地问道:“他,会来吗?”
他,来了。
汤沫此时就在那扇窗外。只是听了这两个女子让人揪心的对话,他实在不知就这样进去是否合适。于是汤沫就这么抓着“沉鱼香醉”房顶的椽头,一个人发起呆来。直到尤月娘起身离开了寒飞儿的房间,他还在着魔似的吊在那里,回想着方才二人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