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罗斯福的最后一封电报到达雷诺手中时,这位总理已是走投无路了。当天晚上,贝当就宣布辞职,由一直要求停战的贝当元帅出来组织新内阁。5天以后,在贡比涅森林,法国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就在这个地方,22年前法国人接受了德国人的投降。趾高气扬的德国元首出席了签字仪式。在场的记者看到他以轻蔑的神气注视着1918年法国为庆祝战胜德国而树立的那个纪念碑。元首踌躇满志,目空一切,双手拍打着屁股,两腿叉开站着,双肩高高耸起,那种神气不啻说:“1918年的仇已经报了。”
难以置信的是,在这令人焦灼不安的几周内,罗斯福仍然没有放松对国内政局的控制。他密切注意各州为派出代表团而进行的争夺。罗斯福在加利福尼亚、得克萨斯等州的候选人竞争中所取得的胜利,使他额手称庆。他同伊克斯、杰克逊、道格拉斯、科科兰以及其他鼓吹三次连任的人们商讨关于党代会的筹备工作以及会上发言要点。他注视着杜威、塔夫脱、范登堡以及后来参加的温德尔·威尔基等共和党人之间的热烈角逐。但他始终不透露他自己的计划,甚至对白宫的亲密朋友也守口如瓶。霍普金斯要厄尔利指示所有政府工作人员不要就三次连任问题发表意见,这也许是替总统发下来的话。
随着危机的加深,罗斯福的群众威信又重新回升。千百万美国人,慑于外来威胁,都本能地支持他们的领袖,不再关注不允许三次连任的传统了。但也决不是所有的美国人都不表示关注了——还有一个团体表示反对,这使总统感到特别不安。当国家正期待青年一代起来救亡图存、作出牺牲的时候,却有一部分大学生和青年组织向白宫请愿,表示他们反对国防,反对支援盟国。罗斯福气愤地说,用“小东西”这个名称来称呼这帮青年是最恰当的了。但他也不敢过于自信,于是让埃莉诺·罗斯福于6月初在白宫安排一次特别晚会,他要亲自接待美国青年代表大会的领袖们。
这是一次对比鲜明的会晤。在白宫东厅里,青年领袖们、白人、黑人都聚集在一起,他们彬彬有礼,却面无表情;而罗斯福总统,尽管当天从法国收到了令人沮丧的消息,但态度却仍从容不迫,和蔼可亲;罗斯福夫人则谦和有礼,周旋于两代人之间,设法使他们彼此融洽;霍普金斯脸色苍白,神色紧张,坐在一旁,心里直怪这些年轻人太不理解他上司的苦衷。一开始,罗斯福就想方设法要建立一个同这些青年们接近的共同基础。他谈到了报界反对新政的“过激”做法,解释他对西班牙内战采取的政策,是由英法恐战思想所造成的结果;他谈到当前的争端在于民主政治和其他政治制度的对立。接着青年们提出了一连串的尖锐质问。
“南部各州有半数的人民没有投票权,那里的民主政治情况究竟如何?”一个与会者质问罗斯福。
“关于民主问题,我们能够怎么办呢?……一两年内你也无法解决。”罗斯福回答说。
一个黑人接着说:“对于武装部队的种族隔离,你又怎么解释呢?”
霍普金斯代替罗斯福回答说:“即使在黑人中间,对于这个问题也有着两派不同的思想。”“为什么要强调国防的重要性,而却不大强调社会保障呢?”中西部的一位基督教青年会领袖质问罗斯福。
罗斯福答道:“在我们的这种政治制度下,要同时抓两件同等重要的事情并同等地予以强调,是有点困难的。可真难啊。”
接着与会者发表了长篇演说:“某些已经发生的重要事情,使总统忘记了社会保险、教育、住房、穿衣、吃饭问题等第一道防线。总统将几十亿美元花在枪炮和战舰上,但是人民却一无所获。不能仅仅责怪国会,试问总统的领导作用何在?我们感到非常非常厌恶,但同时也感到有些愤怒,因为总统和他的阁员们没有再一次把这一斗争诉诸人民!”
总统注视着发言者,“年轻人,我想你说的话是真诚的。你读过卡尔·桑德伯格的《林肯传》吗?”那个青年说没读过。“我想,读者都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林肯是一个非常忧郁的人,”罗斯福继续说,“因为他不能够在同一时间内做他想做的一切。有时林肯为了要取得一点进展,不得不实行妥协,我想你会找到这种例子。他只有妥协才能有所得。林肯也不幸地是那些被人称为‘政客’,但他却是讲究实际的政客,因此才能给祖国作出许多贡献。他是一个忧郁的人,因为他不能一次完成全部事情。而这是谁也不能办到的。也许将来你当总统,会比我高明得多。也许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总统。如果你真能坐在这里,你就会知道,只凭大声疾呼,你永远不可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如果说一部分有组织的青年感到被遗弃而心怀怨恨的话,那么另一部分青年对于总统的感情却不那么复杂。截至1940年6月,已有成千名民主党政治活动家在为总统再度竞选大肆鼓吹。他已经获得足够的代表票数,在候选人提名中可以轻易取胜。接着,在6月稍晚的时候,他使出了迅速果断的一着,从而大大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就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在费城召开的前夕,罗斯福任命了两名杰出的共和党人为内阁阁员。一位是73岁的亨利·史汀生,担任国防部长。此人是一个富于斗争性的国际主义者,曾在塔夫脱和胡佛两位总统任内担任阁员;另一位是弗兰克·诺克斯,出任海军部长,他是芝加哥的报刊老板,1936年兰登的竞选伙伴,特德“叔叔”手下义勇骑兵团骑兵。对于这两项任命,共和党人原可以不加理睬,或者可以向罗斯福祝贺,因为他着手改革他的政府的这一步骤,正是共和党人打算在11月间完成的。然而,不出罗斯福所料,共和党并没有善罢甘休。
费城上空响起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嚣,共和党内有人甚至场言要把这两个叛徒开除出党。“肮脏的政治!”共和党人对罗斯福大声叫骂。其实,从战争爆发时起,总统一直筹划组织一个两党内阁。他原希望除诺克斯以外,还任命兰登入阁,但由于后者表示除非罗斯福公开宣布反对三次连任,否则不参加政府,罗斯福的计划落空了。还有其他几个因素延缓了内阁改组:罗斯福不愿撤销哈里·伍德林的国防部长职务;担心诺克斯的任命,会使诺克斯和他的宿敌凯利“老板”很难相处;让海军部长爱迪生任新泽西州州长一事,也还要和现任州长黑格“老板”从长计议。5月中旬,兰登仍然坚持反对三次连任的时候,罗斯福采纳了弗兰克·福特的主意,选中了史汀生;随后,他等待了两个星期,正当共和党召开全国代表大会时,宣布了这一任命。如平常一样,罗斯福选择的时机又是恰到好处;既适应国外紧张局势的需要,也满足了国内政治斗争的要求。
共和党的全国大会在一片骚动中进行,总统则留心观看。杜威和塔夫脱在几轮投票中一直领先,后来在一片吼叫和赞美声中温德尔·威尔基突然一跃而赢得第六轮投票的辉煌胜利。一个公用事业巨头成了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这真是美国政治生活中空前的怪事!”伊克斯大声惊叹。这个大会似乎也激起了罗斯福的斗志。他向他的内阁成员表示,他要把“合作国家”的观念和威尔基联系在一起,借以灭一下他的威风。
随着国内外事件趋向明朗化,总统可以采取行动了。7月3日,他邀赫尔和他共进午餐。国务卿立刻看出总统的态度有了根本的变化。不错,罗斯福仍不屑于去竞选第三届连任。但当他谈起有人对他施加压力,要他不要拆民主党的台,他说话的语调颇“有点不耐烦,并充满怀疑”。他利用赫尔当候选人的种种弱点向赫尔进行试探。凭他那小心谨慎语气,这位年老的田纳西州人就相信总统肯定会再次参加竞选。尽管赫尔既是惊讶又感到迷惑,他却把这件事放下了。即使他希望参加竞选,单凭他自己的力量采取行动,时间也是太晚了。至于加纳,他在总统候选人初选会中,已多次败于罗斯福,现在几乎退出了。不过,还剩下法利,需要与之较量。这个身材高大、秃头的政客也不会获胜。但是,他对罗斯福究竟能造成多大影响呢?到了7月,法利已经露出想要进行破坏的情绪。他对总统拒不向他透露自己的计划感到怨怒,对总统在有关一名天主教徒候选人的问题上态度暖昧十分气愤;而最使他感到愤慨的是,罗斯福拒不表态,不愿让另一位民主党人取得竞选总统的机会。在7月初炎热的一天,法利带着这种情绪到海德公园会见了他的上级。摄影记者们发现他们两人谈笑风生,但记者一离开,气氛就迅速地冷下来了。总统随意闲谈几句后,耸了耸肩,朝着他的藏书室和山顶休养所挥一挥手说:“吉姆,我不打算竞选了,我准备这样通知代表大会。”如果总统指望法利会劝他竞选,那他就失望了。法利早已锻炼自己,不被总统的劝诱所打动,他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说得明确些,大会就不会提你的名。”接着法利扼要地申述了他反对三次连任的理由。“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怎么办呢?”总统最后问道。“我就完全按照许多年前谢尔曼将军的做法——发表一个声明说:如果提了我的名,我不参加竞选,如果选举了我,我不就职。吉姆,如果提名和竞选我都获得成功,在目前这样的局势下,我不能拒绝宣誓就职,哪怕我知道30天后我就一命呜呼。”
当时罗斯福的表情法利是永远难以忘怀的。他回忆说:“他把身子往后一靠,右手紧捏着椅子的扶手,左臂弯曲着,手指夹着一支香烟。他的眼色和面部表情都表明他是十分认真的。”谈话一度中断,接着他们又谈了许多话。等到这场政治猜谜表演结束后,彼此也都摸清了对方的虚实。罗斯福知道法利将在大会上提名,法利知道罗斯福要参加竞选,不过还需要民主党发出一种有力的、无法抗拒的召唤。
第二天,法利离开华盛顿前去芝加哥,决心阻止罗斯福得到党的那种召唤。一周以后,有史以来最不寻常的一次党代表大会开幕了。1940年7月15日,星期一,芝加哥体育场中心外围的走廊是一条长长的集市,拥挤不堪,纪念品、三角锦旗、汽水啤酒、热狗、爆米花、罗斯福照片等应有尽有。会场内一幅巨大的灰暗的总统画像,透过烟雾俯视着聚集的人群。大会议厅的周围悬挂着鲜艳夺目的横幅旗布,一排排座位都发出红色闪光。相形之下,主席台显得黯淡冷清。代表、候补代表以及观众熙来攘往,但都显得很迷茫。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们都无法预料,只能互相探听。投票结果又会怎样?谁也不知道。甚至那些“大人物”也心中无数。伊克斯一愁莫展地从台上注视着场内情况,总统既没有向他面授机宜,其他核心人物也摸不透总统的心思。身材魁伟的吉姆·法利主持大会,他更用不着请示机宜。芝加哥市长凯利在欢迎词中提到了总统的名字,但是,甚至罗斯福这个具有魔力的名字在没精打采的代表和一半空着的会场中也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不一会儿,会场迅速传播一种说法,认为只有去找霍普金斯,他准知道个中奥妙。这时,霍普金斯正懒散地伸着四肢,躺在“黑宝石”旅馆的床上。他的头发垂到他苍白的脸颊上,他穿着衬衫和宽大的裤子,一身瘦骨更显突出。霍普金斯确有一条直接通到白宫的专用电话线,电话就安在他的浴室里,这是他唯一能够保密的地方。但就连霍普金斯本人也不知底细。
罗斯福正在把他自己那种古怪的角色扮演到最后一幕。他对谁也没有透露他的最后计划,对谁也没有发出指示——甚至对霍普金斯也讳莫如深——因为他决心要让民主党自动发出召唤。他仍然想要一种发自内心、毫不含糊的召唤。他不阻拦霍普金斯、伊克斯等人为他争取这种召唤所作的努力,但他不会支持他们这样做。大会召开前夕,他们曾恳请总统发出行动号令,但他只报以微笑,答复还是那句老话:必须要大会作出决定。他说上帝是会安排好一名候选人的。霍普金斯浴室里的电话成为他向总统汇报事态发展的渠道,而不是总统向他发布指示的工具。但是,这条私人专用线路以及这位病人在白宫里的住所都说明了霍普金斯本人的权威。
只有一次罗斯福确实直接采取行动,以帮助实现这个召唤。大会开幕后,当总统已肯定法利是阻挠他取得全党一致支持他竞选连任的主要障碍时,他打电话给法利,十分小心谨慎地暗示说没有必要举行一次投票了。法利气急败坏地回答:“那真是愚蠢。”罗斯福只得暂把这事放下。不管怎样,总统过去一年实行的迂回战术正在取得效果。现在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强有力的候选人了。甚至那些对罗斯福没有多少好感的民主党领袖们也愿意把这位最重要的拉票能手的名字列为候选人名单上的第一名。而那些坐以观变、相机行事的人也能感到党代表大会的情绪,它青睐罗斯福。
可是与会代表们仍然担忧,一是威尔基的名望,二是三次连任的问题,三是总统的计划。星期二的会场仍然是毫无生气,代表们的演讲尽是夸夸其谈华而不实,会场上人来人往,喧闹嘈杂。罗斯福派代表们也颇为忧虑。法利会使出什么手段?加纳、法利等一伙人还会串通一气搞出什么联盟吗?贝尔纳斯、杰克逊和伊克斯三人炮制了一个方案,准备操纵大会极力通过罗斯福的提名。霍普金斯仍未得到总统的指示,只得把他们的计划通知白宫。罗斯福不同意。霍普金斯回告三人说,罗斯福对大会开得沉闷毫不在意,大会必须按原定议程继续开下去。伊克斯电告总统说:“大会已开得气息奄奄了,你的名誉和威望可能蒙受其害。”他恳求他的上司来芝加哥加强领导。但没有回音。罗斯福还在等候党的召唤。为了给他的以退为进的策略打掩护,他使出了最后一手绝招。
星期二晚上,巴克利发表了一篇演说,但内容陈旧而又冗长重复。在发言到一半的时候,他偶然提到了罗斯福的名字,结果在场内引起了自发的示威。巴克利使劲敲着木槌,极力要让会场肃静下来。最后,他达到了高潮——宣读总统要他向大会发表的信。信上说,总统决不试图影响大会代表的选举和见解。巴克利提高了嗓门,继续大声说道:“今晚,在总统的特别请求和授权下,我向大会明确宣布这个简单的事实:总统从来没有,并且今天也没有要求或是希望继续担任总统,或成为总统候选人或接受党的代表大会提名竞选总统。”会场一时鸦雀无声。“他以十分恳切和真诚的心情表示:出席大会的全体代表完全有自由投票选举任何一位候选人。这就是美国总统要我转达给你们的话。”
全场震惊,一片沉默。代表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突然间,从四周扩音器里雷鸣般地迸发出一个声音:“我们需要罗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