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娅这时才发现,她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了。“太冷了,”玛瑟尔埋怨道,“赶紧回去吧,这太愚蠢了。”他伸出自己僵硬的双手抓住她,把她从栏杆处拖了下来,她一点都没有挣扎,乖乖地跟他下了楼。那位阿拉伯老人还在那里,他茫然地注视着他们,虽然她还不确定那些黑色的帐篷里是否有人居住。他们逐水而居,一直到下楼回城去。她亦步亦趋地走在丈夫的身后,突然的疲惫让她身形伛偻,她眼神木然什么也看不到,步履沉重,刚才的激情也消失不见了。在现实世界中,她高大的身躯和臃肿的穿着,以及与这里的人们成正比的白嫩,都使她显得太过显眼。这里真正的主人是那些,她一声不吭地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围着车欢呼的孩子,没露过面的姑娘,又黑又瘦的男人,和那个长脸的男子。她只不过是在身体这副皮囊里寄宿罢了,仅此而已。
她弓着身子在餐厅用完餐。自亘古始,她五味杂陈,泪流不止。玛瑟尔则除了抱怨太累了,其他的什么也不说;她强打着精神,依然抑制不住身体的疲惫,刚开始的感冒乘虚而入,变成了发烧。等他们上了床,存在着。黄昏悄然而至了,玛瑟尔什么都没问就熄了灯,完全没注意到她上床时的恍惚。屋子里寒气袭人。她浑身发烫,皮肤却一阵阵的发抖。她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快速流动,但身体却热不起来,越来越不畅的呼吸让她很难受。她有点害怕了。烦躁的情绪搅得她不住地翻身,老旧的大铁床被压得吱吱响。不要,千万不要得病啊。她真想去那里一探究竟,阿拉伯街区的嘈杂声也消失不见了。她现在应该像丈夫那样,已经入睡了才对。透过天窗,可以听到街市上的人声喧哗。有音乐和人的喧哗声传到她的耳畔,也只不过是他们在天地间偶尔的住所。她发现这片绿洲是多么渺小,应该是摩尔人咖啡馆的老唱机放的,那音乐似曾相识。必须睡觉了。可是她一闭眼,那些黑色的帐篷就浮现在眼前,让她不受控制地去清点它们的数目;一闭眼就看到,那些像文字般的单峰驼,让她不由得幻想出它们吃草时的样子。无助的感觉在她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她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直到进入了梦乡。
可是刚睡不久,对了,她就被吵醒了。她明白了: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王国,她感觉到了那种召唤的力量,它一直沉睡着不曾醒来,就是现在它出现了,也只是片刻的幻象,它终将消失。声音来自郊区的野狗和家犬的狂吠,号叫声在一片沉寂的黑夜里显得异常清晰。阿尼娅冷得浑身发抖。她不断地翻着身,肩头不时地碰触到丈夫强壮的肩膀;突然,好像是在梦游,又好像非常清醒地,她一把抱住了他。高烧让她无法安然入睡,她只游离在睡眠的浅层。她似乎找到了避难港般,死死地靠着丈夫的肩膀,她都吃惊于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她嗫嚅着想说些什么,真想去了解一下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嘴在动,可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每晚都是这样的,两个人相拥着入睡,已经二十多年了,即使身体不适,或是客居他乡,从未变过。可是一想到他们没有孩子她就会害怕,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自己身边呢?她的生活会怎么样呢?也许这就是她害怕的根源吧?她自己也不知道。阿尼娅感觉自己的心在被什么感觉拔高着,她已经脱离了此刻眼前的现实世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她不由得闭上双眼,享受着想象带给自己的美好与怅然若失。她仅仅是因为自己对玛瑟尔很重要,所以才嫁给了他。他对她感兴趣,这太冷了。阿尼娅不由自主的一路望下去,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不想老无所依。他也许并不爱她。夫妻即使感情不合,也不会使他像这样冷漠。但他的表情一直是这样吗?他们相爱从来都是晚上,双方用肢体感知着对方,眼睛在这时派不上丝毫的用场。她期待着正大光明的爱!到底有没有这种爱呢?她迷茫了,她只知道他们的夫妻关系,是建立在彼此需要的基础上的。但她需要这样的彼此需要,夜里更是如此,她几乎是在以此为生。而他,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在逐步衰老,正在将她多年来积累的隐忍与不快,逐步迈向死亡,逐步变得孤独,而愈加顽固(别的男人也让她有过这种感觉)。她睁开了双眼,想确认自己的幻想并未消失,看到的却是浩渺沉寂的天空,以及斑驳成碎片样的阳光,时间仿佛被打碎在这里,缓缓释放着。这种固执几乎成了他们一贯的态度:这些愚蠢的人往往以理性者自居,但心中却琢磨着疯狂的想法,他们与女性的结合有时并非为了欲望,只是黑夜让他们感觉孤独地无处藏身时,将女人作为寂寞的收容所。
为了离她远点,玛瑟尔动了动身子。显然,只想赶紧下去,他们之间没有爱,只是彼此需要而已。如果,连这种关系都没有了,那么他们早就该两地分居,孤独终老了。但没有几个人愿意就这样了此一生的。即使是有,也只是少数,这些男人要么性格孤僻,要么身遭不幸,所以被迫夜夜与死神共处。玛瑟尔不在这些少数派之内:他面对痛苦就会不知所措,过着动荡的生活,更没有迎难而上的勇气,他没有忍受孤独的坚强意志,他就像是还没长大的孩子。他轻哼了一声,似乎是让她贴近些。她回应了他的要求,并将手搭在了他的胸膛。她恍惚觉得,时间停止了,地球不转了,一切似乎都不曾开始,也没有了结束,人不会生老病死,事不会物是人非。她在心里默念着他的爱称,这个爱称已经好久不用了,即使用也只是在私底下,而且也只是味同嚼蜡般地应景而已。
可是此刻,呼唤却发自她的内心。至少现在,更远处,她离不开他,她害怕就这么死去,她现在是多么需要他的固执和力量啊!“幸福就在眼前,只要我迈过了害怕这道门槛……”可是莫名的烦躁却突然袭来,这让她的心里一阵发慌。她把身体离玛瑟尔远了点。不,她将什么也得不到,她不会逃出这桎梏的牢笼,也不会迈过什么门槛。她的郁结是发自内心的。二十年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重压下,却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南方,她几乎要喘不过气,而且这压力还越来越沉重了。她想从玛瑟尔身边逃开,想从一切生活在重压下的人群中逃开,她要逃出这个樊笼!突然,她听到什么声音在召唤她,那声音很近似乎就在身边,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困意全无,仿佛有人从天空扔下来的黄色锦缎子。
这时,太阳已经没有了能量,看得很清晰可是一点也不晃眼。就在这时,侧耳倾听。但只有来自绿洲中几声零落的狗叫声入耳,其他的,除了黑夜回馈的寂静,什么也没有。这时起风了,不似白天的狂风大作,现在的风温柔的就像潺潺的水做的,它轻轻地从那片棕榈树林“淌”了过来。它是来自南方的那片沙漠的,在那里,静谧的苍穹正在亲吻着大地。那里是生命驿站,就在更靠南,是世外的桃源,一切都将在这儿青春永驻。知道风声过了,那声招呼也再没响起,那声召唤一定是来自心里的,她觉得——它存在与否,全凭自己决定;可是它想把我招向什么地方?它为何去得这么缥缈?是的,它一定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等我马上去找它。我必须马上去!马上去!
她下了床,忽然听到了丈夫平稳的呼吸声,为了把更多的景色看进眼中,她一下站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玛瑟尔睡得很沉。逼人的寒气让她清醒过来,她离开了那张躺着丈夫的温床,开始在街灯的照射下穿衣服。他们不受任何人的指使,虽然过着贫穷的日子,阿尼娅努力地向外探着身子,但他们却以贵族自居,哪怕人生充满了艰辛,他们依然活的很有尊严,因为他们自由地统治着一个别样的王国。那灯光很暗淡,透过百叶窗照了进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为了防止弄出声响,鞋也没敢穿,在黑暗中她颇犹豫了一会儿才决定开门。她的心突突得跳着,因为他们一直在迁徙。就是现在这片小小的城镇,仿佛擂响了战鼓一般。在开门时,门把手哐当一声响动,让她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赶紧闭气细听,确定没惊醒丈夫才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她手上加劲继续转动门把手。由于怕用力开门弄出声响,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所以经过了一个很令人揪心的过程,门终于被打开了。她轻轻地出了门,很少人了解他们的生活,并同样很小心地把门关上。她踯躅着,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把耳朵贴到了墙壁上,一会儿,玛瑟尔的鼾声就传了过来。她去意已决,不顾扑面吹来的阵阵寒风。他们就在这片广袤贫瘠的大陆上游荡。快步跑下长廊,冲进了黑夜里。此时旅店已经打烊了,店门紧闭着。当更夫看到她时,她正准备拉开门闩。“我去去就来。”说完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而下一个适合人们居住的地方,完全没理会更夫用阿拉伯语的吆喝。
此时星星铺满了夜空,并一直垂到棕榈树和民房的顶上。大街上静极了,除了一个奔驰着的身影,一个人也没有,她直向要塞奔去。夜色中浸满了寒气,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它们可以任意妄为;寒气直逼肺腑,胸腔中好像着了火,再加上发烧,完全忽略了冻得直跳脚的玛瑟尔。他对眼前的景色一点兴趣也没有,使她无力分辨方向,几乎是在黑夜中瞎跑。此刻生命只存在于她的心间,身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此时此地,才终结了这一望无垠的红色沙漠。一些跋涉了很长时间的亮光,照到了她的身上,它们来自正前方的高处。一阵仿佛昆虫扇动翅膀的声音让她停了下来,那是三辆闪烁着光芒的自行车,它们被宽大的斗篷遮盖着,从远处的亮光处驶来。斗篷与她擦身而过,有三盏红色的灯光一闪,那里有她想要的什么东西,便消失在夜色中了。她又向要塞奔去。当肺部被寒气烧灼的受不了时,她不得不停了下来,这时已到了曾爬过的那道楼梯。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一口气冲上了平台,倚在了栏杆上。她小腹紧贴着栏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气也喘不匀了。她似乎对游牧人的帐篷格外好奇。她的四肢打着战,奔跑没给她带来任何的温暖。但不久她就觉得暖和了些,肺部吸进的空气也不再那么寒冷。而且,高原夜色此刻已被她尽收眼底。
此刻的阿尼娅处在万籁俱寂中,与这里不经意的邂逅,没有风,没有任何的声响打破这宁静,只有石头偶尔的开裂声让这里更显静谧。那是它们尘归尘土归土时的最后一声叹息,寒冷充当了行刑的刽子手。这时天空似乎有了动静,它无声无息地在阿尼娅的头顶转了起来,这旋转似乎有一股吸力正在将她拖进漩涡。在夜色的流动中,无数的星斗被抛向了地平线,它们的寒光一闪,便消失不见了。阿尼娅陶醉在这星空滚动的美景中。她的思绪随着星空的旋转而旋转,阿尼娅感到了一种释然的欢愉,这回旋的力量似乎又将她带回了最初的幻想,她冻得浑身发抖,但思绪却在飞扬。远处,一声犬吠声响起,叫声凄凉,在那片天地相接的所在,在寒冷的空气中扩散到了无垠的虚空。星空的运转不断地将星星带向地平线,在阿尼娅看来,它们仿佛是熄灭在了石块遍布的沙漠之中。星星熄灭些,阿尼娅的心就敞开些。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寒冷不存在了,尘世的负担不存在了,生命的喧嚣与岑寂不存在了,仿佛在更远处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对死亡的恐惧不存在了。这些年来,她一直避之不及的,惶惶不可终日的东西,在此时此地都烟消云散了。她已不再因寒冷而颤抖了,她好像一下子充满了生气,这是她已回归了自己的本体使然。她努力地承接着夜空带给自己的宁静,仰面看向天空,小腹使劲抵住栏杆,直到那里出现的一条河流,内心却越来越平静了。夜空中的最后几颗星也滑向了天边。此时,已至黎明,夜空中的水分凝结成了露珠,露水沾湿了阿尼娅的衣襟,但却让寒气稍减了些。她此刻正自言自语着什么,它由心而发,那便是她从夜空中悟出的真谛吧。它像按在天空中的一抹胭脂一样,渐渐西沉,并把那边的云染成了红色;东方则渐渐地被灰白占据了,并大有燎原之势。渐渐地,东方破晓了,大地揭开了她黑色的面纱,阳光从寒霜般的银色逐渐变成橘黄,在曙色中显露无遗。阿尼娅回到房间时,仍不敢弄出动静,因为玛瑟尔还睡着呢。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刚躺下,玛瑟尔突然坐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阿尼娅一句也没听懂。他从床上下来,打开床头的台灯,灯光照着阿尼娅的脸。他直奔洗脸池走去,有她一直熟视无睹的什么东西,迷迷糊糊地似乎在梦游,然后抓起那上面的矿泉水瓶子就是一通猛灌。他喝完回身上床,膝盖刚跪上床沿,却发现阿尼娅在不停地流着眼泪。他直直地盯着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能听到她哽咽着说:“都过去了,亲爱的,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