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南川县一所倒塌的学校内。当孟俊华和人防应急队救援人员扒开废墟时，一个终生难忘的镜头在他们眼前定格：一名年轻女教师身体面部朝下，双腿双肘着地，布满尘土的头颅下垂，背上，承受着水泥板的重压。
孟俊华在惊叹她的顽强毅力支撑着脊梁超负荷的耐压能力时，发现在她身下竟护着一个幼小的孩子……
“快赶紧搬开水泥板救人！”孟俊华亲自动手，和大家一起使劲，用最快的速度搬开了压在女教师身上的水泥板时，却痛心地发现，她的身体已然僵硬、定型。
孩子活了下来，年轻的女教师却没能抢救过来。救灾现场的武警、医生、志愿者看到这幕撕心裂肺的惨状，情不自禁号啕大哭，纷纷返身流着眼泪快速抢救……
县政府行政大楼的废墟里，一位名叫曹洁的中年女子，被埋废墟50多小时后被人防救援人员发现，立即施行紧急救援，可由于上面的建筑物太多，她的右小腿以下被沉重的水泥柱压着，大型救援仪器无法进入，救援人员尽了全身气力也难以搬动水泥柱。
施救的军医把现场指挥的孟俊华叫到一边悄声说：“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如果不及时把她抢救出来，余震会把她吞噬！”
“有什么好的办法吗？”身材高大的工程科曾科长已急得大汗淋漓。
军医思忖着，一字一句说道：“若要尽快将她救出，唯一的办法只能截肢。”
“那就截肢吧，至少她还能活着！”孟俊华拉着军医的手：“兄弟，赶紧吧，再拖下去，疼痛都会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可是，空间狭小，救援人员根本搭不上手，截肢手术不能进行。孟俊华和军医再次紧急商议后，做出了极其艰难的决定——让那位女士自己动手截肢！
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军医蹲在地上，泪流满面地鼓励她：“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你一定要坚强，只有你自己坚强，才能战胜痛苦挽救生命。”
听军医说明了情况，这位坚强的女性没有丝毫犹豫：“给我工具吧！只要我没有失去知觉，就一定能行。”
锯子从缝隙里递了进去。现场静得人们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接过锯子后，曹洁平息了呼吸，在大家的注视下，咬紧了牙，开始用右手拉锯被压着的右腿。
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紧张期待中，她终于在剧痛中，锯断了自己的右腿。当被压着的腿终于和躯体分离时，锯子从耗尽了全身所有气力的手中滑落，她全身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靠在最前面的孟俊华大吼一声：“救人！”飞身跃起朝前扑去。
曹洁的英勇举动，为自己赢得了生命，被孟俊华和曾大伟等人抬出来，简单包扎后送上了120急救车。
天色已近傍晚，严重超负荷劳累的救护队员必须休息，才能应对持续的抢险工作。把曹洁抬上车，目送救护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视线中，孟俊华挥手让队员们稍事休息后，累得几乎虚脱的他长喘一口气，走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猛灌了几口矿泉水，掏出手机一条条翻看短信，心里掠过一丝酸楚和自责。
十多年前，他和妻子离婚，独自含辛茹苦抚养幼小的女儿。其时，正团职加伟岸的身材，使很多人为他介绍女朋友，公务员、军人、商人、教师、医生，各类行业的人都有。其中不乏各方面条件优秀者，可担心女儿受委屈，他婉言谢绝了朋友们的好意。
一个军营汉子，独自带着女儿生活，个中艰辛难以言表。可他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女儿懂事健康、内外兼修。
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考虑到她的成长、学习环境，他忍痛脱下军装转业到了地方。
女儿大学毕业了，如果动用老领导、同事、部下的关系，完全可以安排一个好工作，可他没有那样做，让她自己凭能力应聘。最终，女儿以优异成绩考进国航，成了令很多人羡慕不已的空姐。
自女儿工作后，父女相见的机会少了，有时甚至十天半月也难见上一次，就连她恋爱了，好几次带了男朋友回家，他都因工作的原因没能及时赶回。
明天，女儿就要结婚了，定了的时间无法更改，在重灾区抢险的他却根本不能赶回。亲戚和战友、同事打了无数电话都被他压了，发了无数短信，他却一条也没有回。大灾面前，不能因私事而分心。
女儿的一条短信写道：“亲爱的爸爸，明天，穿上婚纱成为新娘的时刻，多么希望您能回来，能牵着我的手，把女儿交到他的手中……可我知道，您虽脱下了军装，却仍然当自己是军人，抗震救灾的关键时刻，您不会丢下工作回来参加婚礼。虽心里有着千万悲痛和遗憾，可女儿不怪您，您永远是我的好爸爸！”
不能牵着女儿的手，交到爱她、她爱的人手中，不能看着女儿身着洁白的婚纱走进神圣的殿堂，是孟俊华无法原谅自己的错，可作为人防领导干部，他认为必须犯这个错，因为，他是一名党员。
明天，还有太多的事要做，顾不得想那么多了，唯一能做的，只能在心之深处祝愿女儿婚姻幸福！孟俊华擦了一下眼角，对自己如是说。
第二天中午，几辆扎着花朵的轿车驶进孟俊华居住的小区，美丽的孟雪在几名同事的簇拥下，款款下楼往车上走去，在她那大理石般晶莹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忧虑。
爸爸在灾区忙碌，女儿理解父亲的职责，理解他大山一样的情怀，却也深深为他担忧。那是把她从小带大、在这座城市唯一的亲人……
临上车前，孟雪泪流满面朝灾区方向鞠了一躬，哽咽着轻声地说：“爸爸，您保重！女儿走了！”
重灾区孟俊华伫立于废墟前，远望着益川方向，潮湿了双眼喃喃轻语：“孩子，原谅爸爸，愿你幸福！”
何明书和肖剑带领的抢险队，在武平县一所中学，发现废墟下一男一女两名同学被困在一起，都受伤严重。这两个孩子都被水泥板压住了腿，大家想尽所有办法也不能把他们救出。
为了保住他们的生命，现场指挥的何明书和医生紧急磋商后，只有万般无奈地为他们截肢，那一幕人间惨剧，令所有在场人心如刀绞；孩子们痛苦的哭声，使所有救援人员心都碎了。
男同学头部被压伤，血流太多，再不救出去，随时有生命危险。知道要给他截肢，孩子坚定地对医生说：“叔叔，你们怎么处理都行，没有这条腿了我照样可以生存，只要能活着就好。”
听了孩子的话，军人、人防应急队员和医生心如刀绞。
没有麻药施行截肢手术，其痛苦难以想象，手术进行到一半，这个坚强的孩子昏过去了，却始终没有叫一声……
手术时，旁边的女孩不停轻声鼓励他：“钟强，你一定要坚强，等叔叔把我们都救出去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珍惜生命。”
医生为右腿被紧压住的女孩子手术时，过程非常痛苦，但她一直坚强地挺着，直到成功被解救出来，满是尘土的脸上荡起花一般笑靥的她轻声对救援队员们说：“谢谢你们，谢谢叔叔！”
看着那张尘土难以遮掩的漂亮脸蛋上忍着剧痛强装出的笑容，在场人不由泪水长淌……
两个孩子都获救后，又传来一个女孩的呼救声：“叔叔，救救我，只要搬开上面的水泥板，我就能出去了。”
那焦虑中夹杂着恐慌的声音，令人无不动容，使人心里颤抖。
何明书、肖剑和队员们一起奋力搬动水泥板，大声叫着：“小妹妹，你不要急，等着，我们一定会想法救你。”
两个小时后，王冬、陈波等人防应急队员双手都刨出了血，终于把这位埋得太深的女孩子救出来时……脸色惨白的她两腿已血肉模糊，却在获救后微笑着对肖剑说：“叔叔，谢谢你们了，我会永远记住你们。”
累得几乎虚脱了，大家刚想坐下休息片刻，旁边一位获救老大爷流着泪瘫坐在地上愣了好久，突然拉着一名从身前走过的年轻战士说：“我一家人都没有了，两只腿也断了，咋个办哟，不如让我也死了吧！”年轻战士轻声说：“大爷你放心吧，政府会给你治疗的。”
何明书走上前去拉着老人的手安慰道：“大爷，你放开解放军同志吧，还有更多的伤员需要他们去抢救，我们人防应急队保证把你送到医院。”
老人松开战士的手望着他，喃喃问道：“你们真会送我到医院？”
“一定把你送到医院！”何明书转身对肖剑吩咐道：“马上派人送大爷到医院。”
肖剑带着陈波和几名队员立即上前将老人从地上扶上担架，往汽车停放处急步走去。
何明书冲他们的背影大声嘱咐道：“路上遇到需要救治的伤员，一起带到医院。”
陈波等人答应着离去后，一名身着迷彩服、头上扎着绷带、肩膀不断浸血的中年人跑来向何明书和肖剑敬礼，他是武平县人防办综合股股长徐国林。
简单的交谈中，何明书等人得知，因为抢救幸存学生，徐国林来不及救出唯一的女儿。
“地震前，我们正在建设局开会。”瞬间大楼剧烈晃起来，徐国林明白地震了。“地震！”他大声呼喊着，所有人全部涌向大门边的厕所。
顷刻间，整幢大楼在一阵剧烈抖动中全部倒塌，把徐国林等人埋在钢筋水泥废墟中。当过兵的徐国林有丰富的自救经验，他双手护住头部躲在厕所里，除额头、背部、双耳、双手被砸、划伤外，并无大碍。强震过后，他和幸存的与会者奋力钻出废墟。尽管肩膀鲜血直流，却来不及包扎就开始救人。
救援工作紧张进行时，突然想起女儿还在学校，他找到一辆自行车，飞快朝县中学赶去。十五岁的女儿徐晴在县中初三就读，即将面临中考。
赶到武平中学他看到，操场上的孩子们哭成一片，好几栋教学楼倒塌，女儿所在的初中部五层教学楼变成了三层，原来的一楼和二楼都不见了。
“晴儿呀，你在哪里？”徐国林拼命地呼喊。很快，横七竖八的水泥预制板缝隙处，孩子们的呼救声中，他听出了女儿的声音：“爸爸，我在这儿，快救我！”
想起女儿的呼救声，徐国林泪水长淌。当时没有救援设备和机械工具，人们只能用双手刨砖渣救人。位于废墟深处的女儿，同时被好几块水泥板压住，动弹不得。
“从小，女儿就认为当过兵的我是英雄。”徐国林说，可没想到，当孩子被压在废墟下呼救时，他却束手无策。
如果用撬杠等工具，挖出女儿完全有希望。但是有更多的人埋得较浅容易挖，更容易生还，徐国林来不及多想，赶紧和其他人一起施救浅层幸存者。
至当天晚上，一直在抢救他人的徐国林呼叫女儿时，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第二天凌晨徐晴终于被挖出来时，却早已停止呼吸。
他永远忘不了女儿在废墟堆里最后的呼救——“爸爸，我没死！爸爸，救我！”
震后第一时间的抢救中，他将生的希望首先留给了别的孩子，转身再呼唤女儿时，沉重的水泥板下已没有了女儿熟悉而急切的求救声。
“我对不起女儿啊，可那时候听见别的孩子喊救命，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女儿的遗体被挖出来后，他依旧不愿离去，他要等被埋的孩子都找到。
何明书拍着徐国林的肩，哽咽着说：“老徐，你是好样的，在天堂的女儿不会怪你，她仍然会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骄傲！如果有来世，她还会选择做你的女儿。”
肖剑动情地说：“老徐，你是我们人防的骄傲！”
美丽的央视主持人在直播时哭了，说完“为什么我们能够如此无私爱心救助，因为这片土地的人民懂得互相守望和帮助”一段话后，她忍不住流泪抽泣。
没有人责怪她。看着她泪眼朦胧的表情，很多观众也忍不住哭了。灾难牵动着亿万华夏儿女，每个人都忍不住动容。
看着那些幼小生命的鲜血已经凝固，他们蜷缩着，熟睡了一般……共和国总理哭了，更多人和总理一齐哭了。从小吃过太多苦、堪称坚强的欧阳文宇，几天来泪水就没止住过，面对如此惨烈的灾难，他实在无法控制一向吝啬的眼泪。
上天啊，当你降灾难于人间，可曾被这一幕打动！
面对天灾，人们可以对大自然的残酷无情心生怨恨，但所有中国人都明白，怨天尤人不会让逝者复活，努力从废墟中挽救幸存者的生命，才是应该做的。
擦干泪水，伸出援助之手，为灾区人民尽一份绵薄之力，重大灾难降临时，中国人会自发凝聚坚强不屈的民族精神。
欧阳文宇亲率十多人的应急小分队赶到灾情最严重的北坝中心小学时，已处极度疲惫状态，但他们没有歇一口气，立即投入救援中。
一名人防应急队员十根手指已磨出血，仍在不停地刨着、挖着，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焦虑。旁边的钟科长向欧阳文宇介绍道：“他叫张虎，来自渝州郊区，参加工作刚两年，地震后到现在还没和家里联系，一直在废墟中积极营救。”
欧阳文宇从小汤手中接过一张新毛巾，来到张虎面前，拉过他的双手，用毛巾裹住轻声问道：“疼吗？”
张虎挺胸答道：“不疼，疼！但我不怕疼！”
欧阳文宇在他肩上轻拍一下：“十指连心，怎能不疼，只是为了抢救人民群众，革命战士不怕疼。”
紧张的抢险，使人们忘记了时间。下午两点出头还没吃饭，腹中的饥饿和干渴，被心中的悲痛取代，嗓子干得冒烟，空气中弥漫着的死亡气息，令清甜的矿泉水淡而无味。
实在没有力气了坐着休息时，小汤竟听到下面的废墟里有咳嗽声，马上跳了起来：“主任，这下面有人！”
欧阳文宇奔来朝下面望着吩咐道：“快把话筒拿来，大声喊话！”
这栋大楼一二层崩塌，上面四层楼大致保持原状坠地，估计是三楼以上的幸存者。大家立即喊话，很快传来微弱的回应，楼下果然还有数人幸存。
欧阳文宇和救援人员扑上去，冒着危险在危房中作业，由三楼向下打洞。救援工作紧张进行时，欧阳文宇脱了外衣，和队员们一起搬石块，撬水泥板，汗流浃背也不停歇。
连续紧张工作两个小时，最后一块残破的预制板搬开，下面的人就可得救。而搬动这块预制板非常危险，既不能用力过猛引起其他建筑物坍塌，又不能使其跌落伤到下面的人。
欧阳文宇让军医们退后，招呼人防队员用绳子套住预制板拴在汽车保险杠上，亲自带头，十来双手抬着它，慢慢往上托。
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十来个人从两面托着水泥板，一步步挪动，脚下横七竖八凹凸不平的瓦砾，弄不好就会使人跌倒，一旦有人跌倒甚至脚下一歪，就有可能带动所有人一起摔倒，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步，两步，三步，终于，有惊无险地把水泥板移开摔在了地上，下面的人全部得以脱险，人们情不自禁热烈鼓掌。人防应急队员们看着脸上露出笑容的欧阳文宇，情不自禁竖起了大拇指！
几天来，死亡的阴影，在武平灾区的残垣废墟上徘徊游走，不断传播悲怆的消息。欧阳文宇和同志们眼睛一直噙着泪水，看着那揪心的画面和涌动的爱心，再坚强的人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