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紧挨渝州河畔的黄家院是南门十多条街道的中心，距地委、行署很近，周边有很多工厂和居民，从战备和防空袭出发，欧阳剑组织专家多次调研论证后，并报地委、行署批准，终于使黄家院人防工程得以启动。
倚山而建，利用河堤掩护的工程设计较为完善，里面不但有指挥所、仓库、储水池、弹药库、会议室，还有食堂、会议室、作战室。洞内还有流量极大的涵洞，一旦河水涌入可通过涵洞排放到十多里外的水库，分散至渝州河。
为早日完成工程，地委、行署、军分区联合发出通知，要求全体机关干部、解放军指战员、人民群众和各界人士都积极参与。各企事业单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以各种形式投入黄家院人防工事建设中。该项工程完成后，可同时容纳近万人躲避。
为了完成这一浩大工程，行署成立了指挥部，由欧阳剑担任指挥长全权负责。除处理行署分管工作外，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这里。
可形势的微妙变化，使各地人防空工程大多停止，多数地方撤销了防空指挥部，在建人防工程被停止或变更属性。
在欧阳剑的坚持下，高书记和熊专员郑重思考后，即将完成主体的黄家院人防工程得以继续，却没想到，就在关键时刻，连续几天的暴雨，工程发生了严重的塌方事故。
渝州河水位不断提升，到最后上升到了桥面。紧邻河边的企事业单位和居民都及时撤到了安全地带。建筑社青年突击队却仍在防空洞里奋力掘进。
二轻局局长洪刚喝醉了，没有及时传达防洪指挥部紧急撤离的通知，直到惨重的事故发生后，他还在床上梦周公。
风钻发出的嘈杂声，遮掩了雷击暴雨声；提前完成任务的坚定信心，使青年突击队员们根本没有想到，暴雨会使紧邻河畔的洞里有危险。
大量雨水浸泡使洞壁松软，刚砌上的石条一块块脱落，导致大面积塌方，成片跌落的泥土和石块堵塞了近五十米长的洞体。突如其来的塌方，使五名青年被埋，十多名民兵受伤。
配合军分区首长指挥渝州市防护大坝加固的欧阳剑，得到防空洞塌方的消息后大惊，带了十多名民兵直奔黄家院。
很快，分区调来的抢救队也抵达现场，在欧阳剑指挥下，全力抢救被埋的同志。
暴雨依然倾盆，伴随着雷雨交加，狂风大作时飞沙走石，只见大风掀翻附近街道屋顶，吹倒一些低矮的土墙；街上的东西随风起舞，到处都是，几棵树被连根拔起。
经解放军战士、民兵奋力抢救，十多名受伤人员转移到了安全地带，五名被掩埋的青年也救了出来。
有三名青年因掩埋时间过长，永远闭上了双眼。
“人防工程发生重大事故，虽主要责任在洪刚，但身为指挥长，欧阳剑同样应负责，建议免去副专员职务！”刘军副书记在地委紧急会上义正词严地说。
刘军要求免欧阳剑的职，高书记坐不住了，态度强硬地说：“欧阳剑虽应负领导责任，但却还没到免职的程度，必须认真研究后再议。”
恰在此时，反右运动进入最后阶段。
此前，中央发起整风运动，许多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人士就党的工作提了许多宝贵意见，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乘机发难，攻击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
为澄清大是大非，稳定新建立的社会主义制度，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社论，全国反右派斗争开始。
整风运动中欧阳剑积极响应，初期向刘副书记提意见，后来又对划为右派的人心存同情，在几次会议上公然提出反右不应搞扩大化，并拍着桌子对负责整风运动的刘副书记说：“整风是中央的号召，知识分子提意见的本意是好的。你难道要制造一种环境迫使人们讲假话？如果那样，吹牛拍马、阿谀奉承之风将遍及各个领域，会败坏党风、民风与学风。”
因为他在整风时所提的意见极为尖锐，刘副书记表面谦逊接受内心大为恼火，数次在书记办公会上提出：欧阳剑身为领导干部却没有坚定的立场，于资产阶级右派向党疯狂进攻时推波助澜，彻底丧失了共产党员的立场，应视为党内右倾分子。
高书记和熊专员不同意刘军的意见，坚持认为欧阳剑不是右倾分子，最多只是不太会说话，但绝对和党一条心。
他和熊专员都知道刘军心胸狭隘，坚决不同意把欧阳剑划为右倾，并私下和他交流，充分肯定了欧阳剑是不可多得的好同志，劝他不要因为被提了意见心存芥蒂。
经过几次交流，刘军爽快地表态：“请您放心，都是从战火中走过来的革命同志，我能理解欧阳剑同志，虚心接受他提出的意见，绝不会打击报复！”
刘军在书记办公会上再次郑重提出，如果欧阳剑不划为右派，则必须追究黄家院重大事故的责任，如果主要领导继续包庇，将直接向上级领导汇报。
不管高书记、熊专员以及其他领导怎样为欧阳剑开脱，可刘军下了决心，非要罢了欧阳剑的官。
虽马上要退了，可想到欧阳剑如果被撤，将是党和国家的损失，高书记心里非常着急。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阻止刘军。
没等高书记想出办法，省委、省政府已开始追问黄家院人防工程塌方事件并明确提出，必须查处事故责任人。
一番调查后认定，鉴于黄家院防空洞塌陷属重大事故，指挥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省委决定欧阳剑由副专员降为反空投特务指挥部副指挥长，所有人防工程全部停止。
欧阳剑对降职没有异议，黄家院工程毕竟由他全权负责，出了重大安全事故并死了人，他应该承担责任。三名逝去的同志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看到新中国的强盛和繁荣，还没过上真正的好日子，就被夺去了宝贵的生命，这令他悲痛万分。
欧阳剑降职那天，柳云连续几小时站在手术台前抢救病人，终因太过劳累而晕厥，重重摔倒在水泥地上。
其他医护人员赶紧把她扶起来。送至病床输液时，张娴静发现，血从她的裤管里流了出来，不禁惊叫出声：“不好，柳云流产了！赶紧送妇科抢救。”
劳累过度加上失血过多致柳云流产，醒来后她失声痛哭，对这个即将出生的女儿，欧阳剑一直期盼着，只要回到家就会把耳朵凑到她腹部，傻傻听一阵，乐呵呵地悄声说：“我女儿肯定和她妈一样可爱，像她妈小时候那样乖巧，嗓音也肯定很甜美。”
她知道，欧阳剑对女儿寄予了莫大希望，天天在念叨着女儿早日出生。可现在女儿没了，真不知该如何向欧阳哥交代。
得知女儿没了，欧阳剑神情木然跌坐在椅子上，呆望着柳云惨白的面容，大口抽着香烟，一句话也不说。
柳云伏在他怀里哭道：“欧阳哥你别伤心了，都怪我不好，是我让女儿没了，你骂我、打我吧！都是我不好啊！”
好一阵，欧阳剑揽着柳云轻声说：“这事不怪你。救死扶伤是你的职责，带着身孕连续工作几个小时，说明你是合格的医生！至于女儿掉了，既是意外也属天意吧。在这混乱时期，她来到人世或许并非好事呀！”
“怎么啦，欧阳哥？出啥事了？”柳云从欧阳剑的话中感到了不安，不由紧张起来，下意识紧紧抓住他。
欧阳剑抚着柳云的头发安慰道：“没事，你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想。”
也就在那时，持续三年的自然灾害降临了。全国人民饱受饥饿之苦。很多正干着活的人，突然倒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渝州地区在这场灾难中，饿死干部群众近万人。柳云不忍欧阳剑和儿子挨饿，把大部分吃的都让了出来，每天只喝两碗清稀饭和一小碟泡菜。
腹中饥饿还得坚持上班，她很快得了浮肿病，清秀的脸肿得变了形，两腿肿得发亮，稍微活动就会喘息不已。
成天在区县奔忙的欧阳剑，经常把柳云放在他上衣口袋里的钱和粮票、甚至随行人员带的干粮送给饥民，好几次饿晕在办公室或路途中。
就在这一时期，国民党疯狂叫嚣反攻大陆。防空、防特、防投毒工作再次引起重视，欧阳剑奉命负责全区人防工作。
他把主要精力全放在了防空工事上，拖着浮肿的双腿，四处查看停工的在建工事，坚持黄家院工程恢复施工，并用了相当大的精力向地区领导磨嘴皮要钱、要粮、要劳动力，以求工程完美收官。
他还在地级机关化缘，要回了一些施工所需的材料，并和公安处达成协议，将一些轻罪刑事犯押到工地劳动。
为加快进度，他报经行署熊专员同意采用了滚动作业方式，二十四小时分三班作业，机关干部、企事业单位职工为第一班，民兵、学生、街道居民为第二班，解放军战士、政法机关人员和在押犯为第三班。
他还经常到各区、县督导防空工程，语重心长地讲述当年的渝州隧洞惨案，讲述抗战期间鬼子毒气弹屠杀同胞的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