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忽有宫中太监传谕:贾娘娘薨逝。贾府上下为元春之死大悲大痛。举丧期间,宝玉又丢了出生时带来的通灵宝玉,得了怪病,不发烧,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也毫无头绪,一天比一天更痴呆。
众人无计可施。贾母便命人叫了贾政来,哽咽着说:“我今年已是八十一岁的人了,所疼爱者只有宝玉,偏偏又得了这糊涂病,还不知道会怎样。我昨天叫人给宝玉算过命,这先生算得很灵,说是要娶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能好;不然,只怕保不住了。你媳妇也在这里,你两个商量商量,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了他去?”贾政赔笑道:“老太太既想给他成家,也是应该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道理!只因宝玉不长进,所以时常恨恼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王夫人便叫袭人扶宝玉过来。宝玉见到他父亲,袭人叫他请个安,他便请了安。贾政见他脸面削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态,便叫人将他扶进去,站起来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办法疼孙儿,做儿子的岂敢违拗?老太太认为该怎么就怎么就是了。只是姨太太那边,知道说清楚了没有?”王夫人道:“姨太太早答应了。”
贾母道:“既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理,婚是不用再合的了。宝丫头心里也明白,不用考虑的。内中又有袭人,也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劝她,更好。她又和宝丫头合得来。再说,姨太太也曾说过,宝丫头的金锁也是有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成婚姻。也许宝丫头过来,由金锁招出他那块玉来也说不定呢。从此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岂不是大家的造化?”贾政说道:“老太太说得极是,也很稳妥。只是要吩咐下去,不许吵嚷得人尽皆知。”
袭人向王夫人禀明了黛玉和宝玉在一起的情谊,希望能有个万全之策。王夫人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告知贾母。贾母听完,叹息道:“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什么,若宝玉真有这情,可就叫人为了难了。”只见凤姐想了想,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姑妈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什么主意,只管说出来,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凤姐道:“依我看,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的法儿。”贾母道:“怎么个掉包儿?”凤姐道:“只今不管宝兄弟明不明白,大家就说老爷做主,将林姑娘许配给了他。”王夫人点头笑了笑道:“也罢。”贾母道:“这么做也好,可就是太苦了宝丫头了。若是吵嚷出来了,林丫头又怎么办呢?”凤姐道:“这个话只说给宝玉听,外面一概不许提起,有谁会知道呢?”
这天,黛玉吃过早饭,出潇湘馆走了几步,忽想起忘了带手绢,便叫紫鹃回去取,自己去慢慢地走着等她。刚走到沁芳桥那边的山石后,当日与宝玉葬花之地,忽听到一个人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流泪?”那丫头听了这话,流泪道:“林姑娘,你来评评这个理。她们说话,我又不知道,不过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犯不着打我呀!”黛玉道:“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呢?”那丫头道:“为什么,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这句,如同头顶打了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微定了神,便将这个丫头叫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地方,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她为什么打你?”这丫头说道:“我又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商量的,不叫人说,怕宝姑娘听了害臊。我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下可怎么叫呢?我姐姐走过来便打了我一个嘴巴子,说我不遵上面的话,要赶我出去。”说完又哭了。
黛玉颤颤巍巍地说道:“你别乱说了。你再乱说,叫人听到,又得打你了。你回去吧。”说着,自己移身要回潇湘馆,只那身子如千百斤重似的,两只脚如踩着棉花团,早软了,只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原来脚底软了,走得慢,且又迷迷痴痴的,信着脚从那边绕来,更如添了两地的路。这时刚到了沁芳桥,却又不知不觉地顺着堤往回走来。紫鹃取过手绢,却不见了黛玉。正往那里看时,只见黛玉脸色雪白,身子摇摇晃晃地,眼也直了,在那里东转西转。心下惊疑不定,忙赶过来,轻轻地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要往哪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了,随口道:“我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好搀着她往这边来。
黛玉见宝玉坐在那里,也不起身让坐,只瞅着她嘻嘻地傻笑。黛玉自行坐下,也瞅着宝玉笑。两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不推让,只管对着傻笑起来。
忽然,黛玉问道:“宝玉,你为什么生病了?”宝玉笑道:“我是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人吓得面目变色,忙用言语来岔开。两个并不答话,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情景,回头对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回去吧,可别乱说话。”秋纹同紫鹃搀起黛玉。黛玉也就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去歇着吧。”黛玉道:“可不是吗?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转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更快。紫鹃、秋纹在后面连忙跟着。
黛玉出了院门,只管一直往前走。紫鹃忙搀住她,叫道:“姑娘,往这边来。”黛玉仍旧笑着,随着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时,紫鹃叫道:“阿弥陀佛,总算到家了。”一语未了,只见黛玉身子向前一栽,“哇”的一声,直吐出一口血来,就此病倒。
次日,凤姐吃了早饭过来,要试试宝玉,便走进里屋说道:“宝兄弟大喜!老爷已选了吉日,要为你娶亲了。你喜不喜欢?”宝玉听了,也只瞅着凤姐笑,微微地点头。凤姐道:“给你娶林妹妹来,好不好?”宝玉大笑起来。凤姐看了,也猜不透他是明白还是糊涂,便又问道:“老爷说了,只等你好了才给你娶林妹妹呢;若还是这样傻,便不为你娶了。”忽然,宝玉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道:“我去看看林妹妹,让她放心。”凤姐忙扶住他,说:“林妹妹早就知道了。她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会害羞,不肯见你的。”宝玉问:“娶过来后,她到底见不见我?”凤姐又好笑,又着急,心想:“袭人说得不错。提起林妹妹,虽仍旧说些疯话,却是明白些。若真明白过来了,看见不是林妹妹,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凤姐和王夫人到薛姨妈那里。薛姨妈问:“刚才我去老太太那里,宝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儿的,不过是瘦了些,怎么你们说得很严重?”凤姐道:“其实也没怎么样,只是老太太不放心。目前老爷又要起身到外地就任,不知几年才回来。老太太是想让老爷看宝兄弟成了家,好放心去;二来也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锁压一压邪气,只怕完全好了。”薛姨妈心里愿意,只怕宝钗受委屈,但也没办法,只好满口应承下来。鸳鸯回去回明了贾母,贾母也十分高兴,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与宝钗说明缘故,不叫她受委屈。薛姨妈也答应下来,便拟定由凤姐夫妇做媒人。薛姨妈将这边的话详细地告知了宝钗,还说:“我已经答应下来了。”宝钗则低头不语,后来便独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话安慰,解劝了半天。
却说宝玉听信了凤姐的话,心中大喜,精神也觉得好些,只有语言还有些疯傻。那过礼的人回来,也不提名说姓,因此上下人等虽然都知道,只因凤姐吩咐过,都不敢走漏了风声。
且说黛玉虽然每日服药,病却一天比一天重。紫鹃等在一旁苦劝,黛玉只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又咳嗽几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等看她只存一息奄奄,明知劝不了,只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跑去告知贾母。贾母这几天的心都在宝钗、宝玉身上,只是请太医调治罢了。
黛玉病着,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前来,连一个看问的人都没有,每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到万无生理,便挣扎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人,虽是老太太派你来服侍我的,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亲妹妹一般。”说着,气又接不上来。紫鹃看了,心酸不已,早哭得说不出话来。黛玉叫雪雁过来,说道:“我的诗本……”说着,又是喘气。雪雁找来诗本送到黛玉眼前,黛玉点点头,又抬头看那边的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愣。紫鹃料想是要手绢,便叫雪雁打开,从箱里拿出一块白绫绢来。黛玉看过,丢在一边,用力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了,要那块题诗的旧手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歇着吧,何苦又要伤神,等好了再看吧。”
黛玉看了看,又闭上眼坐着,喘了一会儿,又道:“笼上火盆。”黛玉将手绢拿在手中,瞅了那火,点了点头,往火盆里一扔。紫鹃吓了一跳,正要抢时,那手绢已经烧着了。那黛玉又伸手将那诗稿拿起,看了看,又放下了。紫鹃怕她也要烧了,连忙用身子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抢时,黛玉又早捡起,丢到火盆里。那纸沾火便燃,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一把抓起,丢在地下乱踩一阵,却也烧得所剩无几了。
紫鹃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颧红热,觉得不妥,便叫了黛玉的奶妈王奶奶来看,王奶奶一看便大哭起来。紫鹃心里悲凉万分,忽然想起李纨是个寡妇,今天宝玉成亲,她自然会回避的。况且园中各样事务,向来是李纨料理,便打发人去请她。
李纨急忙赶到,问紫鹃道:“怎么样了?”紫鹃正要说话时,只有喉中哽咽的份儿,一个字也说不出了。李纨见紫鹃这般情景,更觉得心酸,也不再过问,连忙亲自来瞧。此时,黛玉也不能说话。李纨轻轻地唤了两声,黛玉却还微微地开眼,似有明白之状,但只眼皮嘴唇略有动意,口内还有些许出入之息,却想要一句话、一滴泪,也不能了。
这边宝玉虽因失玉昏聩,但只听见说是娶黛玉为妻,真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快满意的事了,那身子也觉健旺起来,只不似从前那般灵透——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巴不得马上见到黛玉。便叫袭人快快给他穿新着衣,坐在王夫人屋内,看见凤姐、尤氏忙进忙出,盼了半天也盼不到吉时,便向袭人道:“林妹妹从园里过来,怎么这么费事,还没到?”袭人道:“等到了好时辰就来。”
不久,大轿从大门抬进,傧相请新人出轿。宝玉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一身红,在旁边扶着。傧相赞礼,拜过天地。请贾母出来受了四拜,最后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完毕,便送入洞房。宝玉此时到底还傻着,便走到新人面前问道:“妹妹身体可好些了?好些日子没见了,盖这捞什子做什么?”正要揭去盖头,把贾母急得一身冷汗。宝玉转念一想:“林妹妹会生气的,不能造次。”便歇了歇,仍按捺不住,上前揭开了。宝玉睁眼一瞧,好像是宝钗,又不相信,便一手持灯,一手擦了眼,近前一看,不是宝钗是谁?只见她盛妆艳服,鬟低鬓弹,眼瞬息微,真个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宝玉发了一回呆,毫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在梦中了,呆呆的只是站着。凤姐、尤氏请宝钗进里间床上坐下,宝钗此时自然低头不语。众人接过灯,扶了宝玉坐下,只见他两眼发直,并无半语。贾母怕他病发,亲自扶他上床。
宝玉成亲的这一日,黛玉白天已经晕过去,只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得死去活来。到了晚上,黛玉慢慢地又缓了过来,微微地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及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住紫鹃的手,拼力说道:“我已是个不中用的人!你服侍我这么多年,我原指望咱俩总能在一处,不想……”说着,又喘了一会儿,闭上眼歇歇。紫鹃见她攥着自己的手不肯放松,也不敢挪动,看她的情形比早上略好些,只以为还可以回转,听了这句话,心又凉了半截。好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无亲人,我的身子是洁净的,求你千万叫他们送我回苏州。”讲到这里,又闭上眼说不出话了。那手却渐渐地攥紧了,喘得厉害,只有出气大,入气小,已经很是促疾了。
紫鹃摸着黛玉的手,已经冰凉了,连目光也散淡了。忙哭着叫人端水来为黛玉擦洗,刚擦了一会儿,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这“好”字,便满身冷汗,不出声了。紫鹃等人急忙扶住她,那汗出得愈多,身子便渐渐地冷下了。紫鹃等人都大哭起来。因为潇湘馆离新房有些远,所以那边也听不到什么。一时间,大家痛哭一阵,却听得远处一阵奏乐之声,再侧耳一听,却又听不到了,只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冷淡凄凉!
成亲后两日,宝玉一直不省人事。一天,忽然清醒片刻,唤袭人到眼前,拉着手哭道:“我问你,宝姐姐是怎么过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的是林妹妹,怎么被宝姐姐赶走了?她为什么要霸住在这里?你们听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袭人不敢说真话,只说:“林姑娘病着呢。”宝玉又道:“我看看她去。”说着便要起身,哪知连日来饮食未进,身子哪里动得了,便哭道:“我要死了!我心里有一句,只求你转告给老太太:反正林妹妹也是要死了,我如今也不能担保,两处两个病人都是要死的。死了越发难以张罗,不如腾出一处房子,趁早将我和林妹妹两个抬在一处,活着好一处医治、服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若依了我这话,也不枉我们这几年的情分。”袭人听他说这话,哭得喘不过气来。
宝钗恰好与莺儿过来,也听了这话,便说道:“实话告诉你,你不知人事的那两日,你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一听,忽然坐起来,大声惊诧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哪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兄妹二人和睦,你听见她死了,自然也要死的,所以没有告诉你!”
宝玉听说,禁不住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宝钗深知宝玉之病乃因黛玉而起,便狠心明说,想让宝玉痛后决绝,神魂归一,便可疗治。果然,宝玉自此清醒,但一些时日后,他终离家出走,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