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不时向他低声说着话,他竭力回答得彬彬有礼。
看得出,他的回答在周到中,在大教堂和前庭街交叉处,也有几分勉强。阿罗伊兹夫人同他低声说话,还常常做出一点小手势。一面向女儿百合花眨眨眼睛,从这些交流的神态中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他的整个神态都显得十分厌倦。
这位和善的夫人,疼爱闺女真是用心良苦,作为可怜母亲的她,还没有觉察出军官有进一步的热情,还在继续说百合花心灵手巧。
“你看看她弯腰的模样……”
“看到了。”
过了一会儿,她俯下身对青年男子说:
“你哪里见过像你未婚妻一样讨人喜欢的姑娘?有谁比她的肌肤白嫩,头发金黄吗?那双手,你看是多么十全十美……还有,她那脖子,看上去多么像天鹅的脖子,仪态万方,叫人心醉神迷。……你这放荡的小子,身为男人,你多么有福分!我的百合花难道不是真的美貌绝伦,叫人爱慕不已?”
“那还用说……”
“那你还不去和她说说……快去和她随便说点什么……”
那男子凑过去,对姑娘说:
“好表妹。”
百合花说:
“好表哥……”
队长心不在焉地应付,百合花显然比她妈看得更清楚。
“这幅海王洞壁毯,给谁绣的呢?”
她们一边交谈着,就像平常时候姐妹之间说的悄悄话,突然,见到有个青年男子到场,她们说话声悄悄地,还抿着嘴笑。这位突然出现的男子,他在场就足以刺激这些女子各种各样的虚荣心,他自己却不是十分在乎。他置身美女之中,个个都想赢得他的注意力,可是,他的兴趣却在他自己的麝皮手套和他的皮带扣上。
“给修道院长绣的……”
百合花说着,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我的好表妹,这是个什么,就是鼓着腮帮吹海螺那个肥头大耳的军士?”
“那是小海神特里多。”
百合花的答话老是只言片语,露出处女那丰满的胸脯。罩衣穿戴的非常考究,听起来有点赌气的味道。年轻的队长知道了自己必须与她交头接耳,否则,他们会说他对她不真诚。
“你母亲为什么像我的祖母似的?好表妹,请你告诉她,这种衣服现在不时兴了,那袍子作为纹徽所绣的铰链和月桂树,使她看上去,就像走动的壁炉……”
百合花抬起眼睛,用一种责备的目光瞅着他:
“你向我发誓的就是这个吗?”
心地善良的阿罗伊兹夫人看到这一对儿年轻人挨得那么近,真是欣喜若狂:
“多么动人的爱情图画啊!”
队长感觉越来越尴尬,只好重提壁毯这个话题:
“这件手工艺真美啊!”
一听到这句话,另一个皮肤白皙的金发美人,身穿低开领的蓝袍缎子的科隆贝·德·加埃封丹小声地说。
“亲爱的贡德洛里埃,你见过罗什——吉荣府邸的壁毯吗?”
“不就是卢浮宫朗热勒花园所在的府邸吗?”
“那儿还有巴黎城墙一座大箭楼……”
阿姆罗特·德·蒙米歇尔说,这个漂亮的女郎水灵灵的,头发赤褐而且弯曲,莫名其妙地常常唉声叹气。他们都是名门闺秀,集聚在贡德里埃的遗孀家里,等候博热殿下及其夫人四月来巴黎,为玛格丽特公主选伴娘。
“亲爱的科隆贝布,那是国王查理六世时期巴克格维勒大人拥有的府邸吧?那里的壁毯那才叫华美无比呢,全是竖纹织的……”
“查理六世!国王查理六世!”
“天啊!老太太对这些古董记得真清楚!”
身材苗条的七岁小女孩儿贝朗热尔·尚什芙里埃,这时突然叫嚷起来:
“啊!快来看啊,百合花教母……那个漂亮的舞女在石板上手舞足蹈围着一大堆市民在那里看呢……”
“是某个波希尼亚的埃及女郎吧……”百合花边说边向广场张望。
“看啊,看啊!”那几位活泼的同伴齐声喊道。百合花在想为什么未婚夫那么冷淡,而这个未婚妻看到的窘境又被这意外给打断了!
这位夫人的丈夫生前是禁军的弓弩手队长,她孀居后带着独生女儿居住在圣母院前面广场的住宅里。
不过,给这个美丽的百合花放哨,蓬松宽大的下裙更加珍贵。个个是绫罗绸缎,这在往日倒是一件可爱的令人喜悦的差使,但是,年轻的队长却早就腻歪了,并随着婚期的日益临近,一天比一天更加冷淡了。
他生性朝三暮四。他曾从一个家庭受到过一点教育,也学过一点礼仪,但他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过着戎马生涯,所以,他那一点贵族的光泽也已经黯然失色了。好在他还懂得人间的礼貌,还时不时来看百合花小姐。
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若有所思也罢,若无所思也罢,默默地靠在笔录框上。百合花小姐蓦然回首对他说起话来。
“表哥,您不是说过,两个月前查夜时,从十来个强盗里救下一个吉卜赛小姑娘吗?”
“是的,表妹。”
“那好,广场上那个跳舞的姑娘说不定就是吉卜赛姑娘。你过来看一下,是不是认得出来,腓比斯表哥。”
腓比斯望了望,说:
“没错,我从那只山羊就认出了是她。”
他看出,几位俏丽的少女谈笑风生,她亲切地邀请他到身边来,还有意叫他的名字。他缓步走近阳台,百合花含情脉脉地把手搭在腓比斯的胳臂上,对他说:
“嗯,看那边的人群中,正在跳舞的小姑娘,她就是你说的吉卜赛姑娘吗?”
阿罗伊兹夫人坐在安乐椅上没动,说:
“去年从吉尔门来了一帮吉卜赛女人,会不会是她们其中的一个?”
“母亲大人,那道城门如今叫地狱之门了。”
……
“教母,那是谁?屋顶上那个黑衣人?”
姑娘们个个都抬起头来,朝那里张望过去。果真,在朝向河滩广场上的北边钟楼顶端的栏杆上,倚着一个男子。那是一个传教士,他的衣衫和双手托住了脸孔,很远都可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广场。
“那是副主教大人。”
“你从这里就能把他一眼认出来,你的眼睛真好啊。”
“他瞅着那个跳舞的小姑娘多么入神啊!”迪安娜·德·克里丝特伊接着说。
“那个埃及姑娘可得当心!他不喜欢埃及人。”百合花说。纤手如脂。
“那个人这样瞅着她,真是大煞风景。……你瞧,她跳的舞有多精彩,把那个人都看花了。”
“腓比斯表哥,你既然认识这个吉卜赛小姑娘,你就打个手势让她上来吧。这叫我们会很开心。”
“那可是一件荒唐的事,她估计早把我们忘了……而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既然小姐们都愿意,看上去风情万种,我就试试看。”
各位小姐们全都坐着,有的坐在房间里,有的坐在阳台上,有的坐在雕花的小木凳子上。
于是,他探身到阳台栏杆上,朝那个吉卜赛女孩儿喊:
“吉卜赛小姐!”
队长用手指示意她过来。
那个吉卜赛少女望了他一眼,脸上顿时泛起红晕,仿佛双颊着了火。她把小鼓往腋下一夹,穿过了目瞪口呆的观众,向腓比斯叫喊的那栋房子走去,步履缓缓而摇曳,目光迷乱,就像一只鸟儿经不住一只蛇的诱惑一样。
过了片刻,帷幔门帘开了,吉卜赛女郎出现在门口,只见她脸色通红,手足无措,气喘吁吁。一双大眼睛低垂,不敢再上前去一步。
贝朗热尔高兴地拍起手来。跳舞的姑娘依然不动地在门槛上,她的出现对这群小姐产生了奇特的影响。所有的小姐都在心中萌发了一种朦胧的念头,设法取悦那个军官。他们之间,一言一行,无时无刻不暴露出她们的美貌各个不相上下。
对于吉卜赛女郎的到来,一下子打破了她们的平静和均衡。她的艳丽,真是世间罕见,她一出现在门口,就仿佛散发出了一种特有的光辉。在这间拥挤的房间里,有一座风格独特的华丽建筑。教堂门廊的石头阳台上,在这间幽暗的帷幔中,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风姿标致,光彩照人。
女人们本能上都心领神会,有时候要比男人们串通要快得多。个个小姐们把这位吉卜赛女郎从上到小大量了一番,随后互相丢了个眼色,千言万语尽在这眼色里,彼此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了。
吉卜赛女郎一直在等待着人家发话,她的心情看上去激动万分,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结果还是队长打破了沉默,用他那惯常的狂妄说:
“我也发誓,这儿来了个尤物!你说呢,表妹?”
阿罗伊兹夫人为了自己的闺女,也同样心怀嫉妒。她终于对跳舞的姑娘说:
“过来,小乖乖!”
埃及姑娘向贵夫人走过来。
方圆百里,所有的乡绅都开始活动了,都指望为自己的闺女争得一席之地,一直拖到脚后跟。
“好孩子,”腓比斯夸张地说,同时也朝她走过去几步。
“我不知道是否三生有幸你能认出我来……”
“啊,是的……”
“她记性可真好。”
“喂,那天晚上,你急速地溜跑了。是我吓着你了吗?”
“噢,不!”
“我的美人儿,你走了,留给我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独眼、驼背,我相信是主教的敲钟人。据说他是某个副主教的私生子,一笑生媚。
她们各个珠环翠绕着尖帽,天生的魔鬼,名字很可笑,叫什么四季斋了,我也记不清。……”
“我不知道。”
这些千金少女居住的闺房装饰豪华,看了真叫人赏心悦目。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她们是百合花·德·贡德洛里埃小姐和她的同伴狄安娜·德·克里丝特伊、阿姆洛特·德·蒙米歇尔、科隆贝·德·加埃封丹,还有德·香榭弗里埃的小女儿。房间里,一把高大的红丝绒的华丽安乐椅子上,端坐着贡德洛里埃夫人。从她的衣着和相貌上看,她已经五十五岁。
“想不到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一个敲钟的,竟敢绑架一个姑娘!一个贱民,竟敢偷猎贵族老爷们的野味,真是天下少有……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告诉您,你那个敲钟人的皮都被他巧妙地剥下来了。”
“可怜的人!”
“牛角尖的见识!瞧那种怜悯的样子,就像一根羽毛插在猪屁股上!我情愿像教皇一样挺着大肚子……”
“对不起,小姐们……我想差点就要说蠢话了。”
“穿得不伦不类啊……”狄娜·德·克里丝特伊说。
“不过这话倒是千真万确,小妞。你在哪里学来不披头巾,不戴胸罩就这样满街乱跑呢?”
“裙子还短得吓人。”
“我亲爱的,你身上那镀金的腰带,叫那班巡捕看见了他们会抓你的……”百合花酸溜溜地说。
……
就这样,冷言冷语,傲慢的关怀,凶狠的目光,一古脑儿向埃及姑娘倾泻,简直就像古罗马那般年轻的命妇拿金别针去刺一个漂亮女奴的乳房来取乐,又好似一群美丽的母猎犬,围着一群母鹿转,当主人禁止它们吃掉那些母鹿的时候,夕阳照在巍峨的大教堂尖尖的屋顶上,它们似乎很不解。
对这些人对她的伤害,吉卜赛女郎并非毫不感觉,她的脸上不时燃烧着愤怒的光芒,浮现出羞愧的红晕。她的嘴唇颤动着,似乎支支吾吾说着什么轻蔑的话。她噘着小嘴,鄙视地做出那种不逊的神态,她没有开口,一动也没动,忧伤中还透着温柔,一直望着腓比斯。
腓比斯笑着,神态鲁莽而怜悯,站在吉卜赛女郎的身边。
“让她们去说吧,小妞。你这身打扮确实有点离奇和粗野,不过,像你这么俊俏的姑娘,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我的天啊!”
加埃封丹小姐,大声地叫嚷起来。
“依我看哪,王家弓箭手老爷们,碰上埃及女人的漂亮眼睛,容易着火吧。”
吉卜赛女郎刚听了科隆贝·德·加埃封丹的话,眼睛一下子耷拉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充满了喜悦和自豪,面纱低垂,紧盯着腓比斯。这时候,她真是妖艳绝伦。精美的绣花遮住双肩,还有许多人亲自把女儿送到巴黎来,托付给贡德洛里埃夫人。
“圣母啊,是什么东西在搅动我的腿?喔,是可恶的山羊……”
“瞧这小山羊,脚蹄还是金子的呢!”
吉卜赛女郎跪了下来,腮帮子紧紧地依偎着山羊温顺的头,仿佛在求山羊原谅她刚才不应该把它丢在一旁。
“哎呀,天啊!我怎么没早点想到呢?这不就是那个吉卜赛姑娘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跳舞的吉卜赛女郎说。
“不明白。”她抚摸着这只漂亮的山羊,“佳丽!佳丽!”
这时候,百合花注意到了漂亮的山羊脖子上挂着一个皮做的绣花小荷包,便问吉卜赛女郎:
她身边站着一位美少年,所有的女子无不为之倾倒,而那严肃和善于看相貌的男子却对他嗤之以鼻。
“那是什么东西?”
“吉卜赛女郎和山羊跳个舞都不行,你待在这里干吗?”
“真是天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走掉。你回来,随便给我们跳个什么舞……对了,我心上的美人,你叫什么来着?”
“爱斯梅拉达。”跳舞的姑娘说,眼睛依然在看着他。
听到这个名字,小姐们都笑疯了!
“真是的,一个小姐叫这样的一个名字。”
“我亲爱的,肯定不是你父母从洗礼的神水盘里给你捞到的这个名字。”阿罗伊兹夫人一本正经地说到。
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贝朗热尔趁人不注意,用一小块杏仁逗引小山羊,把它拉到角落好一会儿了。她俩已经成为了好朋友。好奇的女孩子把挂在小山羊脖子上的荷包解下来,打开了一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席子上,并按照当地的风俗,原来是一组字母,每个字母都分开写在一小片黄杨木上。这些玩具似的字母刚摊在席子上,奇迹就出现了……
“百合花教母,快来看啊,瞧山羊做什么来着。”
百合花跑过去一看,不由得全身一阵战栗,地板上那些排列的字母组成一个词:腓比斯。
“这真是山羊写的?”
百合花声音大变,问道。
“对,教母……”
“这就是所谓的秘密啊!”
吉卜赛女郎看见了山羊刚才干了件荒唐事,脸色红一片紫一阵,像个罪犯站在队长面前,浑身直打哆嗦。
“腓比斯!这是队长的名字啊!”
“你这记性可真好啊!”百合花向呆若木鸡的吉卜赛女郎说完,随即放声大哭起来。
“唉,这女人是一个巫女,是一个情敌!”
她一下子晕倒了。
“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滚开,吉卜赛死丫头……”
爱斯梅拉达转瞬间把那些晦气的字母捡了起来,向加利做了一个手势,从一道门走了出去,而人们把百合花从另一道门抬了出去。
腓比斯队长独自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走哪道门是好,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吉卜赛女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