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婶忙点点头，拍马屁道：“是是是，小姐喜欢得不得了，想不到陈公子竟是如此精通厨艺药理，当真了不起。”说实在的，他之前自带食材药材过来说要借伙房熬点汤时，她还很怀疑这公子哥能做出什么东西来，没料最后竟然如此对小姐胃口，真是……极好，极好哪！
陈俨似乎并不在乎宋婶的夸赞，因别人的夸赞话都是假的，他只想要常台笙夸他。
宋婶见他微抬了抬唇角，又道：“小姐这会儿又睡了，恐是累了，您让她再歇会儿罢，要不您去书房坐坐？”
某人自然十分尊重常台笙的睡觉需求，了然地点点头，遂跟着宋婶去了书房。
府里这书房亦是满满当当，真不知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囤积这些东西的，还真是个恋旧的人哪。
主人不在遂不好乱翻的道理他是明白的，于是他也不过是找了个地方坐着，无聊了半天，忽看到一个柜子中间的抽屉被抽出来一段，却没有推进去，他遂起身走过去，想将抽屉关好。
可他从缝隙里瞥见一个纸袋，想了想，又拖出来一些，最后索性将纸袋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的小方块儿，全部都是棠梨木字胚，且都刻上了字。再一看那抽屉里面，还有刻刀和雕盘。唔，这些都是常台笙自己刻的吗？她会这手艺不奇怪，但是……她刻这些无章法的活字是做什么呢？
爱好？缓解压力？
陈俨将抽屉里那把刻刀拿起来看了看，刀口锋利无比，好像手伸过去轻轻一刮，立刻就会冒血珠子。
他赶紧又将刀放了回去，又看到最底下压着的一只信封。陈某人挣扎了半天，将那只信封取出来，提前忏悔了好一会儿，这才打开信封，从里头抽出几张泛黄的纸来。
全是人名，且打了叉。
人名上打叉是非常严肃的事，他迅速扫完那些名字，遂赶紧将东西放了回去。
在他眼里常台笙不过是一介普通书商，就算因为家里人丁稀少，让她看起来少了点人情味儿，可又能复杂到哪里去？
可她分明怀揣秘密，令他无端地好奇。他从未想过了解除自己以外的人，但常台笙是个例外，他甚至有一点点担心，怕因为不够了解而伤害到她。
陈俨算算时辰，觉得不能再久留，遂径自离府去了趟书院，傍晚时又领着常遇一道回了常府。
小丫头一个晚上未见常台笙，进了门便拔腿飞奔至常台笙卧房，敲敲门忙问道：“姑姑你醒了吗？”
常台笙此时正坐在床上看书，遂直接应道：“进来。”
小丫头前脚进屋，陈俨竟也理所应当地跟了进来，解释道：“我恰好在书院遇见你侄女，就顺道带她回来了。”
常台笙不给回应，常遇则趴在床边笑嘻嘻地看她：“姑姑昨晚没有回来，我可想你了。”
“姑姑也很想你。”常台笙语声温柔，放下书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常遇又不解地咕哝道：“昨晚我以为姑姑是睡在芥堂了，可早上宋婶说姑姑是去别人家里过夜了，为什么不回家来睡呢？”
陈俨居高临下地看常台笙一眼：“噢，你姑姑昨晚……”
常台笙顿时抢先一步开口道：“在别人家里校书稿所以晚了。宋婶方才说煮了好喝的汤，今日天冷，你先去喝点汤等姑姑一起吃饭好吗？”
常遇点点头，刚要走，忽而又凑到常台笙耳边，小声跟她道：“陈叔叔跟人打架了吗？为何脖子上会那样……”
常台笙伸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再不去吃汤要凉了。”至此，小丫头才乖乖走了。
常台笙丢下书，起身套上棉袍，瞥了一眼陈俨：“不打算回去吗？”
“难道你不留我吃饭吗？”
常台笙忽偏头打了个喷嚏，她捂住鼻子定了定神：“我似乎感了风寒，会过给别人，你还是不要在我府里吃饭为好。”
“若你是怕这个，那完全不必担心，若要过给我的话你早该过给我了，昨晚你——”他指了指自己被咬破的唇角，刚要接着说，却已是被常台笙抢先一步捂住了嘴。
她不想听他说昨晚发生的的任何事，更不想知道任何细节。
某人睁着两眼无辜地看看她，闷闷抱怨出一句：“难道你不想听吗……”
“没有兴趣。”常台笙松了手，干脆利落地给了结论。
“可你昨晚很美——”
常台笙又捂住了他的嘴：“我没有兴趣也不想听。你且当我昨晚发热不舒服，只是不小心将你当成了冰块，明白吗？”
陈俨却忽地握住她的手腕，神情愉悦道：“原来是这样么，不过没有关系——我有新发现，你想听吗？”
“不想听。”
“好吧。”他本来想说他发现她这双手当真是充满魔力，正要表达喜爱之情，却又遭受常台笙无情拒绝，最终被推出了门。
陈俨可怜兮兮地走了，至夜深，常台笙忽接到了一本帖子。
因临近年底，苏杭每年一度的大书市集会也即将拉开序幕。虽平日里也会有几家书商合着办些小书市，但规模压根无法与年底这个大集会相提并论。这是书商的盛宴，亦是买书者爱书者的大日子。
书业内的老规矩是苏杭几大老牌书商轮流做东，外人几乎插不了手。芥堂在苏杭一带虽也很有名望，但在主办书市一事上，仍是不够资格。可今年几大书商集聚杭州商议书市筹备事宜，竟给常台笙发了帖子。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就算不是主办，能协同办完这书市，也是很了不得的事。
请帖发得很急，时间定在第二日中午，碰头会就在盛元楼。
居安堂黄为安，建文堂杨友心，以及五台馆李崧，一行人陆陆续续到时，常台笙却已在盛元楼等候多时。
不太熟悉的同行相见，客套是免不了的，一番寒暄下来，各自坐定。
五台馆李崧为人直爽，承父业至今整十个年头，业内风评极好，也是这三位中常台笙最熟悉的一位。他先开了口道：“常堂主，今日邀你过来，是想问问你是否有意承办今年的苏杭书市？”
对常台笙而言，这开门见山似的委任简直令她受宠若惊。但她轻轻搁下茶杯，回得有条不紊：“承蒙厚爱，但芥堂经营书籍不过几年时间，担此重任，实在有些惶恐，但若前辈们信得过，晚辈亦当竭尽全力。”
对面的杨友心笑道：“常堂主，坦白与你说罢，找到你也是因崇园的关系。百年崇园，留下的书册在读书人心中分量很重，当年崇园做这行时，我等祖辈还未涉足书业。若论前辈，崇园方是前辈。如今崇园又重归常家，这事早传得沸沸扬扬，你既然有意将这块旧牌子拎出来做，那我们也就沾一回这老牌子的光。所以这回，不是以芥堂的名义来主办，而是崇园，常堂主可愿意？”
常台笙自不会拒绝，但杨友心方才这话里的意思却是——想借崇园的牌子一用，但崇园不是你常台笙做出来的，你不过是沾多少代前祖宗的光罢了。至于你常台笙一手办起来的芥堂书业，那还完全不够格。
常台笙微笑着回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面对她这回应，杨友心甚为满意地饮了口茶，瞥一眼一直埋头在吃的黄为安：“黄兄，杭州的东西难道还没苏州好吃？”
黄为安吃得满嘴是油，也顾不得擦嘴：“贤弟不知，这盛元楼的烧鸡，当真是人间极品。若不是路上会坏，我定要带几只回去给我的小采青尝尝。”
“黄兄真是好事都惦记着小姨娘，将她一道带来杭州不就妥了？”
“小采青说坐船晕坐车累，我也舍不得让她吃苦。”
杨友心在一旁动动嘴角，默不做声地又抿了一口茶。
黄为安吃完了抹抹嘴，抬头看一眼常台笙，又抓过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笼包子：“对了，常堂主今年也二十好几了吧，有没有相中的？若相中了，哥哥与你说去，别不好意思，哥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家里姨娘都有八个了，娃仔满地跑。”
常台笙看他那副只知吃喝的样子，听他这么说着，觉得好笑又有点惆怅。
一旁李崧抿唇浅笑：“近来杭州城谁人不知陈尚书家公子与常堂主来往甚密？恐怕好事将近，常堂主的终身大事估计是不劳黄堂主费心了。”
“你们杭州人哟……”黄为安伸出油腻腻的手指头指指李崧又指指常台笙，“一个个都是这样，一个搭上了知府家的千金，另一个这就要搭上尚书家的公子了，还都闷声不吭的不与哥哥说一声。”
常台笙闭口不言。
杨友心道：“陈尚书家的公子，莫不是那位叫陈俨的？听闻常堂主要刊刻他的书，不知他写的是时文还是小说？”
常台笙却道：“还未定，这位似乎不大乐意出书稿。不过现如今，印古文不如印时文，时文又卖不过戏本小说，若庸俗些，我倒希望这位写的是小说。”
杨友心哈哈大笑：“这点常堂主倒看得透彻，书商书商，做的是书，但到底是商，那些书说白了啊，也不过就是货品。哪个好卖便做哪个，若不好卖的，印一堆无人问津，也是白费。”
常台笙闻言笑笑，并没有接话。
她说这话本就是为了引开话题，眼见着话题扯开了，她暗松口气，可旁边李崧却又拍拍她的肩，道：“我岳丈今日请陈尚书吃饭，就在楼上的雅间，我去上边敬个酒，你……要不要同去，给尚书大人敬个酒什么的？”
黄为安啃着鸭腿道：“知府大人倒是低调，请尚书大人吃饭也不包个场子。”
他这话刚说完，楼下忽传来喧闹声。黄为安素来是个好事的主，鸭腿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匆匆忙忙走到那窗前，往底下一看：“哟，这谁家夫人呐？”
李崧看他这多管闲事的样子，笑笑走了。常台笙和杨友心都在原地坐着，似乎对外边的事兴趣寥寥。没料这黄为安扭过来喊他俩：“来看啊，这稀奇的啊！”
杨友心拉长了声音喊了一声：“黄兄……”似乎这样能将他拖回来似的。
“诶！”黄为安盯着楼底下的新鲜事，敷衍地应了一声，又嚷嚷道：“快来看哪！”
杨友心起了身，走到那窗前，朝下看了看，道：“这妇人衣着如此考究，这么个不要颜面的求人法，恐怕是夫家落败了。”他下完结论又看看：“你再看她求的那人，不是隔壁利得赌坊那厮嘛……这必定是夫家人嗜赌，赌得家财一份不剩，估计人要上门查收宅子家当了，这才过来求情。”
黄为安点点头：“贤弟不愧是编小说出身，如此一说，倒真像这么一回事。诶……贤弟又如何认得赌坊的东家啊？贤弟也赌不成？”
常台笙听他二人议论着，抿了抿唇，忽站了起来。她走到窗前往下一看，几经辨认，才确定那是程夫人。程夫人衣着依旧鲜亮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然她到这儿来似乎是找赌坊的大东家求情，只能放下身段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
“求您宽限几日罢，宽限几日便凑齐赎金了，求您了……”程夫人一遍一遍地说着这话，对方却颇不耐烦地伸脚一踹，直直踹在她心口，程夫人身子一歪便倒了地。周遭已围了许多人，程夫人爬起来又跪地求他，可赌坊的人哪有什么人情味可言，抬脚就又是一踹，程夫人则又爬起来，这几番来回，她头发乱了，滑亮光鲜的衣裳也脏兮兮的，围看者无一人上前阻止。
赌坊的人耐心一尽，甩袖便进去了，只留了几个小厮，轮番踢打程夫人。
一众看热闹的家伙自然不敢惹赌坊的人，只皱眉干瞅着，偶有路过的老妇在扯着嗓子喊：“够了够了，踢打一妇人算是什么事！”
常台笙看着蹙眉，旁边李崧忽然冒出来，道：“这不是程家那位夫人么？还找我借过钱来着。她儿子不成器，最近似乎是将家里全部输光了，眼下住的那宅子也输掉了，利得坊估计是催他们搬出来罢，也是可怜人了。”
杨友心道：“你不是去楼上敬酒了么？”
“尚书大人还没到，听说是要带儿子一道过来，我等会儿再上去。”
常台笙听闻陈俨要来，这会儿想的是赶紧走，没料李崧却拿她打趣：“怎么了？情郎来了很紧张吗？”
常台笙迅速岔开话题：“这位程夫人是杭州人吗？”
“不是很清楚。不过家父以前与她有些交情，上回她来借钱时，说她以前风评不大好。”
常台笙闻言皱眉，再看向楼下时，那几个小厮已经进去了，只留程夫人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
这时她看到陈俨拨开了人群，不急不忙地走了过去。他低头看了程夫人一眼，最后将手伸给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