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漫步到松林里去,那些松树像是高耸的庙宇,或是海上升起船帆的舰队,浓密的枝条宛如波浪般起伏,又如涟漪般反射出闪闪的光芒,它们非常柔软、葱郁和繁茂,要是德鲁伊[709]看到了,说不定会抛弃橡树,转而奉它们为圣木;或者到弗林特湖以东的柏树林去,圆柏[710]结满了蓝色的浆果,一株更比一株高,很适合伫立在瓦尔哈拉[711],欧刺柏[712]则随处可见,枝头也是硕果累累;或者到沼泽地去,那里的须松萝像花彩般高挂在黑云杉上,颜色鲜艳的毒菌在地上铺开,宛如沼泽之神的圆桌,有些更为美丽的菌菇则妆点着那些树的根端,像蝴蝶或者贝壳,活脱脱是植物界的滨螺[713];沼泽地里还生长着粘叶杜鹃[714]和毒漆树[715],轮叶冬青[716]的红色浆果闪闪发亮,很像淘气儿童的眼睛,南蛇藤[717]到处攀附,最坚硬的树木也给它勒出了凹痕,山地冬青[718]的浆果美丽得让观赏者流连忘返,此外还有许多让观赏者目眩神迷的无名野生禁果,它们太过美丽,所以凡人不能品尝。我并没有去拜访某些学者,而是常常去探望几株特殊的树,它们是本地罕有的品种,远远地挺立在某些牧场的中央,在密林或者沼泽的深处,或者是在山巅;其中包括黑桦[719],我们有不少直径两英尺的标本,以及它的近亲黄桦[720],穿着金色的马甲,像黑桦那样散发着芬芳;还有山毛榉[721],它的树干非常光洁,有着苔藓般的美丽颜色,整棵树的每个细节都很完美;说到这种树,除了散落在各地的几株,据我所知,就只有镇上的一片小树林,有人认为那片树林是鸽子从附近衔来榉木的坚果而种下的;当你劈开这种木柴时,那闪亮的纹路是很值得欣赏的;另外还有椴树[722]、鹅耳枥[723],以及朴树,又叫假榆树,这种我们本地只有一棵,但长得很高大;最后是几株高大的白松,一株板条橡树[724],或者一棵出众的铁杉,像高塔般屹立在森林里;其他一些我就不提啦。这些都是我在夏天和冬天去朝拜的神龛。
我曾经非常凑巧,正好站在彩虹的拱脚处[725],那道彩虹填充了大气的最底层,给周围的青草和树叶染上了颜色,又照得我心驰目眩,仿佛我正在看着的是五彩的水晶。彩虹的光芒宛如一个湖泊,刹那间我变成在其中畅泳的海豚。要是持续的时间更久,它大概也会给我的事业和生活染上颜色吧。每当走在铁路的路堤上,我常常好奇我的影子周围怎么会有光环,从而幻想自己是上帝的选民[726]之一。有个来探望我的人说,走在他前面的几个爱尔兰人的影子并没有光环,那是本地人才有的殊荣。本韦努托·切利尼[727]在他的回忆录里告诉我们,他被囚禁在圣天使城堡[728]时,曾有过一个恐怖的梦境或者幻想,自那以后,无论是早晨还是傍晚,无论是在法国还是在意大利,他脑袋的影子上总是笼罩着灿烂的光圈,光圈在青草被露水打湿时尤其明显[729]。这大概就是我刚才谈到那种现象吧,非但在早晨可以观察得到,在其他时候,甚至是月光下,也都能看见。虽然这种光圈常常出现,但人们通常是不会发现的,对切利尼那样想象力丰富的人来说,它足以成为迷信的基础。此外,他还告诉我们,他只向很少人指出这一点。但那些发现自己有光圈的人真的就那么特殊吗?
某天下午,我穿过森林去费尔黑文湖钓鱼,因为我的蔬菜所剩无几,必须补充点食物。我走的路经过快活原[730],毗连着的就是贝克尔农庄,曾经有个诗人[731]歌颂过这处幽僻的胜地,那首诗的开篇是这样的:
你的入口是宜人的原野,
几株爬满青苔的水果树,
欢快的小河潺潺地流过,
河里居住着溜滑的麝鼠,
还有那银光闪闪的鳟鱼,
在水面上跳跃此起彼伏。[732]
在搬到瓦尔登湖之前,我曾考虑到那里去生活。我“偷摘”过那里的苹果,跃过那条小河,惊动过麝鼠和鳟鱼。当年的午后时光总是显得特别漫长,似乎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那天也是这样,所以我决定到大自然里去感受生活,不过动身时下午已经过半。路上正好下雨,我只好到一棵松树下面躲了半个小时,折了几根树枝挡在头顶,又将我的手帕铺在上面;后来我站到齐腰深的河里,在狗鱼草丛[733]里垂下钓索,这时发现自己突然被乌云的影子罩住了,雷神敲响了他的战鼓,吵得我震耳欲聋。我想天上的神明肯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居然用这么多狰狞的闪电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渔夫。所以我匆匆躲进最近的木屋,那里离任何道路都有半英里远,但比瓦尔登湖近得多,而且早就没有人居住——
这里是某位诗人所建,
落成至今已有许多年,
因为你看那座小木屋,
正在走向倾塌的终点。[734]
反正缪斯[735]的寓言是这么说的。但我发现那里面如今住着约翰·费尔德,是个爱尔兰人,还有他的妻子和几个小孩,其中有个是面孔很宽的男孩,已经能帮他父亲打下手,这时父子俩正从沼泽地跑回来避雨;还有个长着皱纹的婴儿,看上去宛如希贝拉[736],脑袋尖尖的,像宫殿里的贵族般坐在其父亲的膝盖上,从那个潮湿而贫穷的家里,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好奇地望着我这个陌生人,浑然不知道自己其实并非约翰·费尔德家饥肠辘辘的可怜孩子,而是高贵血脉的最后传承,是全世界的希望和瞩目所在。我们共同坐在漏雨最少的那部分屋顶之下,任由外面大雨瓢泼,雷声轰鸣。从前我曾在那里坐过许多次,当时远渡重洋把这家人送到美国来的那艘船还没造好呢。约翰·费尔德显然是个诚实、勤奋而又没有本事的男人;他的妻子也是勇气可嘉,居然能用四处漏风的破炉子连续烧了那么多顿饭;她的圆脸满是油光,胸脯裸露着,依然想着有朝一日能过上好日子;她永远拿着抹布到处擦拭,然而却没有丝毫明显的效果。几只小鸡也到这里来躲雨,像家庭成员般在屋内走来走去,我觉得它们简直太像人类了,都不是很适合烤来吃。它们站着看看我的眼睛,又用力地啄啄我的鞋子。这时主人跟我说起他的故事,他替临近某位农夫翻土的工作非常辛苦,用铁锹或者泥铲给草地松土,每英亩能获得十美元的酬劳,外加那块地一年的耕种权;那个宽脸的小孩高高兴兴地在他父亲身边干活,完全不知道后者谈下的交易是多么的糟糕。我想用我的经验来帮助他,于是对他说,我住的地方离他不远,我虽然来这里钓鱼,看上去像个游手好闲的人,但其实也像他那样自力更生;我住的是一座结实、亮堂和整洁的木屋,造屋的成本跟他住这座破房子正常的年租差不多;只要他愿意,一两个月就可以盖起属于自己的宫殿;我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吃牛油,不喝牛奶,也不吃鲜肉,所以不用为了得到这些东西而卖命工作;反过来说,因为我不用卖力劳动,所以不用拼命进食,在食物上的花费因而非常少;但由于需要茶叶、咖啡、黄油、牛奶和牛肉,他只好努力工作,这样才能买得起那些东西;在拼命干活之后,他必须拼命吃东西,以便弥补消耗的体力——于是他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其实这简直算是绝境,因为他永远得不到满足,他的生命全浪费在那桩不合算的交易里了;可是他居然还认为到美国来是好事,在这里你每天都能享用茶叶、咖啡和肉。但真正的美国应该是这样的国家:在这里你有自由去追求一种无需这些东西也能过得很好的生活,政府不会想方设法强迫你拥护奴隶制,要求你为战争出钱出力,更不会让你承担各种多余的花销,那些因这些玩意而产生的直接或者间接费用。我跟他说这些话,是因为我把他当作哲学家,或者是愿意成为哲学家的人。如果大地上所有原野都处在荒芜的状态,如果那是人类开始拯救他们自己的结果,我会感到很高兴的。人不需要学习历史,也能知道什么对他自己的处境是最有益的。但可惜啊,这个爱尔兰人居然试图通过一把翻土的铁锹来开垦他的心田。我告诉他,由于如此辛劳地松土,他需要厚实的皮靴和坚韧的衣服,然而它们很快就会被弄脏和磨破,我反而只要穿轻便的鞋子和纤薄的衣服,价钱不到他的一半不说,他可能还会认为我穿得像乡绅(我当然不是乡绅)般气派;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花一两个小时,毫不费力地、轻轻松松地钓到足够我吃两天的鱼,或者挣到足够我花一个星期的钱。如果他和他的家人愿意过着朴素的日子,夏天时他们可以全家去采摘野果,那是很有趣的娱乐活动。约翰听完叹了口气,他的妻子则双手叉腰望着我,两个人似乎都在考虑他们是否有足够的资本过上这样的日子,或者在盘算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否可行。这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凭借船位推算法[737]去航海,他们并不是很清楚如何才能抵达目标港口;所以我想他们还是会勇敢地按照他们的方式去奋斗,竭尽全力地去生活,可是他们缺乏将生活这根大木头精雕细琢的技巧,只是想着随便应付了事,就像人们处理蓟草那样。但他们是在非常不利的情况下奋斗的——约翰·费尔德啊,你的生活缺乏权衡,所以过得如此凄惨。
“你钓过鱼吗?”我问他。“钓过啊,在我休息的时候,偶尔会钓到几条;我钓到过黄鲈鱼[738]。”“你用什么当鱼饵呢?”“我用蚯蚓钓闪光鱼,再用闪光鱼来钓鲈鱼。”“现在可以去钓啊,约翰,”他的妻子容光焕发、满怀希望地说;但约翰看上去不是很愿意。
这时大雨已经消停,东边的森林上空出现了彩虹,意味着当晚天气将会很好,所以我就起身告辞了。出门之后,我向主人讨杯水喝,想借此看一眼井底,完成我对这个地方的考察;可惜那口井啊,井水既浅,又有流沙,另外井绳断了,提桶也破烂不堪。在我察看的时候,主人选好了合适的器皿,水似乎是煮过的,经过漫长的讨论之后,终于送到了口渴者手里,还没有彻底凉下来,而且有点浑浊。他们喝的水居然这么脏,我心里想;于是我闭上眼睛,熟练地撇掉水里的灰尘,仰头将这份真切的热情一饮而尽。在这样的场合,我还是很有礼貌的。
我在雨后走出那爱尔兰人的屋顶,重新蜿蜒地迈向费尔黑文湖,在偏僻的草地和泥沼、浅坑中跋涉前进,经过许多荒蛮之地;路上我突然觉得如此急于去钓狗鱼,对我这样曾经念过中学和大学的人来说,实在是自甘堕落;但后来我走在下山的路上,前方是西天的红霞,肩上是雨后的彩虹,有些微弱而清楚的声音从清新的空气中传入我的耳朵,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仿佛是我的守护神在说话——去钓鱼打猎吧,尽管去更远的地方,尽管在许多溪流和炉膛旁边休息,完全无需担心。趁着年轻,你要纪念你的造物主[739]。尽管无忧无虑地在黎明醒来,踏上探险的征途。让正午在其他湖畔找到你,让黑夜随处为你安个家。没有比大地更宽广的田野,没有比渔猎更高贵的游戏。依照你的本性恣肆地生长吧,就像这些莎草和凤尾蕨[740],它们绝对不会变成英国牧草。让雷霆轰鸣吧,就算它毁坏农夫的庄稼又如何?那并非它带给你的口讯。当人们急忙奔向马车和棚屋时,你就托庇于云朵吧。别让谋生变成苦差事,而是让它成为娱乐活动。尽情地享受大地吧,但别去占有它。世人往往缺少冒险精神和信仰,所以他们忙于买卖经营,过着奴隶般的日子。
啊,贝克尔农场!
“你的风景是如此秀丽无双,
虽然只靠些许无邪的阳光。”……
“没有人会翻越围栏,
到你的草地上狂欢。”……
“你从来不曾与人争论,
不曾为任何问题所困,
依然如当初那样温顺,
穿着红衣那么的清纯。”
“来的既有热爱你的人,
也有那些讨厌你的人,
既有天真无邪的孩子,
也有那盖伊·福克斯[741],
把他各种阴谋和诡计,
公然挂上结实的树枝。”[742]
人们每天只去离家不远的田野和街道,到了夜里就乖乖地回去;他们的生命渐渐失去了活力,因为缺乏新鲜的空气;他们在早晨或傍晚的身影,比他们每日走过的路还要长。我们每天应该到遥远的地方去探索,到危险的地方去寻找新的发现,获得新的经验和品德再回家。
我还没走到湖边,约翰·费尔德已经在那里,新的想法促使他改变心意,太阳还没下山就放弃了松土。可是后来我先钓上一条大鱼,这可怜的家伙还是一无所获,他说运气不在他那边;但我们在船上换过位子之后,运气也跟着换了位。可怜的约翰·费尔德——我相信他是不会读这本书的,这本书又不会给他带来好处——来到了这个荒凉原始的新国家,居然还想依照久已开化的旧国家的方式去生活,居然想要用闪光鱼去钓鲈鱼。闪光鱼有时也是好鱼饵,这我并不否认。周围大片原野都归他所有,然而他依然穷困潦倒,因为他固守着那些从亚当的祖母[743]传下来的拖泥带水的生活方式,从而继承了爱尔兰人的贫苦或者凄惨的生活;看来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后代,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是不会上升的,除非他们那些踩惯了泥沼的脚穿上了长翅膀的凉鞋[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