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日子里,在九月或者十月,瓦尔登湖是完美的森林之镜,周边镶嵌着在我看来十分珍稀宝贵的石头。也许在地球的表面上,再也没有别的湖泊像它如此优美、纯净,同时又如此阔大。它是天水。它无需围栏。许多民族来了又走,它依然纯净如初。它是石头不能将其击破的镜子,它的水银永远不会消褪,它的花纹会得到大自然不断的修补;它的表面永远是光亮的,风暴和灰尘不能使其变得黯淡;任何不洁之物落到这面镜子上都会沉没,或者被太阳的刷子——这是光的擦拭布——掸走;呵在镜面上的气将不留痕迹,而它自身呵出的气则高高升起,变成天空中的云朵,而且还会倒映在它的怀抱里。
水域出卖了空气里的精灵。它持续地从上方接受新的生命和动作。它本质上是天与地的媒介。大地上只有草和树会迎风摆动,而在风的吹拂下,整个湖会泛起涟漪。我看到波光粼粼之处,便知道风从那里吹过。我们居然能够俯视它的表面,这是很值得庆幸的。或许我们也该仰望天空的表面,看看哪里有更为神奇的精灵飘过。
水黾和豉甲的最终消失,是在十月半以后,因为严寒的天气已经来临;然后直到十一月,在没有风雨的日子里,湖面是绝对没有波澜的。十一月某天午后,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风也歇了,天空依然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薄雾,当时我发现瓦尔登湖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叫人难以辨认出它的湖面;但它倒映着的,不再是十月那些明艳的色彩,而是周边群山在十一月阴郁的姿容。尽管划过湖面时我尽量放轻了动作,我的小船激起的微澜却几乎传到我的视线之外,水中的倒影也随之荡漾起来。可是,当我凝视湖面时,我看到远处时不时有细微的动静,仿佛有些逃过严寒的水黾在那里聚会,又或者是水面实在是太过平静,出卖了从湖底喷涌而上的水泉。我缓缓地把船划到那边,惊奇地发现身边环绕着成千上万的小鲈鱼,大概有五英寸长吧,在翠绿的湖水中呈现出鲜艳的黄铜色;它们聚集在那里,不停地冒出水面,弄出许多水涡,有时还会留下泡泡。湖水是如此的澄清,如此的深不见底,又倒映着天上的云朵,所以我好像是乘坐气球悬浮在空中,它们的畅泳在我看来宛如飞行或者翱翔,仿佛它们是刚刚从我左边或者右边平飞而过的群鸟,而它们的鱼鳍像船帆般纷纷张开着。湖里有非常多的鱼,显然是在尽量享受湖面被冬天冰封之前的这段短暂时光;它们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透气,湖面看上去有时像被微风吹过,有时又像有几滴雨落在那里。我不经意间靠近并惊动了它们,它们突然用尾巴卷起片片水花,就像有人用长满树叶的枝条拍打湖水那样,并且立刻逃到湖水深处去。后来风渐吹渐大,雾越来越浓,波浪开始翻涌,那些鲈鱼跳得比刚才更高了,半个身子都露出了水面,湖面上同时出现了上百条黑影,每条大概有三英寸长。有一年[676],甚至到了十二月五日,我还看到湖面上有些水涡,而且雾气氤氲,以为很快就要下雨,于是赶紧拿起船桨,朝家的方向划去;雨似乎已经越下越大,虽然脸上还没感觉到,但我估计浑身都要被淋透。但突然间,水涡消失不见,原来水涡是鲈鱼弄出来的,我的船桨发出的声音将那些鲈鱼吓到水底去了,我依稀能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消失;所以那天下午我身上终归是干爽的。
有位老人[677]在差不多六十年前常常到这个湖来,当年湖水的颜色很深,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老人告诉我,从前他偶尔会看到湖里有很多野鸭和其他水禽,还有很多老鹰在湖上面飞。他到这里来捕鱼,用的是一艘他在岸边发现的破旧独木舟。独木舟是由两根白松木挖空后拼起来的,两端都被削成四方形。它的做工很粗糙,但顶用了很多年,后来浸透了水,也许早已沉到湖底。老人不知道独木舟是谁的,大概属于瓦尔登湖所有吧。他经常用山核桃的树皮捆扎成锚索。有个革命前就住在瓦尔登湖边制作陶器的老人[678]曾经告诉他,湖底有个铁箱子,他亲眼看到过的。铁箱子有时候会漂到岸边,但你要是想靠近它,它会回到深水并消失。我很高兴听到那条破旧独木舟的故事,和古代印第安人的独木舟相比,它用的虽然是相同的材料,但造型要优美得多。它起初也许是岸边的树,然后倒在水里,漂浮了一个世代,是和瓦尔登湖最相称的船只。我记得我最早朝湖里看的时候,湖底依稀躺着许多巨大的树干,大概是原先被风吹倒的吧,或者是从前木料便宜时被砍伐下来并留在结冰的湖面上的;但现在它们统统不见了。
当我最早在瓦尔登湖上泛舟时,周边全是茂密而挺拔的松树和橡树;在有些湖湾,葡萄藤爬过了岸边的树,形成了可以容小船通过的凉亭。由于岸边的山丘非常陡峭,而生长在山丘上的树木又非常高大,所以当你从西边俯视整个湖时,它看上去很像一个适合演出各种森林戏剧的圆形露天剧场。年纪更轻时,我曾在湖面上消磨了许多光阴,把小船划到湖心,然后任其随风飘荡,自己躺在座位上,在夏日的午后,想入非非地发着白日梦,直到小船碰到沙滩才回过神,站起身来看看命运让我漂流到那片湖岸;在那些日子里,无所事事是最具吸引力和最有收获的事业。我曾偷走了许多个早晨,就这样浪掷了一天中最宝贵的时光;因为我当时很富裕,虽然没有金钱,但拥有许多阳光灿烂的时辰和盛夏的日子,所以恣意地挥霍着它们;我并不后悔没有把更多的时间浪费在工作坊或者教师的办公桌上[679]。但自从我离开这些岸线以后,伐木工人竟然将其变成不毛之地[680],今后许多年里,我将再也无缘在那些两旁长满茂密树木、偶尔有空缺可以见到湖景的小径上漫步啦。假设我的文思从此枯竭,那么大家应该原谅我。树林都已被砍倒,你怎能期待鸟儿欢唱呢?
如今湖底的大树、那条破旧的独木舟和周边郁郁葱葱的树林均已消失;镇上的居民很少有人知道瓦尔登湖在哪里,可是他们非但不亲自到这里来洗澡或者喝水,反而正在考虑用管道将至少和恒河[681]一样神圣的湖水引到镇上去给他们洗碗!他们居然想要扭动水龙头或者拔掉塞子就能用上瓦尔登湖的水![682]那匹吼声响彻全镇的邪恶铁马已经用四蹄搅浑了沸泉的水,破坏瓦尔登湖边所有林木的也正是他[683];那匹特洛伊木马,肚子里藏了上千个人,是唯利是图的希腊人发明的![684]到哪里去找一个像摩尔·霍尔[685]那样的勇士,在深坑[686]把他截住,将复仇的长矛刺进这个傲慢自大的瘟神的肋骨呢?
但是呢,瓦尔登湖有许多我熟知的属性,其中最为突出、被保留得最好的,也许是它的纯洁。许多人曾被人拿来和它相提并论,不过配得上这种荣誉的人非常少。尽管伐木工人砍掉了湖边的树,爱尔兰人在附近搭建了他们的棚屋,铁路沿着岸线铺开,凿冰的工人曾到这里来取冰,瓦尔登湖本身依然没有改变,湖水仍是我年轻时看到的模样;反倒是我改变了很多。它有那么多的涟漪,却没有长出永久的皱纹。它是永远年轻的,我站在岸上,看到燕子疾冲而下,显然是要啄食湖面上的小虫子,这景象和从前并无两样。今晚它又让我产生惊奇的感觉,仿佛过去二十多年来,我并没有常常看到它——啊,这就是瓦尔登湖,依然是我多年以前发现的那个林中之湖;岸边的树林去年被砍掉,今年又长得郁郁葱葱;湖底的泉水依然如当初那样翻涌而上;湖水依然洋溢着欢乐与幸福,那是献给它自身及其创造者的,哎,说不定也是献给我的。它肯定是某位非凡之人的造物,那人身上没有丝毫的虚伪![687]他用双手揉捏着这片湖水,在他的思想中将其加深和净化,并通过遗嘱将其传给康科德镇;我忍不住想问,瓦尔登湖啊,这是你吗?
我从来不曾梦想,
成为诗句的装扮;
最为接近上帝和天堂的地方,
莫过于我生活的瓦尔登湖畔。
我是清风吹拂在它身上,
是它那铺满石子的堤岸;
我的手掌掬起了,
它的清水和沙子,
而它最幽深的处所,
在我的思维里高卧。[688]
列车从不曾停下来观望瓦尔登湖,然而我想,那些机械师、司炉工和司闸员,那些持有季票而又常常看到它的乘客,是懂得欣赏这片景色的。到了夜里,机械师并没有忘记,或者说他的本性并没有忘记,白天时他至少看过一眼这安宁而纯洁的美景。哪怕只是惊鸿一瞥,瓦尔登湖也有助于他洗去国家大街[689]和火车头上的煤灰。有人曾经提议将其命名为“上帝的水滴”。[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