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叫谁呢?”一个爽朗的女声从马路身后传来,马路猛然回身,一个篮球飞到他怀里。趁他还不稳,郑天亮迅速击落他手中的篮球,在第二次落地之前一个回旋手挽过篮球,左脚使力,身体跃起,手腕一甩,篮球入筐,三分。
马路回过神来,篮球已穿过篮网,在他面前轻轻落地。马路转过身,望向郑天亮。阳光下的郑天亮脸上泛着白光,对他耸眉头翘嘴,右手做着投篮动作,样子狂傲、无聊。
马路对郑天亮的方向瞧了片刻,突然兴致高涨,闷头跑过郑天亮,还故意用肩撞了他。郑天亮觉着挺好玩,好一个闷骚男。他也跟着马路往后退,进入进攻区域。马路入了进攻区域,神色就严肃、专注了许多,他躬身支腿,眼神跟着篮球游动。在他身后的场外,站着一个白衣女孩,像被单拎出来,孤身一人站在醒目的篮板后方。她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一头黑布般的秀发,总有风过来挑弄她那整洁的黑布,使它如旌旗一般迎风飘摇。她的皮肤似乎没颜色,也许那是白色,马路并不能分辨,不敢细究,仅借余光来对她进行粗略的判断。马路一直没看见她的眼睛。她眼睛很大、很深,像老外的,但好像又很远,像藏在黑暗里,一片漆黑。
因为藏在黑暗里的眼睛在,马路防守明显卖力。有人在喝马路的倒彩,叫马路下场。马路听见,假装不理会,心里暗暗较劲,死死跟着郑天亮,成为他得分的障碍。迫于马路的认真,郑天亮手感奇差。几个回合下来,马路得了很多倒彩,郑天亮得了很多失误。
郑天亮觉着马路认真,是个好孩子,但好孩子犯了个错误。他在跟郑天亮认真。这是不对的。郑天亮觉着马路这个人还不错,自己有理由帮他改正。中场休息的时候,他转手提着一瓶场外女生送的健力宝靠到马路旁边,将手搭在马路肩上,在马路转头来看的瞬间将健力宝递过去。
马路迟疑了一小会儿,摇了摇头,皮笑肉不笑地说谢谢,不用。
郑天亮把手抽回来,拉开拉环,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口,鼓着嘴再递过去。这次他是用了力推过去,带有一些强势。马路看着郑天亮喉咙游动,饮料进肚,嘴角残留的类黄色液体被太阳照得颜色难辨,要不是亲眼见他喝的是饮料,他会猜测那是饭粒。
马路接过健力宝,其实嫌弃郑天亮喝过,但是男人不能拘小节,即使喝着口水犯恶心了也得假装豪迈无事。
“兄弟,刚才看到场下穿白色衣服的妞了吗?”郑天亮一开口竟问这个,马路有些思维跟不上。
“你喜欢?”马路紧张地问。
“是。”
“你为什么喜欢她?”马路用余光偷偷找刚才的白衣女孩。女孩已经不在,他没敢再往别处看。
“这他妈还能有什么理由,人漂亮啊。”
“你喜欢那种类型的?”马路其实有些无心,他心思全放在不安上。这种不安表现在喝饮料上,早已空瓶的健力宝他仰头了数次,最后他把健力宝丢在脚下,一脚踩扁,起身,眯着眼睛往场下人群里找那个让他不安的因素。他的眼睛如探明灯,场下能使探明灯反射回来的几乎没有,除了另一个大一号的白色女孩。没发现不安因素的马路不知道该喜该悲,不过也算让他安心了。
“对,我就喜欢安静温柔的。”郑天亮又搭上马路的肩膀,仿佛他是个女的。
“你真的喜欢那种类型?”马路被郑天亮动不动就身体接触的亲昵动作搞得有些不适,他还是比较喜欢这样抱异性。马路用身体一点点地挡开郑天亮汗湿而发烫的手。
“怎么,你也喜欢?你要是喜欢我就把她发给你,不能为了一个小妞晒哥们儿,是不是?”郑天亮才不会轻易被推开,无论马路怎么努力,他的汗手像沾了502一样,就是不掉下来。
“不用了,我不是特别喜欢跟老师走得近的女孩,我怕女孩沾染老师爱管人的习气,老想管人。”
“跟老师走得近都能被你看出来……”郑天亮边说边将疑惑的脸转过来,一个体态丰腴、长相狂放的白衣女孩正跟体育老师撒娇,见郑天亮转身,她立即转移撒娇对象,抛来一个甜腻异常的媚眼,嘴角正微翘,牙齿正闪亮。
郑天亮快速转回身,身体打了个冷战,像吃到纯肥肉,腻到心底。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她之前告诉过我,她特别喜欢你,特意跑来为你喝彩,你可得努力了,别叫人姑娘失望。”郑天亮将计就计,觉着用胖女孩吓唬马路肯定管用。果然,在下半场,马路就不再那么卖力了,郑天亮轻轻松松得了二十多分,获得全场MVP。
散场后,郑天亮又搭上马路肩膀,邀他一块儿去认识认识白衣女孩。马路已被刚才肥腻的白衣女孩惊吓到,这次他哪里肯,使劲儿反抗。郑天亮不罢休,将他拖着走。二人拖拉了几分钟,马路打完球身体已不支,跟郑天亮纠缠了几个回合,他已准备放弃。他扣着郑天亮的上肢,一只手拉住郑天亮的手臂,脖子在郑天亮腋下被夹着,二人保持这个动作停了片刻。马路是累了不愿挣扎了,他不知道郑天亮为何也停下。
“唉,Darling,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郑天亮的这句话说得非常轻浮,被夹在腋下的马路听后浑身发紧,鸡皮疙瘩顿生。不会这哥们儿有特殊癖好吧,马路以为这话是对他说的,浑身一软,无话可接。
“臭德行。”一个女声传过来,马路因为头不能抬起来,只能以声测人。这三个字的发音仓促,重音落在首字,后两字拖音,他判定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个爽朗的个性,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他还没挣扎,暂时甘心屈居郑天亮腋下。
“你说德行臭就德行臭吧,谁叫咱们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来着呢,我看过一本书,恋爱中的女孩说的话都是转折话,而且女孩只说前面一段,后面的转折叫男孩去猜,猜错就叫不懂女人心,猜对叫油嘴滑舌,总之没有好话。根据你这句话,我能判断,臭德行,后面省略的就是,但我爱你。”郑天亮滔滔不绝,马路听得一惊一乍,对郑天亮刮目相看。
“是吗?那书上有没有写,没有恋爱的女孩‘臭德行’的意思?”爽朗的女声换了个声调,有不屑的口气。
“别这样,我还没翻到那页呢。”郑天亮停顿,突然换了口气,“晓云,你怎么又犯老毛病了,昨儿还教过你,遇到像这样气质出众、模样俊俏、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一系列跟你不搭竿的形容词的美女时,你要第一时间给人介绍,别老等我来说,不懂事儿。”
话毕,郑天亮严肃的表情突转成嬉皮笑脸,同时双手抬到头上,轻轻地捋头发,觉着发型差不多了,放下手伸出去,柔声说:“鄙人姓郑,名天亮,字绝夜。”
“郑爵爷?”李爱念到这两个词想笑。
“不才,正是在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提,方圆百米之内没人敢不给我郑爵爷面子,有事尽管言语,爵爷随时恭候。”
“方圆百米你认全了模样了吗,就关照?篮球场后面是什么你知道吗?”刘晓云似乎喜欢揭穿。
“我怎么会不知道,是一个工厂。”郑天亮音调有低有高,他在观察刘晓云听他话的表情变化。
刘晓云眯着眼睛扁着嘴摇头,同时说话:“是专门收你这样关照天关照地的火葬场。”
李爱抿着嘴笑,马路低着头傻呵呵地笑,没人看见。
“还管天管地管百米吗?”
四人陷入片刻的沉默。因为是在揭穿之后的沉默,所以气氛尴尬。马路本无存在感,他没有义务去思考化解沉默的尴尬。他的心很散,像一个残疾人,对任何能感官的东西都好奇。他在腋下,没视野;此刻沉默,无听觉。他只有无限放大嗅觉。他闻到一股气味,像割青草的味。他虽躬身眼睛看不见,可按照记忆,学校最近没有割草,至少刚才没有。气味这么相近,只能是周围的。他大概猜到了气味的由来,再听声音——另外一个温柔的女声说话了,在刻意化解尴尬:“你好,我叫李爱,跟晓云是一个宿舍,一个班。”
他自小喜欢嚼青草,可能这是吃奶的延伸,跟男人天生有抽烟的习惯一样。大部分青草搁嘴里嚼久了会有丝丝甜味。他不喜欢横冲直撞的甜,他爱苦后的淡淡清甜。这个声音跟刚才的油腔气不同,也是带有清甜,而且无任何添加,绝对纯天然。
一想到这里,他就在腋下待不住了,想挣扎出来,即使知道这个动作不太优雅,他不愿只以头示人。他想知道气味主人的样子,也想让对方知道他的样子。
他像泥鳅一样滑动了两下,可能是因为郑天亮毫无防备,他一下挣脱出来,伸出了一张涨红的脸。他如此突兀,让三人措手不及。穿白衣服的刘晓云哇了一声,同时扯了一下李爱的手臂。李爱没有说话,眼神告诉马路,她吃惊了。郑天亮轻轻用“我靠”一句带过。
“想不到啊,爵爷,原来您老有这癖好。”刘晓云一只手揽过李爱的肩,剩余一只手背轻轻抚过李爱的脸,笑看着郑天亮。动作亲昵、调皮,她故意示例。
“你别仗着我们刚打完篮球,手脏不方便,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我们也不是省油的灯。”郑天亮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将一只手搭上马路的肩。马路表情严肃地往一边退,让他搭不着。郑天亮不服,再试一次,马路坚决与他划清界限,他进一步马路退一步,郑天亮始终不能如愿,把刘晓云逗得腰都弯成弓形,头快着地了。
刘晓云扶着李爱勉强压制住笑声,说:“你这正义凛然的哥们儿根本不受你这套,他已严格经受住了你这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大毒虫的侵蚀。真是好样的大学生,自由战士,祖国的未来,我们崇拜、敬仰你,我们坚持学习你的精神,不被他拉拢腐蚀。英雄,你叫什么?”
“你好,我是马路,来自计算机二班。”马路很正规地伸出手,刘晓云见状,把手在衣服上搓了搓,将脸摆成正经姿态,接过马路的手,学着抗战片里的战士,双手紧握,使劲儿摇手,以字正腔圆的口气回复:“刘晓云,外语系。”
马路点了点头,放开她手的一瞬间心里紧张得要命。他把微颤的手转到李爱面前,李爱刚要伸手,刘晓云突然拍上李爱的上臂,多嘴道:“她叫李爱啊,刚说了。”
马路的紧张立刻被一头冰水冻结,他错过了与李爱肌肤相亲的机会,恨不能将这个多事的女孩揉成一团,一个三分投到筐里去。李爱微笑着点点头,还是伸出手来说:“你好,马路同学。”
马路受宠若惊,幸亏他手没抽回来,在半空中被李爱接住,感觉自己更有特殊性。李爱的手比马路想象中的要硬,没什么肉,修长、白皙。手软的人心狠,看来她很善良。马路想到这里,心里又得一层安慰,仿佛是在说他自己。
郑天亮咧着嘴看着李爱,刘晓云见势,兀然拍上他的肩,说:“看看看,小心看进眼里拔不出来。”
郑天亮被惊醒,学着刘晓云的动作,拍上马路的肩,以同样的口气说:“看看看,小心看进眼里拔不出来。”
马路吧唧了一声,面红耳赤。郑天亮继续逗马路:“爱同学,你已成功俘获了我们最单纯的赤子之心,你看咱们马路同志的脸,都快赶上猴屁股了。我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善意提示,你把人祸害成这样,你可得管治啊。再红的猴屁股你也得亲,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可不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刘晓云冒着醋意夺话:“臭流氓,就你话多,李爱别理他,咱们走。”
“别急着走啊,还没说完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晓云同志,晓云同学,晓云姐姐,晓云爱人……”刘晓云携着李爱渐走渐远,郑天亮想用声音拉住她们,并本能地伸出手要抓住她们。除了挡住了自己眼中的影像,他什么也抓不住。
马路看不见脚步故意表现得虎虎生威的刘晓云,他眼里只有端庄典雅的李爱。不管刘晓云怎么蛊惑、强制她,她上半身移动的轨迹始终是一条直线,俨然标杆姿势。
“你喜欢她?”
马路不说话,像被人猜中心思,他默认。如此表现说明这种心思是可以言说的秘密,说出来还更有益。马路喉咙发痒,哼哧一声。
“那你得去说,跟这儿咳嗽没用。”
马路低着头,像是在数脚趾。
郑天亮皱着眉头、咬着内嘴皮看他半天,在某一刻停下来,啧了一声,大气地说:“得,这种事还是我来帮你一把吧,谁叫咱们是哥们儿呢。哦,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10
他们回到宿舍楼,马路先陪郑天亮回宿舍拿琴。郑天亮的木琴是一把复古木头的红棉,是他蹭了三个月的伙食买下来的,买下来那天他还将琴身舔了一遍。按他的解释,看看这把琴有没有三个月伙食的味道。
马路问他这把琴的音质怎么样,手感怎么样。郑天亮眼前一亮,问他是不是也会弹。
马路说别多嘴,回答问题。
“音质与手感都很好,因为我就玩过这一把琴。”
“你确定这把琴能让刘晓云喜欢上你?”
“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爱会因此注意到你。”
“让刘晓云喜欢上你也不重要?”
郑天亮放下吉他,挽起衬衣袖子,折叠规整好衣领,吐了口口水摸了摸头发,临说话前捏了捏嗓子,说:“吉他不重要,李爱不重要,大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是怎样对待世界的,是由你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来进行分辨的,音乐、爱情、知识,都仅仅是在影响你的感觉,你是为感觉而活,跟这些具象的东西没有关系。”
马路感觉挺着急的,马上就要上课了,他不住地看表。指针指示两点十五,距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走路本身要花十五分钟。他想催郑天亮现在就走,但见他这副严肃模样,他有些不忍打断。
“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刘晓云?”
“我刚说了不重要,重要的是……”
“是下午吗?”
“肯定的,晚上人少,不能表现我的诚意。”
“那现在没时间了,快上课了。”
“上就上呗,大不了逃课,泡妞不逃课多没诚意。”
“你的意思是,一会儿别上了,逃去找刘晓云?”
“错。不是去找刘晓云,是去找李爱。”
“都找都找。你确定?”
“婆婆妈妈,你是不是第一次逃课?”
“……”
“别怕,都有第一次,放轻松。”
“这是你第几次?”
“这不是我第几次,我本来就没课。”
“……”
“既然你要决定逃课了,咱们还有一些时间,先听我讲完我刚研究完的理论,等你差不多都掌握了,我们就去找妞。”
“不对啊,你跟我同一个班,你怎么会没课呢?”
“哥哥,你还能再无知点儿吗?你不知道有些课是分选修与必修吗?选修是可以不用选上的,再说,还分不同老师、不同时段。这点小知识你都掌握不了,那我刚才讲的岂不全完蛋?终于明白智者都是孤独者的那种预言式的宿命了。”
“即使我们逃课,也不一定撞上人家也没课啊,要是她们去上课了,我们岂不白逃了?”
“是我是傻子,还是你是傻子?去之前难道就不会去查一下对方有课没课吗?”
“我才刚认识人家,我没法查到啊。”
“所以你就不会想到我会查?”
在与马路对话的某段时间开始,郑天亮就不会正常说话了。马路就当他累了,不用听他的,不用跟他较真。在去找刘晓云之前,他大概将激情耗尽了。所以郑天亮提议先睡个午觉。都已两点半了,还能叫午觉?郑天亮解释,现在阳光太毒,人的缺点毕露,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态上的。他们应等太阳温柔些,人心情好些,效果肯定也好。
马路很相信郑天亮,只是他有些兴奋,一时睡不着。他想着一会儿将会是怎样的场景、表情与李爱相见。她还记得他吗?这种事不必想,越想脑袋越迷糊、眼皮越沉,很快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11
屋外吹起了风,摇曳的树木被西边的阳光映上窗口,像慌了神的人在敲打玻璃。屋内的人察觉不到,从画面上看,可能是都睡着的缘故。马路正做着一个劳累而深远的梦。
“快些吃下碗里的饭,别想再吃那些辣片。你别想从我这儿拿钱买零食,坏毛病惯得,饭也不好好吃了。听到没有,别逼我打你哦。”
“妈妈,你可不像我的亲妈。”
“你看这个反骨,没有依着就不认娘了。好吧,不是亲妈就不是,要我不是亲妈我就天天喂你吃那个什么辣片,吃得你胃胀气,吃死你得了。”
“那你给我。”
马上,他脸上多了巴掌印。
“这下好了吧,看你还要不要。不打你不识相,还哭?还哭再打。”
“说就说,别动手。你看脸都红了。路路不哭,吃完饭再买辣片,快来吃饭,等一下妈妈又要打你了。”一个男人突然出现,之前马路没见过他。
这个男人虽然温柔,但陌生,马路不敢跟他哭诉。他自己滑下凳子,走到门口,倚着大门,嗓子都没清,提起喉头就冲着外面哭喊起来。原本寂静的世界迅速被划破,那尖利的声音似乎升入空中,吵醒了北归的大雁。此刻,它们可能正睡在风中。同样的,农田里的虫蛙像听到了集结号,迎合着他的哭声,同情般地尽情呼喊。这时,世界才算吵闹起来。
没一会儿站在门口的孩子就忘记了哭泣。他痴呆地望着前方的黑暗,想起昨天好玩的事来。打他的女人没有叫他回房,也没有吹灭大厅的煤油灯。马路就这样站在昏黄的光束后面,心不在焉,没有再哭。
第二天的日出不够早,阴暗的屋子却不甚明亮。马路醒眼的时候轻唤了一句妈妈,没人应答后便安心再睡。他差不多睡累了,已能感觉到屋顶上从玻璃瓦伸进来的光在摸屁股。难怪他有些热。他有些受不住了,三两下穿好衣服,跳出了发热的地方。
他出了门,一时找不着伙伴们。他转辗了许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发现了众人。他们在玩儿躲猫猫的游戏。
马路要加入,有人不肯。他再磨,没人不肯。
“你做老鼠吧。”他不知道谁说的。
他躲在吹谷机后面,与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窝在一块儿。二人的身体躬成一团,体积很小。这时的阳光已经能够伸进这个小暗房间,借着光里面的人能悉数辨认。
马路看着像雾一样的黄光,猜想时间已经过了很久,问身边的女孩现在要不要出去。
女孩伸出食指,放在嘟起的嘴唇上。马路稍微低头,暗笑着望着红衣少女。
也许是因为吹起来了风,吹谷机的块叶开始自顾旋转起来。它带动了周围的空气,几乎没有重量的糠头、谷壳马上游了起来。马路的头上已经爬上了糠头,身上也沾上些谷壳。而另一个孩子却能幸免。她看着马路,依旧在保持着谨慎的沉默。
马路意识到身上的问题时,块叶已经停止转动。他比较扫兴,同时无聊。
“今天你吃饭没有?我反正是没有吃饭,不过现在不饿。你呢?”
“我猜想你不饿,我也是。很多人都这样,饿着饿着就习惯了,是不是?”马路继续说。
“你觉得我们要待到什么时候?不用着急,他早就忘记了我们,你还以为他在找我们呢?我想没必要,反正他已经找到可以代替他的人了。”
女孩依旧没张嘴。
“你不说话吗?那我也不说话了。”
“你真的不说话?你这个人真怪。我妈妈告诉我说别和奇怪的人玩,看来我们不合适在一起。”
“好了,出来吧,我已经出来了。你别窝在那里像个木娃娃了。”
女孩站在马路面前,表情淡然。马路摸了自己的脸一小会儿,没有探索到硌手的东西。然后低头找身上不干净的地方,拍打起来。灰尘飘浮到空中,增加了黄雾的浓度。
“好了,来吧,我们下去,离开这个地方吧。”
“快过来啊,你为什么一直窝在那个角落,你不怕暗吗?”
“好吧,我不强迫你,你自己慢慢来吧,等你觉得可以来的时候你再过来。我等你。”
“完了,他们全部走了,都没有等我们,是不是我们在里面待的时间长了?”
“现在还不能吃饭是吧,那我就不回去了。”马路坐到小孩对面,托着腮看着她。过了一两分钟,他的手似乎有些麻了,甩了一下,放下来,说:“你也坐下来吗?”
路上有货车经过的声音。二人相对而坐。马路莫名地开心,一直对着红衣女孩傻笑。他伸手拉起女孩的手,撸起她的袖角。那孩子嘟起嘴,以微笑回敬他。马路的动作没有打算停止,他轻轻摩挲着女孩的脖子,然后跟条蛇一样迅速游进她的衣领。
红色裙角顺风飘到吹谷机的金属摇把上,在黄光里微微晃动。在衣服后面的,是一根像雪糕一样的小身体。马路指着“雪糕”与他不一样的部位问,这是什么。
“雪糕”没有说话,只是往后退了几步,黄光这时就彻底照不到“雪糕”。她转过身,对着墙角,吱吱的声音就这样传到马路的耳里。
“为什么你的流水没有管子?”
女孩微笑,像个大人,没听明白,在敷衍。
“真的,我没说错,你看我的,就有管子。”
马路脱下裤子,把管子露了出来。他捏着它,又抬高了它。
女孩见了,微笑消泯,愁云上眉头。
马路兴致高涨,他将管子翻过来,瞧见一条肉线。它由根部蜿蜒顶端,之后路绝。
“我记得之前没有这条线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马路的食指轻轻顺着它,发现它比其他地方黑了许多。
“我知道了,是被尿淋的,跟管子抽水一样,最后总流不干净,就会从这块顺下来。怪不得这么黑嘞。”马路说完,小女孩哭了。马路即刻穿上裤子,也不尿了,就想知道她怎么了。
小女孩不说话,只哭。马路才想起来女孩是不说话的。他将手搭在她肩上,试图安慰女孩。但他说不出话。他懂得如何安慰,但开不了口。他着急起来,心想没有比这更让人着急、无奈的了。
女孩哭了很久,一直没人过来。后来,他们大概累了,就蹲了下来。马路也穿上了红衣服。二人互相看着对方,像看镜子中的自己。
蹲着的动作对女孩太有诱惑了,女孩想尿尿。
马路没见过女孩尿尿,他不想站起来。他托着脑袋盯着女孩。女孩不紧张,依旧是微笑。但她尿不出来,只蹲在原地,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她也学着马路看对方的下面。马路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也被诱惑了。他想尿尿。
“你站起来吧,我要尿尿,你看着我尿不出来。”
“求你了,你看着很丢人。”
小女孩依旧学他蹲着。
“走啦,回去吧,你还不打算和我一起回去?”马路终于熬不住了,他起身稍急,头有些晕。他站在原地休整了片刻。
女孩跟着起来。他们走出门,其他人不见了踪影。他们没有去找,因为他们所站的位置就够他们费神的了。他们在二楼,大门在他们身后。
“来,我牵着你,一块儿跳下去。不要怕,我会抓住你的。”马路附在女孩耳边说。
他们虽置身二楼,其实一楼大部分已没在泥里,离马路也就马路个头那么高。这是一栋路边的楼房,早年这一片是野山,建造马路时穿过中间。农村人明白公路的价值,把房子建在路边,建筑地基就低于公路。所以大门就在二楼,一楼准确来说,算地下室。
马路与女孩站在地下室上面,犹豫不决。马路肯定是要先跳的。他预备了几次,却没能跳下去。他不好意思地看向女孩,希望她给点鼓励。女孩微笑,一脚踢过来。他飞入空中,感觉失重了很久,眼前一片急气流,无序,模糊。这么快的速度掉下去会不会死了?他越想越怕,伸手想抓点儿什么减速。气流中无实物,他摸了半天无功而返。他逐渐害怕,就希望下面有人救他了。出他意料,气流中有一张模糊的人脸,并渐渐清晰。
马路想看清楚,便撑起倦怠的眼皮。那张如同打着马赛克的人脸逐步清晰。他嫌清晰得太慢,索性甩了甩眼,那张黝黑、纤瘦的脸正对着他微笑。
马路坐起身,头昏脑涨,摇着脑袋问几点了。
瘦脸回答四点了。
马路随意地哦了一声,转念一想,坏了,四点二十李爱她们去上第二节大课,来不及了。他翻身下床,站到郑天亮的床前拍床上鼓起的被子。被子一拍即凹,里面没人。
马路慌了,问正在铺床的瘦脸:“郑天亮去哪了?”
瘦脸停下来,一只手抚着头发,慢条斯理地说:“他出去了吧,我进来的时候他就不在。”
马路没了主意,他不知道李爱她们住在哪个宿舍楼,郑天亮不在他无能为力。他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安定自己。坎儿都能过,一会儿郑天亮就会回来。先等他三分钟。
他舔了口大拇指,就要去叠被子。
他走到瘦脸旁边,瘦脸放下手中的床单,奇怪地看着这个自作主张的家伙。马路哪有什么耐心,叠被子像小孩穿衣服,哪里方便哪里使劲儿。被子没成豆腐块,几乎被他扯坏了。
“哥,干吗呢?这可是我的被子。”瘦脸看着一床畸形的被子,一脸委屈。
马路愣了一秒,转过身,焦急挪步,要去洗脸,没有注意,撞到床旁边的马扎儿,声音脆亮。瘦脸的脸扭成一团,表情痛苦,仿佛撞到的是他。
马路蹲在地上摸着小腿问:“现在几点了?”
“刚四点三分。”
马路顾不上疼,站起来就往盥洗间走。他拧开水龙头,将水扑到脸上。没两下,恍惚间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他停止扑水,关闭开关,叫他名字的声音还没出现。他再打开水流,又隐约听见。他猜想声音是从水龙头里传来的,便将脸放到钢管上。让他失望了,声音又消失了。
他坚信有人叫他,从盥洗间退出身来,湿漉漉的脸问瘦脸:“你听见有人叫我了吗?”
“你叫什么?”
“马路。”
“没有。”
“不可能,我真的听见了,哥们儿你叫什么?”
“侯……”瘦脸还没说完,即被人插话——“侯亮,侯亮,帮我叫马路出来。”那个期待的声音终于清晰了。马路微笑着看他,似乎用笑意在庆祝自己的正确。
走廊里的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仓促,马路当然不愿让他等待,迅速打开门,两个人像井冈山会师一样的欢愉。
“你跑哪去了?找你半天了。”马路边走边问。
“别废话了,赶紧找妞去。”
12
“你打算怎么做?”路上马路问郑天亮这句话不下三遍,郑天亮正对赶着上课去的清凉女孩眼不停歇,无心回答。
“你尽管放心,有大哥罩着你,李爱是你的,走不了。”
女生宿舍楼下绿化做得不太好,几棵矮树叶子都没长齐,还受不了热,干巴巴地黏在树干上。马路顶着迎面的阳光,皱着眉头。在他前面,是一条大约两百米长的自行车阵,每一辆在这个时候都逆着光,闪闪发亮。那上面一定很热,马路心想。
“马路,你热吗?”郑天亮立在某辆自行车前,仰头看楼。他似乎知道刘晓云的宿舍位置。
“热,要不我去买瓶水,你在这儿等我?”
“我要健力宝。”郑天亮把吉他靠在一辆永久后座上,用手轻轻滑过后座。马路转身,没走两步踌躇回头,想知道被车屁股烫了手的郑天亮接下来会怎么做。
郑天亮捏着耳垂,没好气地说:“我靠,这比女人的屁股还烫。”
马路笑着挠头离开。
13
校门口的小卖铺只有一个老太太,牙比婴儿的牙少,眼睛也不灵光。她鼻梁上架一副黑框老花镜,眼镜下面是一双比镜框更黑的深眼窝。马路没看见她的眼睛。老太太在闭目听歌。
“你好,买两瓶健力宝,啊,不是,一瓶健力宝,一瓶矿泉水。”马路夹着纸钞支在窗口上,故作轻松。
老太太不为所动,手边的卡式磁带机深情地放着崔健的《花房姑娘》:“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的惊奇像是给我,噢……赞扬。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马路轻轻跟着摇头,觉着这首歌还挺好听。
“老板,你先给我拿东西吧。”马路拿起手上的纸钞,向老太太招手,忘了老太太闭着眼。老太太还没有要动的意思,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马路心里咯噔一下,使劲儿拍窗面,提高嗓音叫:“老板!老板!奶奶!奶奶!能听见吗?能听见吗?”
“叫什么啊,还没死呢。”老太太突然说话,连表情都没有变化,要不是嘴翕动,没人知道是她在说话。
“吵吵闹闹的,耽误我听歌。”老太太放下手,不情愿地起身找饮料。
马路舒了口气,安心等待。老太太指着一瓶荔枝王问:“这个?”
“不是,不是,是健力宝。”
老太太指着可口可乐问:“这个?”
“不是,不是,是健力宝。”
老太太哼哧一口气,站在那里冷冷地说:“真是啰唆的年轻人。”随手拿过一瓶健力宝,满脸委屈地递过来。
见她表情如此,马路倒有些自责。幸好老太太委屈的表情只有片刻,很快她又露出了稀少的牙齿。她在笑,不是对他,是对刚走进来的女孩。马路没见她长相,先闻的声音。一个轻柔、偏高的声音:“婆婆,今天我有一盒香港的磁带,Beyond,特好听,特意先拿来给你听听。”
不知在何时,他扫了一眼这个衣着清凉、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因为不太专心,他忘了她是以何种姿势站在马路旁边,马路只敢闻她身上一股清淡的肥皂香。
“拿给我看看。”老太太哪里顾得上手上的健力宝。她随手搁下健力宝与水,接过磁带,把它拿到眼前,手扶了扶眼镜,认真研究起上面的字来。
马路心又急起来。他担心郑天亮等急了,可能他正一个人暴晒在阳光下,口干舌燥,汗如雨下。他决定叫住老太太。他又不小心扫了一眼旁边的姑娘,刚要张嘴,一个熟悉的影像经过脑海,生生将他的决定吞噬。此时老太太已换上了Beyond,一首《真的爱你》吉他SOLO缓缓响起来。
这首歌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功效,他不再满足于只闻清香。他想与清香的本尊对话。
“嗨,李爱,我马路,人人都能上的马路。”
马路捂住嘴,惊恐这句话竟出自他的口。他赶忙挽回:“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并不是人人都能上。呸,也不是,能不能上都不是我说了算。也不对……”
他干脆停止拌舌头,放弃解释,停顿了片刻,说:“随便了,我的意思我也忘了。”他卸下紧张,声音就调顺了许多。
“没看出来,小屁孩有点儿男人样了。”老太太抿着笑,真诚地鼓励他。
“这么巧,就你一人,郑爵爷呢?”她的声音像早晨的鸟,马路听不懂内容,只爱声音。
她还在疑惑地看他,马路缓过神来,想起内容,刚要应付性地回答,才想起来郑天亮还在烈日下暴晒,又拾起焦急,叫老太太把健力宝与矿泉水拿过来。
老太太伸手拍掉他的手,怒气道:“拿什么拿,这么热的天,哪都别去,就在这待着。”
马路心系兄弟,自然不依。老太太生气了,骂起脏话:“你个耳瓜子,呆头呆脑,还吃书本上学呢,都是较着没后脑勺的劲儿,整个一二傻子。你知道我老太婆怎么对付二傻子吗?想当年我没出息的老头儿比你呆头比你倔,一朝被我看不上,我就使劲儿治他。他那死脾气再也不敢闹了。”
“老板,你在说什么,我真的很急,你先给我吧。”马路真没心思听老太太一大段剖析。他很急。
老太太咬着嘴唇又打了一下他的手再说:“婆婆妈妈,不像个男人。”
李爱跟着音乐轻轻摇晃脑袋,也不说话,磁带机里在唱着:“春风化雨暖透我的心,一生眷顾无言地送赠,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教我坚毅望着前路……”
老太太与李爱对眼,一齐点头,赞赏这首歌美妙。马路见李爱不说话,老太太不说话,不忍打搅,也忘了要干什么。那也沉默吧。于是又一个人被音乐带动,沉溺于歌声中。
小卖铺终于剩下唯一的人声,节奏缓慢、动人,像另外一个地方传过来的,人们为了知道它是什么,生怕弄出动静而影响它,如同呵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只要它健康、完整、漂亮,他们愿意做任何事。这任何事就是沉默。
对马路而言,婴儿还象征另一个世界,他从未预知从没感受过,它到来得刚刚好,它美妙、动人,最关键的是,它是李爱的婴儿。这太重要了,只够这一点,马路就能无条件爱上。
想到此,马路悄悄地看向婴儿的妈妈。与他之前的印象不同,她不再是白色的。她的手臂有些红,由内而外,如果仔细看,手臂上的皮肤如同透明。他能瞧见红色,以及红色外没有颜色的汗毛。像婴儿,他想捏。
除了这些地方,他还瞧见了她微耸的双胸。他不敢正视,看一眼低头一秒。李爱的胸没有大到可以露出来的地步,就是隆起来的衣服。他看不出什么,只能继续往下。
李爱的手似乎通晓他的心意,她将手轻轻往下放,晃荡在大腿上,像在指引。马路顺着她的指引,瞧见了李爱裙子边沿的小黑痣。小黑痣离膝盖不过一拇指宽,除了它醒目之外,整个腿没有什么夺人眼球的地方。就是白,无他杂质。
风又掀起了她的发帘,她赶忙闭起眼睛。马路弯起脖子,逆着风看她。风来得刚刚好,马路找到了理由,不用偷偷摸摸看她。李爱捂着眼睛,裙子被风掀了起来。她又要去捂着裙子。她只有两只手,一边一只怎么都解决不了问题。
马路是个假把式,本该要他看的时候他转过身,假装没看见。老太太坐下来,重新以马路刚见她的姿势听歌,健力宝与水就搁在窗口。
风继续吹,音乐继续放。李爱索性蹲了下来,一只手放在怀里,一只手翻过来搓眼睛。她搓一会儿停一会儿,眼睛逐渐变红。马路跟着蹲下来,手伸出来又缩回来半截,停在空中问:“是进沙子了吗?”
马路发觉自己这个问题挺好,等着李爱回答是。
如他所愿,李爱放下手,将紧紧闭着的眼睛暴露在马路面前。她黄红的眼皮正调皮地抽搐,跟跳舞一样。马路轻轻对它吹了一口气,除了修长的睫毛弯了身,并没起什么效果。
马路纳闷了,眼睛进沙子不就是吹气吗?她怎么还表情痛苦呢?他想知道李爱到底是什么感觉,问:“你感觉有好一点儿吗?”
“沙子在眼睛里,我觉得你应该先把眼皮掀起来再吹。”李爱的声线变了,肯定没有好一点。
“哦,对不起。”马路急忙把停在空中的手伸过去,轻轻扒开李爱的左眼,鼓足一口气,猛然吹过去。李爱的眼皮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风力,如一对贞烈的脱缰烈马一样,使劲儿往对方方向跑。马路没抓紧,眼皮又相爱相亲了。
李爱甩甩头,啊了一声。
“你别乱动。”马路严肃起来,语气偏硬。
李爱倒吃这套,缄默地抬头。
马路兴奋地再次扒开李爱的眼皮,眼皮还要跳。马路这回使了劲,加上李爱决心配合,眼皮终不能结合。
马路这回学乖了,吹气不敢用力。他喔起嘴,轻呼一口气。清气穿过睫毛,进入如湖面一样的眼内,激起波光粼粼。
一次不够驱赶不该存在的杂质,他再试几次,湖面依旧像第一次那样,受不住风。
14
也许沙子已经掉了,也许人已经累了。马路停止喔嘴,不再呼气。手松开眼皮,还搁在她眼上。李爱以为还没掉,眨着眼睛试探。第一次跟女孩如此亲近的马路忘了出于何种理由,呆呆地望了半天。这才是真正的看在眼里拔不出来。
李爱眼里的东西已经拔出来了,她并没有多喜欢有人用嘴对着她的脸,呼出的臭气全恶狠狠地扑在她脸上。尤其还有一只手搁在她脸上。她不是很舒服,于是她也把手放在马路脸上,看他爽不爽。
李爱的手像一块烙铁,将马路的脸瞬间烙成红色。马路羞涩地抿嘴笑,同时轻闭双眼,双唇微翘,学电影里准备亲吻的女主角。
李爱将另一只手也搁在马路头上,马路更兴奋,身体还抖动了一下。李爱扶住马路的脑袋,定住片刻。马路更紧张,嘴也不敢抿,就舔嘴唇,先湿润。
李爱轻轻咳嗽一声,马路心里警觉地咯噔一声。李爱将手中的脑袋往后一移,马路立刻睁眼,出乎他意料,所以他慌乱,脑袋往后退了身体还没准备好,前后不搭,于是摔倒了,整个人往后仰,躺在地上。
音乐还在继续,闭着眼睛的老太太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李爱也惊了,挺不好意思,说起来人家刚才还帮她吹沙子,现将人推倒,多不厚道。她立起身伸出手拉马路,马路本能地伸出手,见手有许多灰,又缩回去,吹去上面的灰尘,还嫌脏,干脆自己起来。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马路拍拍屁股,再也不敢正眼看李爱。他伸手拿过饮料,捧在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爱眉头紧蹙,一脸纠结。
15
路上的马路像怀春的少女,对刚才的一幕念念不忘。当然,他只悔恨自己。恨自己的蠢,恨自己的笨。如果再来一次,他将会表现得大方、得体;如果再来一次,他敢肯定自己不会这么傻。
怀春少年马路边走边想,觉着此刻去往女生宿舍的路途比平时近了不少。很快他看见了郑天亮与他周围一群交头接耳的女孩。
郑天亮屁股坐在自行车钢座上,躬着身歪着头,一脸骄傲地拨弄着吉他。马路走到众女孩旁边,没有突围,就站在一边看他,像个陌生人。
一首《外面的世界》唱完,郑天亮换拨《花房姑娘》的前奏SOLO。周边的女孩随即鼓掌。马路见所有人都鼓掌,自己不好意思,把饮料夹在腋下,幅度很小地鼓。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我不敢抬头看着你,噢……脸庞。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的惊奇像是给我,噢……赞扬。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噢……方向,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我不知不觉已和花儿,噢……一样……”
马路觉着不是一个人唱,他明显听出来有女声合唱。他转向其他人,几个女孩在翕动嘴。郑天亮不对任何人张眼,他仅默然张嘴。女孩们很吃这套,纷纷附耳议论。有甚者还要求换歌。这人就是刘晓云。
刘晓云从窗口探出头来,哼唱了半首歌。《花房姑娘》结束,郑天亮停下来,歪着嘴笑,一只手夹着吉他,同时伸口袋里掏烟。
“郑爵爷,给姐妹弹一首《外面的世界》呗。”刘晓云倾斜下来的头发跟瀑布似的,几次遮住她的脸。她不得不把头发压到耳边,跟怕郑天亮认不出来她一样。
“好,外面的孩子得令。”他将过滤嘴插进琴头的琴弦里,左手横按第一品,右手随意扫几下。他仰起头,双手各就各位,在对刘晓云抛了个媚眼后,音乐开始。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郑天亮的眼神含情脉脉,可笑容却是戏谑的。这首歌结束,郑天亮又对刘晓云抛了个媚眼。
刘晓云收起笑意,翻着白眼进去了。郑天亮慌了,在楼下叫她别走。他把吉他拿在手里,站起来招手。那琴头上的过滤嘴不知何时不见了,地上也寻不到踪迹,就好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郑天亮生怕它掉在某个干燥的地方,赶紧四下看几眼。
刘晓云一直没再探出头。郑天亮站在那里叫唤了几声,也许累了,他坐下来;也许无聊了,他弹起琴。这次是《外面的世界》。他不是很熟,弹错了几个音符,不过他照唱。他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说话声越来越小。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马路边听这首歌边觉着口渴。他放下矿泉水,将健力宝拉环拉开,仰头咕咚咕咚。
刘晓云长时间没出来,郑天亮唱得有些索然无味。在歌的后半部分,他没有再唱,就以扫和弦结束。
郑天亮又把吉他夹在腋下,从口袋掏烟。周围的人还没有散去,估计是以为还有后戏。这回郑天亮把烟含在嘴里,摁打火机的时候咳嗽几声。他捏了捏嗓子,吐了口痰。马路歪着头看他,感觉那痰是被他捏出来的。
16
郑天亮终于发现了马路。他眯着眼睛招手,马路以微笑回应。郑天亮继续招手,马路熬不住,拾起地上的矿泉水,小跑过去。
马路递给郑天亮矿泉水后,手一直搓着健力宝的瓶身。
“哥哥,你去阿富汗买水了?”
“刚刚遇到个熟人。”马路眼神飘忽,时而低头,时而看吉他。
郑天亮不接话,二人就沉默了。马路不知道眼神该放在哪儿。他本来能听见喝水声,出于某种理由,他忘记了所有,就担心自己的动作。他招手的动作是僵硬的,脸上的表情是虚假的。他不敢乱动,生怕让后一秒的自己嘲笑前一秒的自己。
“你好,同学,你坐的是我的自行车。”一个挺漂亮的女孩走过来,带着微笑说。
马路连忙靠边,拉着郑天亮就要走。郑天亮一动不动,笑着回视女孩。马路奇怪,拉不动郑天亮就放弃了。
女孩收起笑意,问郑天亮:“你会唱《野百合也有春天》吗?”
“男的唱这歌不好听,你看罗大佑唱成那样就知道了。要不这样,我弹你唱,只要你会。”郑天亮中指在揉三弦,右手没弹,所以声音很细。
“我可不怎么会,你慢着点,让着点我。”
“这又不是比赛,怎么让?”马路老实说。
女孩丢给他一个白眼,吉他声响起。女孩果然需要让,第一个音就不准,节奏也不稳,郑天亮都看不过了,用脚打节拍,试图将她拉回来。女孩是个倔脾气,怎么拉都不回来,特别独立。郑天亮一计不行,再换一计。他眼睛狠狠盯着她,跟她使眼色,意思是要跟他头的节拍走。他像吃了摇头丸,晃得都快掉下来了,看得马路担心异常,几次都伸手放在旁边,怕突然掉手上。
歌是好歌,姑娘是好姑娘,两者结合,“好好”相斥,不忍直视。马路搓着手臂,也不好打断,就在惋惜,女人何苦为难自己。围观的女孩也许跟马路想法一样,迟迟不走可能是出于对女孩的尊重,对漂亮的尊重。从这一点看,学校的女孩们的良心都不错。
也许马路这个结论太过主观,理论依据不够,很快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女孩好不容易唱完,让众人松了口气,郑天亮居然夸女孩唱得有特色,美妙至极。这瞎话说得马路更难受,鸡皮疙瘩起得比刚才还多。这还没完,嬉皮笑脸的郑天亮提议女孩再唱一首。这下惹恼了周围的人,众人表情各异,以不屑、不满为主。马路安慰自己,郑天亮在客套呢。
郑天亮弹着琶音,问女孩唱什么。他问完就笑着看向天空,仿佛是在问天,等天回答。女孩腼腆地笑了笑,还未回答,天空抢答了——一盆像地膜一样的东西落了下来。郑天亮第一个发现,急忙躲开。女孩见伴奏走了,她得跟上。原地就剩马路在那儿怨恨唱歌的和伴奏的,这水就全淋他身上了。
郑天亮把吉他抱在怀里,与其他人一起幸灾乐祸。马路甩甩头发,从嘴里吐出一注清水。始作俑者从窗口伸出头来,她对着落汤鸡说:“你还能再臭不要脸点吗?”
马路抹了把脸上的水,怒气顿起,反身抬头,发现整座楼的窗口空无一人,好像刚才的话是大楼说的。
郑天亮小跑过来,拍着马路肩膀说:“还是晓云知心啊,知道你热得不行,给你洗个澡,现在还热吗?”
郑天亮的手不敢在马路身上放久了,拿下来的手连忙在身上搓掉水。
马路不知道该说什么,郑天亮又拍了拍马路的肩膀:“没事,哥们儿帮你出气。”说完把头转过去,仰头大喊,“晓云,刘晓云,刘妹妹,刘同学。”
窗口大开,一脸无奈的刘晓云探出头问:“哟,同学你怎么了?是马路吗?天灾人祸从来不长眼,马同学对不起了,我也不知道我洗脚水怎么就掉你身上了。”
“没事儿,咱大老爷们儿不在乎。”郑天亮替刚要骂人的马路回答。
“是昨天的。”
“没事儿,咱们大老爷们儿不在乎。”郑天亮继续嬉皮笑脸地回答。
“是全宿舍人的。”
“有事儿,我不是大老爷们儿,我在乎。”马路拨开郑天亮压他身上的手,急忙回答。
“那您想怎么着?”刘晓云看着郑天亮说,“继续以唱得跟死了爹的声音报复我?”
自行车主人不乐意了,骂道:“说谁呢,你才死了爹呢。”
“你怎么骂人呢?”郑天亮转身黑脸对女孩说。
女孩一脸委屈,说:“是她先说的。”
“她能说不代表你能说。”郑天亮继续黑脸。
女孩的脸扭成一团,都快哭了。她看看郑天亮,再看看带着笑、幸灾乐祸的刘晓云,气急转身离开。
郑天亮一回身,黑脸换成笑脸。刘晓云相反,黑着脸进去了。郑天亮伸手叫她,马路插话:“她进去了,听不到看不见了。”
郑天亮放下手,吞了口口水,轻声说:“你知道的还挺多。”
说完转身往回走。马路问他去哪儿。
“你不是知道的挺多吗?你猜。”
马路不说话,低头跟着。这时有人叫了一声,郑天亮比马路回头快。他们依次看见李爱。李爱挽起耳边的头发,腼腆地笑了笑,等他们走近了,她才柔声说:“那个,晓云倒的那水,不是什么洗脚水,她还特意刷过脸盆,特别干净。”
“是吗?告诉晓云,即使是洗脚水,我也无所谓。”郑天亮把手支在马路肩上,一只小腿折在另一只的旁边,自以为很酷地说。
“你当然无所谓,又没倒在你身上。”马路搓过潮湿的头发嘀咕。
李爱笑容僵硬,不知说什么。郑天亮不说话,马路不会说。三人陷入沉默。总需要有人打破沉默,马路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但他找不着话题。
“那什么,要不,我给你一条毛巾擦擦水吧,别冻感冒了。”李爱僵硬的表情因为找到话题,迅速转变,顿时自然许多。
“不用了,不用了,我挺凉快的。”马路是真心不用,因为害怕麻烦人家。
李爱找着事做,不肯罢手。她转身离开窗口,郑天亮问:“你刚才干什么了?”
马路仰着头嘿嘿地笑。片刻,天空中飘下一条白色毛巾,像一条水里的鱼一样游下来。马路睁大眼睛,在鱼的前方随着移动。郑天亮回到刚才坐的后座上,从烟盒里抽出根烟,捏在手里敲打烟盒。不知道怎样才算可以了,他放在嘴唇上,笑着望着马路,没有说话,也说不了话。
毛巾终于铺上马路的脸颊。他以为世界就此黑暗,而倔强的光依然从毛巾透射进他的眼睛。他睁开眼,世界依旧光明。
他将毛巾小心叠好,成一块大豆腐用手托着。他仰起头,看见李爱浸没在金光里,露出一个比阳光还温暖的笑。这个笑的魔力巨大,马路再看一次,金光的黄逐渐转弱,上来了些白,像晨光。
马路脑海里出现一条旋律,他问郑天亮:“你会弹Beyond吗?”
“那是什么?”
马路拿过吉他,凭着感觉在品格上找了几个音,听起来是那么回事。
“学过?”
马路摇头。
“有点意思,咱们可以搞个乐队。”
“搞乐队?”马路瞳孔放大。
他再次仰头,西头的太阳已经掉了下去,霞光太黄,刺眼。这好像早上啊,眯着眼睛的马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