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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尘世嘈杂

1

雾气一般的晨光爬上窗台。灰窗有了光,冷冽就退了些。晨光不满意,它还想进去。它在窗外踌躇了许久,未果。严实的窗帘像是在抵抗侵略者,就不开城门。它的颜色有些灰黄,像报纸的颜色,纹丝不动的情形下,看上去像糊在玻璃上。

窗台上慵懒的小猫看不下去了。它伸了伸懒腰,舔了舔右爪,觉着可行了,轻轻扬起沾着口水的爪子,在两块灰布缝隙中挠了挠。出它意料,假报纸真往后退了些,晨光抓住时机,猛然攻进来。

攻进来的晨光如一线天,将室内分割成两段。一段灰暗,另一段也是灰暗。那分割线,刚好落在床上,上面的人亦如被分割。被光分割自然颇感不适,他眉头紧锁之余哼哧一声,顺带翻身,在安静了许久的室内弄出了不小的声响。这可吓坏了原本就忐忑的小猫,它以为主人要像往常一样骂它,见着动静瞳孔瞬间放大,像所有犯了错的男孩,就会拔腿开跑。也许它太紧张,它跃下窗台跳上床,不假思索地穿过一线天,踩过了刚才弄出声响的身体。那个身体即刻做出回应,在小猫还在床单上时他迅速掀开被子,奔跑着的小猫借着这个力以更快的速度落到地上。猫无恙,小猫禁摔。它继续惊慌失措地穿过客厅,扑进马佳的怀里。

马佳没有用手抱猫。她有点忙,一手拿木筷,一手按遥控,腾不开手。电视里人脸一个换一个,都挺面善。她换一个频道吃一口鸡蛋,到荷包蛋被吃成人脸形状时她才停止。因为妈妈安静呵斥她,叫她快点吃,吃完好叫爸爸起床,别迟到了。

她低头默许,像往常一样听话,将人脸形状的荷包蛋片刻吃完。电视里在播放天气预报。播报员是个面生的端庄女人,她冷静地播报今晚的雷雨天气,提醒市民出门需带防雨工具。

床上的马路此刻已有了意识。他听到今晚有雨的报道,安静在换鞋,女儿搁筷子。他想听得更仔细,轻快而慌乱的脚步声扫了他的兴。他闭上眼睛,让大脑空白。

“你要是我老师就好了。”马佳只轻轻拍了拍马路耸起的肩膀,等马路一翻身,她已将窗帘整个拉开。

晨光虽不强,但足够让马路不适片刻。

“怎么个意思?”马路眯着眼问。

“那我也就不用起床了。”

“你怎么跟我一样有出息呢?”

“老师,您现在起吗?”马佳按下还未叫唤的闹钟,在马路面前晃了晃。

马路抿嘴一笑,像得了号召,一鼓作气,霍地掀开被子起身,一边唱道:“清早起得早,上山割青草。没镰刀,没草帽,单凭一身肌肉上前方……”

马佳皱起眉头,一脸不屑,对着欢乐表情的马路轻声念叨:“每天没正形,当老师也是教幼儿园的。”

女儿一出门,马路歌声便止。他面无表情地套衣服,后面肆意的晨光完全淹没他,被子上留下一个动作孤独而缓慢的形影。

2

马路依依不舍地离开软床,咬着牙刷进了卫生间。他立在镜子前,对它挤弄出一些表情。眼角的皱纹这时才敢跑出来。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总感觉比昨天多了几条。他当然是不太愿意相信,使劲儿睁眼,好不容易成形的皱纹又被赶跑了。他这才满意,用手抹去嘴上的泡沫,打开水龙头冲洗。客厅传来妻子安静字正腔圆的说话声。他关掉水龙头,粗略地擦了擦脸,静下来。

“一会儿你坐爸爸的车,放学的时候叫他来接你,今晚我要进后期,又得加个班,不用等我,听到了吗?

“把衣服弄整洁了,你看裙角都皱了,快弄好!”安静的口气神圣得不容侵犯,只需照做。

马路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咕噜一声,哗一声吐到槽里,这时神圣的声音又响起:“还有,别忘了带伞,等下也提醒着爸爸。身上还有钱吗?给,省着点花,女孩子花钱不能大手大脚。别再找爸爸要了,听到没有!”

声音没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再响起。突然的安静让马路有些心慌,他打开水龙头,仓促漱口,再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勉强算安心,他才缓慢地从厕所走出来。

客厅里只剩马佳在捡课本塞进书包。马路看着她收拾,也搭不上手,有些不好意思,觉着尴尬,决定关心一下她,捡起话就问:“吃饭了没?”

女儿没有回答,还在干自己的事。马路只得继续说:“早上要吃饭,不然容易得胃病。真的,我妈教我的。”

女儿没有回答,书包已被拉上拉链。她走到马路面前,伸出腕表,指了指,问:“那您吃吗?现在还有五分钟吃饭时间。”

马路瞪圆了眼睛,没有回答。

3

他们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女儿的表情没觉着有何不妥,她戴着耳机盯着窗外,用人难以理解的姿势,真不知车外那些稍纵即逝的景物是如何引得她侧目的。马路看不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次,打断她欣赏窗外的风景。她摘下左边耳机,以一个疑问语气词“嗯”回应。

“听什么好听的歌呢?也给我听听。”马路看起来兴致颇高,是笑着问的。

马佳干脆将耳机摘了,将手机接上车内音响,萧敬腾的《王妃》响了起来。

马路的手搁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车屁股的红尾灯,无心地听着音乐。堵车有了些时候,马路看看表,焦急起来。他刚想将这份焦急以形体动作表现出来,见女儿提前一步,他只能假装镇定,企图缓解女儿的焦灼。

他故作轻松,问:“这歌怎么这么长?听半天了,还不进副歌。”

此时车里的歌是五月天的《倔强》。

马佳一听眉头更紧了,她按了暂停,马路连忙说:“没到副歌你也别关啊,年轻人别那么没耐心。”

马佳调了前一首,按下播放键,萧敬腾的粗犷嗓音狠狠地唱道:“摇晃的红酒杯,嘴唇像染着鲜血,那不寻常的美,难赦免的罪……”

“这是萧敬腾。”话毕,马佳切歌,按下一首,同样有些粗犷的男中音唱道:“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坚持对我来说就是以刚克刚……”

“这是五月天。”

“不是同一首啊,听着真像。”马路挠挠头,像犯了错的孩子,将目光转回正前方。车流依旧没有要动的意思。

女儿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

车内的五月天继续倔强着。女儿滑动手机屏幕,不时微笑。马路放下心来,终于不用为迟到着急了。感慨还未退去,一个带有电流味的歌声从女儿手机里传来:“我和我骄傲的倔强,我在风中大声地唱,这一次为自己疯狂,就这一次我和我的倔强……”

也许是手机的问题,也许是音色如此,这恰好与车内歌声同步的男中音,听起来像大部分KTV里的歌声一样,走调、错拍、刺耳,让马路很不舒服。更让他不舒服的,是女儿也学着KTV里只听不唱那部分人的模样,没有审美,听着了就当赚了,脸是喜悦的。马路慌了,问:“这谁啊?”

马佳没有理他,她把第二个微信语音点开,同样的男音色:“怎么样,还算差强人意吧?就咱这歌声,村口的老黄牛都得被感动得哭鼻子。”

马路急了,说:“我再听听。”伸手要拿手机。马佳不依,指着前方屁股没了红灯的车说:“看,走了。”

马路赶忙启动,一时踩刹车过猛,车刚走又停了下来。马路紧急刹车。二人一起向前倾,马佳手上的手机也摔在脚边。她带着怒气捡起手机,甩在马路前面,自己冷冷地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就为听这么个情报残害祖国花朵,您觉着合适吗?”

马路竖起眉头,盯着前方。他故意将目光抬高,防止女儿看出他想再听情报的心思。过了几十秒,他以为过了很久,缓缓拿起手机,佯装递给女儿。他食指没放在手机边缘,为了防止女儿发现,他一边不经意地点开屏幕,一边说话吸引女儿注意:“其实吧,我也算个知识分子,知道个人隐私神圣不可侵犯,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

如他所愿,手机语音声:“亲爱的马佳同志,五月天的签名海报哥们儿已经帮你要到了,说吧,怎么感谢我……”

女儿一把夺过手机,怒气问:“你好意思吗?偷听别人隐私。”

马路也急了,焦急的口气:“他好意思吗?随口就亲爱的,怎么就亲爱的了,多大就亲爱的了,他懂亲爱的吗?”

“这不是那个意思行吗?跟您没法沟通。”

“我怎么就没法沟通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好好想了这句话的意思,严肃的表情逐渐舒展,换上其他颜色,以一张轻松的脸接着说,“我挺平易近人的啊,你试着用跟妈妈沟通的心跟我谈谈心,你会发现其实我真的挺好沟通的。”

女儿怒气未消,任凭马路怎么说她都不接话。等到了学校,女儿下车留下最后一句话:“话多不是表示您好交流,也可能是中年危机。”

马路被惊吓到了。现在的小孩什么都懂吗,中年危机她都知道?带着这个疑问,他一路思索到了公司。

4

公司闷热,马路叫了小李几次把温度调低,炎热依旧。燥热让人烦躁,他呵斥小李在阳奉阴违,小李说冷气已经给得很足了。马路无奈,去冰箱找水喝。水似欲望,越喝越渴。除了多走了几趟厕所,他燥热无减。他想通过工作来转移注意力,缓解燥热,急忙问小李,今天有哪些人相亲。

小李递给他一份名单,上面长长的名字,他满心欢喜:“今天客人有这么多呢,看来咱们网站要转运了。等等,这些名字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这哥们儿上次不是来过吗?”他指着第一张图片。

“是,这是要求退款的名单。”小李冷冷地回答。

马路放下名单,感觉身体更热了。他屁股下的摇椅四下转动,他以此微弱的风感缓解炎热。

“你说现代人怎么那么喜欢耍流氓呢,婚姻大事能随便退吗?小李,你说说,这能退吗?”马路思索半天之后的一番话,让小李难以回答。

“马总,您问的是哪个不能退?”

“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马总。”

“好的,马总。您说得对,这他妈的确实不能退,太没节操了,婚姻不是儿戏。”

马路啧了一声,不满小李说脏话。小李以为自己意会错了马路的意思,连忙问:“哦,对不起,马总,您的意思是,可以退?”

马路又先啧了一声,小李竖起疑惑的眉头。马路见状,连续狠力啧了三声。由于力度没能控制好,气没吐顺,导致气管发痒而咳嗽。原本他双手支在身体前方,胳膊肘顶着摇椅把手,正襟危坐,姿势优雅。因为咳嗽不受控制,他整个上身都弯了下去,面红耳赤,青筋毕露。

小李见状,吓坏了,连忙问:“马总,您没事吧?马总,您别这样,马总,您再这样我叫救护车了,马总,您怎么了,来人啊,救命!”

小李越说马路咳嗽得越厉害。他知道自己没事,仅仅是因为紧张导致条件反射,咳嗽加重。但是他怕小李理解错他的意思,即使说话很困难,他也不得不慢慢吞吞地一字一字吐:“不,能,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李一边拍他后背一边敷衍:“明白,明白,咱不退,咱不退。”

“不退”二字如灵丹妙药,马路一听咳嗽立止。他制止正扶着他的小李,叫她先后退一点。他需要重新树立威严的气势。小李很听话,她又回到刚才站立的地方,以刚才的眼神望着他。马路有些不好意思,他扬手叫她先出去,小李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又扬了扬手,小李还不动。马路又要啧,想到刚才咳嗽,不敢了,改口说话:“你先出去,我整理一下衣服。”

“对不起,马总,事没做完我不能擅自离开。”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马总。”

“对不起,马总。”

马路无奈了,干脆不管。他捋了捋头发,假装不经意地问:“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既然不能退款,您得亲自跟他们说明情况。”

“他们来了多少人?”

“五六七八九个吧,我不敢肯定。”

马路对她翻了个白眼,扬手叫她出去。一如之前,小李纹丝不动。

“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到。”马路稍微提高了嗓音。

“我怕你不认识路。”

“在公司里我还能走女厕所去?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到。”马路的嗓音又提高了些。

“您知道在哪儿吗?”

“不就在会客厅吗,难道还能是女厕所?”

“不是,在会议室。”

“咱们会议室不就是会客厅吗?”马路大声叫道。

“哦,是吗?对不起,我又和以前的公司搞混淆了。”

马路拉了拉领带,口干舌燥得厉害。他拿着杯子出了办公室,在饮水机边盛了半杯水,边喝边推会议室的门。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坐在离门最远的位置上。马路松了口气,停下来将杯子随手搁在桌上,礼貌性地问候:“你好。”

男人玩手机入了神,没注意到马路。马路只得走向他。当他距离男人足够近了,他再次问候:“你好。”并在他左边伸出右手。

男人还没注意到他。马路躬下身,附到他耳边,大声说:“你好。”男人措手不及,整个连人带椅往后倒。马路急忙说不好意思,伸手要拉他起来。男人拍掉他的手,叫他往后退。

马路怕对方误解,忙走近欲辩解。男人扬手不依,还叫他往后退。马路退一步后,刚要问他,对方不满意,还叫他退。马路无奈,再退一步。对方还不满意。他强压着躁狂,依旧挂着职业微笑,退一步就问一次,对方却看都不看,像个复读机一样重复不行,不行,不行。直至他站到桌子的对面,与他最远了,男人才勉强答应。

“其实你不必这样,我是没有恶意的。”本来马路刚刚就用嗓过度,现在隔这么远,他又得提起嗓子说话。

“我知道,但我不喜欢人靠我太近,我有社交恐惧症。”他说话声很细,幸好办公室够静,即使隔了很远,马路还是听得清。

“是这样,那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到您?”

“不用帮我,你太客气了。”他突然紧张起来,说,“你……”他拖了很长的音,拖到马路都快等不及了。

“您慢点说,别急。”马路其实在安慰自己别急,随他拖多久,反正没人想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把钱退给我。”他快速说完这一句,把脸埋进手臂,像鸵鸟般不敢见人。

“请问,是我们的服务不够周全吗?”

“不是,是我没泡到妞,那个女的,她都不要我。”他还没把头抬起来,声音从下面传过来,马路听着很怪。

“请问,她是为什么不跟您好呢?”

“我不知道。”男人爽快地回答。

“那我们……”马路刚要接话,男人又插了一句:“你问的问题好奇怪,我又不是她,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马路耐心听完,问:“那您有问过对方吗?”

“那多不好意思,都这么大的人了,还问这么肤浅的问题。”

“那我们……”马路刚要接话,男人又插一句:“把钱退我就行了,别问问题了。”

“对不起,先生,根据我们公司的规定,我们网站只是提供相亲机会,最后姻缘能否成功本公司没有担保责任,也没有履行的义务。如果是我们公司推荐对象有弄虚作假的,我们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给予相应退款,像您这种情况,公司是没法给您退款的。”对于一大通套话,马路不费吹灰之力。

“说半天就不退呗,早说啊,无聊。”男人起身,边玩手机边走,根本不看路,仿佛他脚长了眼睛会看路,他竟能准确地走到门口。

马路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打发一个,他连忙走向前为男人开门。男人伸出闲下来的食指指着他,眼睛依旧不离手机。马路明白他的意思,停下来站在原地叫他走好。

男人走过端着水的小李旁边,小李一脸迷惑。小李等男人彻底离开后,她端着水走进来,马路拿过她手中的水,仰头便喝。水刚沾嘴他就大口吐出来,嗔骂道:“你想烫死我啊?”

小李受了委屈,想骂回去,但见马路确实挺冤的,只好小声嘀咕:“又没叫您喝,这是给客人的。”

“还敢顶嘴,看你办的破事,不是说一群人退款吗,就一个人。”

“其他人都在王总办公室呢。”

“在王总办公室干吗?看你办的破事,叫他们过来啊。”

“对不起,马总,退款必须一个个面谈,咱们不是麻将馆,不能人多。”

“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马总。”马路先是口气不耐烦,然后柔声问道,“王总在办公室吗?”

“对不起,马总,王总不在。”

“那你叫下一个来吧,顺便帮我倒杯水。这回要凉到吐舌头的那种。”

“好的,马总。”

5

马路坐在空荡的会议室里突感疲惫。也许这仅是闹腾后的宁静,因身体激情耗干,心神因此空落,他虚弱得像没吃饭。他软软地看着窗外,天空除了云没有其他东西。看久了他就忘了思索的问题,心神放空,有人推门进来他也没察觉。

“马总,李先生来了。”小李的声音将马路唤回现实,他转过身来,没有多想,脸上习惯性地堆笑,起身,伸手。顶着个大肚子的李先生表情凝重,一脸的蛤蟆肉随着他的步伐晃动,看得马路恨不能一把掀下来。

“李总,好久不见,坐坐坐。”对方没有理他,随意捡了个位置坐下,甩下伸着手、干笑干站着的马路。

马路面不改色,拉开椅子,坐到李总旁边。

“李总,有什么需要我帮您的吗?”

“退款。”兴许是因为李总闭口扮威严太久,他一张嘴臭气像开闸了的水龙头,凶猛地喷向马路脸上。幸好他言简意赅,不然马路得被熏死。

“李总,根据咱们公司的规定,退款是需要符合一些条件的,您能把您的情况说说吗?”

“还有什么可说的,没二话,退钱!”李总突然发力,这下臭气像机关枪般不停地扫射马路,马路想躲不敢躲,又不堪忍受,只得细微移动面孔,让鼻子不正对机关枪。

“是这样的,李总……”马路刚要搬出套话,对方打断他:“是哪样的啊?还能是哪样的啊?我还能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当时我怎么跟你们说的?你们按我的要求走了吗?我缺你们钱了吗?我少你们钱了吗?”李总越说越急,嘴一直往马路脸上凑,翕动得厉害。他嘴本来就大,因为情绪上来了,嘴张得更大,看上去他恨不能吃了马路。

马路插不上话,上身节节败退。他的头快要撞到椅背时,已心生一脚将冒臭气的李总踢下楼的恨意。

“李总,您先冷静一下,喝口水,咱们再给您分析分析。”小李看到马路的求助意图,先一步将李总安抚下来。

李总瞟了两眼衣着大方、长相甜美的小李,情绪逐渐回归正常。他重新坐下,重新拾起威严的姿态。

马路用手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也跟着坐端正了,脸上重新堆起职业微笑。

“李总,您方便说说你有哪些不满意的吗?”

李总再看了一眼小李,先咳嗽一声,喝了口水,捏了嗓子,说:“其实吧,倒不是我要求有多高,我其实是一个特别能将就的人,我要求也简单,首先,长相不用范冰冰,李冰冰就行。身材不用李冰冰,范冰冰就行。其他物质条件我都不在乎,我不是那么物质的人,你从我气质与外貌也能看出来。”

李总说话温和了许多,马路都有些适应不了了,连说:“是是是。那对方是哪点不能满足您的要求?”

“您觉着呢?”

“我们将她的照片发给您时,您看完后表示很满意,我们这才把对方的联络方式给您的。”

他一听照片,情绪又迅速失控,霍地起身,怒道:“你还敢提照片,你发的那破图是照片吗?那能相信吗?一开始看图片我还觉着眼熟呢,后来看了《太极》才知道,那原来是那个安什么。你说你们缺德不缺德。”

马路连忙安慰,李总不理,马路又对小李使了眼色,片刻李总安静下来。

“小李,你怎么也不把把关,明星照片你都认不出来?”

“人家都拿自己的照片PS,谁会想到她拿明星的照片PS。”小李有些委屈。

“我就说吧,你们连最基本的过水都不做,没二话了,退钱!”

马路站起来,虽有一万个不愿意,他还是把手搭上李总的肩膀,和气地说:“李总,别那么冲动。女人谁不化个妆呢,只不过她画笔涂错了脸。咱们是男人,天生要宽容女人,您今天才来咱们公司,肯定之前跟人姑娘聊得不错,基本长相上肯定还过得去,人肯定也折服您的才华、气质什么的,不然也不会交往到现在。”

“那肯定的,跟李某人深交之后的女人没一个不爱咱的。”

“这点没人敢怀疑。您今天遇到的问题,肯定还是心理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其实都是图片惹的祸,把您的胃口调得那么高,影响你们深入交往。其实爱情呢,都是很私人化的菜,适合自己的口味才重要,满汉全席够多、够漂亮,谁天天吃得下?”

李总不说话,假模假式的威严已退去,耷拉着眼睛,像是在思考。马路得意地冲小李挑了挑眉,小李冲他竖起大拇指。

马路见他还差点意思,趁热打铁:“女人天生走心,一遇到矛盾就会胡思乱想,爱情也脆弱,随便一猜疑一赌气,它都有可能死亡。你兄弟我就是个例子,最近与老婆闹气,她胡思乱想,开始抱怨爱情生活什么的,可麻烦了。咱们男人能做什么,只能惯着她,谁叫女人天生需要被呵护呢。”

“兄弟也赶上这种事了?”李总顿时和蔼可亲了许多,他也把手搭上马路的肩膀,关切地问。

“没办法啊,但咱们是男人,不能遇到矛盾就退缩,得解决,为爱受苦,不寒碜!”马路话尾加重了语气,听得小李都信以为真了。李总在马路的鼓励下,决心重拾爱情,并与马路互留了联系方式,以备日后遇到感情挫折,二人好相互鼓励。

终于,小李送走这位柔情李总。出于好奇,她问马路是否真的跟嫂子闹矛盾了。

马路再次糊弄走一位后,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成就感。他已无心再解释一遍他的糊弄之道,以一字“是”草草回应。

下一位是一个模特,跟王总关系不错。她的理由也很简单:野百合网站给她介绍的男的没有金主,没有符合她资产一千万以上、房产证写她名字的标准。

小李跟她解释,公司相亲网站并不能做财产公示,她的要求很难满足。模特说那不行,我总不能一个个地去摸底,我没那么多时间,青春易逝,韶华易老,我摸不起。

马路在一旁不说话,心说你肯定能摸得起,你长得很专业。

模特跟小李聊天有些不服,她叫小李把老板叫来。

小李说马总就在这儿,有什么事跟他说就行。

模特回答,他不是老总,王总在哪儿?

小李挺较真,说不在。二人剑拔弩张,看得马路有些惧怕。正好侯亮一个电话进来,他如获救命稻草,拿起电话一直侯总侯总地叫,极力表现出对方是某公司老总,是本公司客户。

6

马路离开会议室,讲着电话回到自己办公室。马路与侯亮煲了很久电话粥,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有些没话找话,跟泡妞一样多嘴。侯亮纳闷:他打来就一个事,约晚上见面。现在聊这么久,晚上见面聊什么啊。马路把能说的废话都说干了,最后问他有什么重要的事。

侯亮刚要回答,马路抢话说:“要是再发一个九〇后就算了,上次事闹得多大,安静差点没跟我离了。”

侯亮回答:“你想得真美,有这样的好事儿我还会给你,真把我当老鸨了。”

“你难道不是九〇后回收站吗?”

“去你大爷的。”

“不发妞啊,那不去了。”

“来吧,来吧,肯定是好事儿。”

说完侯亮要挂电话,马路回答说:“不要,哥们儿现在需要你。”

“你可别闹,我喜欢女人。”

“那我也需要你。”

侯亮急坏了,最后他们谈话的结束还是多亏小李。她推门进来告诉马路,模特打发走了。马路问还有多少人,小李说不多,还有五六七八九个吧。

马路没有去判定小李是否在说笑,他叫小李把这些人安排到明天,今天他有些累了,需要歇息。

小李问他回家吗?

马路问她什么意思。

小李说:“您不是跟嫂子闹矛盾了吗,如果没去处,可以去我家。”

马路吓得把刚倒进嘴里的水喷了出来。他来不及擦嘴边的水滴,瞪圆了眼看着小李。

小李面不改色,说:“您别想歪了,最近我妈想我了,要我回家住,我一走屋就空着,干脆给您住,顺便给我养养小忠。”

“小忠是谁?”

“我的金毛,我最放不下的。”

“原来你是要请个保姆帮你养狗啊。”

“顺带嘛,都不吃亏。”

“我谢谢你。”

“不客气。”小李真诚地回答。

7

凉风使劲儿撞击着路边的梧桐,梧桐摇曳的姿态很硬,有些不服气,故意要与凉风对抗。马路一出公司大楼头发即被掀乱。前方漫天黄沙,极易让人觉着风本身即是黄色的。黄风在昏暗的大地上尽情跳舞,人们怕打搅了它,路上鲜见行人。马路望了望阴沉的天空,今天肯定要堵车了,坐地铁吧。他闭着嘴穿过黄风,在人来人往的地铁口停下,整了整头发,抚了抚衣物。周围的人大都灰头土脸,其中不乏一些年轻的面孔。那样的死气沉沉,让马路看了心虚。年轻人都这模样,我得萎靡成什么样。

他不敢再想,躲似的钻进地铁站。

8

他刚走进会所,天再也憋不住了,大雨倾泻而下,一溃千里。马路转过身,看着凶猛仓促的大雨,不知道该想什么。雨水狠劲儿拍打着地面,像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指导员,不顾一切,血溅四周,祸及马路。他的裤脚因此湿了一片。他不敢再逗留,转身进了大厅。

他推开包厢的门,瞧见周边拥簇着美女的侯亮。他伸了伸手,侯亮拜别众美女,缓慢而优雅地踱步过来,手上捏着一细长杯红酒,神色温暖。

“哥们儿这姿势像不像那么回事?”侯亮提了提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皮笑肉不笑地问。

“是挺像土财主的。”马路也捏了杯红酒,一直拿在手上摇。摇着摇着想笑,于是加上上下晃。又摇又晃,动作奇诡。

“别闹,哥们儿正经的中国新贵族。你摇什么呢?怎么看着那么猥琐呢,喂,公共场合。”

“这不为了检验红酒的好坏吗?你这都不懂,还贵族呢,红酒的挂杯听过吗?”

“也没你这么检验的,太粗俗了。”侯亮的注意力转到马路身上,“你刚从哪个矿区回来的?浑身这么脏。”

“老板您忘了,您山西矿厂刚塌,我死地里嫌凉,特意从地里爬出来找您要棺材钱。”

“别贫了,快去洗洗,一会儿见客户。”侯亮一把推开他,顺便夺了他手上的杯子。

马路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双手捧起一小捧水,狠力将水扑到脸上,随手抽出墙上一卷卫生纸,贴到脸上一小块一小块地拭水。镜子中的马路虽已一改脏态,但眼皮耷拉,眼角下沉,黑眼圈浓重,让人看得忧心忡忡。

马路斜着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与对面的自己一起无奈。

马路一进门,侯亮一把拉过他。他躲闪不及,跟侯亮钻进一群衣着稀少的美女中间。马路眼神初定,一张宽大、精神的北方大脸盘正微笑着注视着他。

“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野百合项目经理马路马总,这位是华晨国际总经理金总。”在侯亮左右伸手介绍后,马路与金总不得不摊手相握。

“擦,你怎么不介绍他全名啊。”马路嘴唇不动,声音却能小声发出来,仿佛是用腹语问侯亮。

“他姓金名总,天生金总命。”侯亮也用此法回他。

“听小侯说,马先生是当代月老。”金总表情严肃,像谈生意的开场白。

“金总您客气了,就是混口饭吃。”马路有点怵,像谈所有生意前的心情一样。

“马先生年纪应该没我大,叫您小马不介意吧?”

马路连忙躬身,说:“您客气,您怎么习惯怎么来。”

“小马,咱们借一步说话。”他们三个男人离开众美女,进了最里面的白金包厢。

“小马,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叫小侯找你来,就是想麻烦你帮忙解决一下婚姻对象的事。”金总继续以谈生意的口吻说话。

“没问题,您先把您的要求说说。”

“咱们进了一间屋子,关起门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岔话,我直说了,对相貌、身材、学历等看得见的外在要求我肯定不用特意叫小侯找你,仅仅是这样我也用不着找你,外面一大堆,我想要找的,是能带给我初恋般感觉的女孩,要多少钱你尽管提,只要不出格,我都能满足。”

“那您的初恋是什么样子,现在又在哪儿?”马路很认真,特别想知道。

“这是你的工作,我把我的需求跟你说了,具体怎么实施,由你去做。”金总依然保持神色不变。

马路吞了口口水,侯亮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他举起桌上又小了一圈的杯子,示意大家先喝一杯,怎么实施喝完酒就知道了。

马路接受侯亮的打圆场方式,他一口闷下,顿时眼冒金星,天昏地暗。不想这么一拇指般大小的一杯酒竟劲道这么强,他头有些发晕,勉强能听到金总说话,内容跟着眼前的金星,晃来晃去,一个也抓不住。他只记得后来莫名其妙又被侯亮灌了几杯。他怎么出包厢的都记不住了,他残存的一丝记忆,好像就是金总与大胸长腿女孩们的戏。金总后来又回到大胸长腿女孩们当中,还频频向他招手,叫他过去。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他拒绝了。

出了会所,外面的大雨还在继续。风虽小了些,不过仍有雨滴被吹上马路的皮肤,吸走他的温度,把他冻得直哆嗦。

侯亮问他怎么来的,要不要他送。马路逞能,尽量表现出没蒙圈,回答说不用,他自己打车。

脑袋沉重的侯亮没再坚持,他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不久一辆宝马320Li停在了他们面前。侯亮醉醺醺地拉开门,钻车之余对马路摆了摆手。马路突然想起什么,跑过车前敲窗。黑窗缓缓落下,里面伸出一个双眼蒙眬、脸泛红光的小圆脑袋。

“你不是有一件事儿要告诉我吗?”

“一件事儿?哦,记起来了,是李爱,李爱回来了。”

“李爱?”马路这一刻酒醒了一半。

“我已经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了,明天我把她的联系方式发给你。现在真不行,老毛病,谈完生意我就特累,想死的心都有,明天再聊。”

窗还没关上,汽车唰的一下离马路而去。马路看着宝马车的屁股,醉意顿消,嘴上不停地念叨:“李爱,李爱,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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