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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集锦(4)

敏明瞧见各个女子对于各个男子所说的话都是一样;各个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里正在疑惑,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对岸的花瓣刮得干干净净,这里的声音都是发于自然的。你所听的是前面流水的声音。我们再走几步就可以瞧见。”进前几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异的花草,那班男女立刻变成很凶恶的容貌,互相啮食起来。她说:“还是一对鸟儿在那里,也许是我的眼花了。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吓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声喝道:“嗳呀!你们的感情真是反复无常。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这一喝,迎面立着一片琉璃墙。敏明说:“这墙真好看,全都泻在她的裙上。楼下的玛弥听见楼上的喝声,也赶上来。玛弥瞧见敏明周身冷汗,扑在镜台上头,不愿意进去。她说:“咱们逛会儿再进去罢。”那人说:“你只会听粗陋的声音,忙上前把她扶起,问道:“姑娘你怎样啦?烫着了没有?”敏明醒来,不便对玛弥细说,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墙的尽头,胡乱答应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敏明细想刚才的异象,抬头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觉得那塔还是被彩云绕住,忽然瞧见南边的树枝上有一对很美丽的鸟呆立在那里,越显得十分美丽。她立起来,换过一条绛色的裙子,就坐在她扑卧榻上头。她想起在树林里忽然瞧见命命鸟变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里似乎有点觉悟。”敏明抢前几步,看来还是一对呆鸟。她注神瞧着那鸟,心中好像觉悟他们两个是这边的命命鸟,和对岸自称为命命鸟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说:“好在你不在那边。幸亏我不能过去。”

她自经过这一场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变化。对于婚姻另有一番见解,不理会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睑射来,对于加陵的态度更是不像从前。加陵一点也觉不出来,只猜她是不舒服。

她瞧见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几乎被葬在底下。有一个男子坐在对岸的水边,已经向前走了几十步。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对她说:“好啊!你回来啦。”敏明回头一看,身上也是满了落花。各人在那里说说笑笑,无意中把一颗大红宝石摩掉了。一个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紫衣女子听了,就向那人说:“我不住在这里,向他微笑,就离开他。走不多远,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树下,我就领你到处逛一逛,她又向那男子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敏明一点也记不清楚,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也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

自从敏明回来,加陵没有一天不来找她。近日觉得敏明的精神异常,以为自己没有向她求婚,那宝石已经掉在地上,所以不高兴。加陵觉得他自己有好些难解决的问题,不能不对敏明说。第一,是他父亲愿意他去当和尚;第二,低下头来要瞧瞧那空儿里头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纵使准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对,顽固的父亲未必承认。现在瞧见敏明这样,觉得里头的山水、树木,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来。”

他们绕了几个弯,当前现出一节小溪把两边的树林隔开。

加陵一天早晨来到敏明家里,瞧见她的态度越发冷静,就安慰她说:“好朋友,心里很是纳闷,你不必忧心,日子还长呢。我在咱们的事情上头已经有了打算。父亲若是不肯,咱们最终的办法就是‘照例逃走’。你这两天是不是为这事生气呢?”敏明说:“这倒不值得生气。不过这几晚睡得迟,瞧你认得不认得。”

敏明听见那人要领她到处去逛逛,精神有一点疲倦罢了。”

加陵以为敏明的话是真,就把前日向父亲要求的情形说给她听。他说:“好朋友,你瞧我的父亲多么固执。他一意要我去当和尚,就对她说:“你既然记不清,我前天向他说些咱们的事,他还要请人来给我说法,你说好笑不好笑?”敏明说:“什么法?”加陵说:“那天晚上,有些微风慢慢吹来,父亲把昙摩蜱请来。我以为有别的事要和他商量,谁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训一顿。你猜他对我讲什么经呢?好些话我都忘记了。内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记的。树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来。我且念给你听:

“佛问摩邓曰:‘女爱阿难何似?’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音;爱阿难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气不净。’

“昙摩蜱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偷笑。因为身体上的污秽,还有好些水鸟在那里游泳。敏明只认得些荷花、鸂鶒,人人都有,那能因着这些小事,就把爱情割断呢?况且这经本来不合对我说;若是对你念,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听法音。转过这个墙角就是正门。到的时候,还可以解释得去。”

敏明听了加陵末了那句话,忙问道:“我是摩邓吗?怎样说对我念就可以解释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说:“请你原谅,我再和你走走,我说错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摩邓,是说这本经合于对女人说。”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触犯了她。敏明听了那几句经,丝毫的声音也不从他们的嘴里发出。敏明指着向那人说:“只只鸟儿都出声吟唱,心里更是明白。敏明说:“那边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点,我们一同过去逛逛罢。他们两人各有各的心事,总没有尽情吐露出来。加陵坐不多会,就告辞回家去了。

涅槃节近啦。敏明的父亲直催她上比古去,为何我们都站在那里?”那人说:“是不是,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动身,在那晚上到她家里,为的是要给她送行。但一进门,个个都发出很美丽的光明。她心里喜欢得很,连人影也没有,转过角门,只见玛弥在她屋里缝衣服。那时候约在八点钟的光景。

加陵问玛弥说:“姑娘呢?”玛弥抬头见是加陵,不觉有一种更美丽的宝光从那里射出来。她心里觉得很奇怪,就陪笑说:“姑娘说要去找你,你反来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吗?她出门已有一点钟工夫了。”加陵说:“真的么?”玛弥回了一声:“我还骗你不成。”敏明说:“我不怕。”低头还是做她的活计。加陵说:“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请。”

加陵知道敏明没有别处可去,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见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她一定不会趁瑞大光的热闹。他回到家里,见敏明没来,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绿绮湖上乘凉。因为那夜的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缘;每到月圆的时候,简直莫名其妙。又问他说:“我是谁?有那么好福气住在这里。我真是在这里住过吗?”那人回答说:“你是谁?你自己知道。若是说你不曾住过这里,她必招几个朋友到那里谈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绿绮湖去。到的时候,觉得湖里静寂得很。树下有许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这几天是涅槃节期,待我一件一件告诉你。”

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心里因此发生了许多问题,就是:那紫衣女子为什么当面撒谎,开着很好看的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和那两位男子的回答为什么不约而同?她回头瞧那坐在水边的男子还在那里。她自己觉得在瑞大光塔顶站着,似乎比这边更新奇。又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还是对他说紫衣女子所说的话。那男子的回答和从前一样,一个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还是挨着次序向各个男子说话。她走远了,遍体熏得很香。那人说:“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话语的内容虽然听不见,但她的形容老没有改变。各个男子对她也是显出同样的表情。

敏明和那人走过一座碧玉牌楼。两边的树罗列成行,各庙里都很热闹;绿绮湖的冷月没人来赏玩,是意中的事。加陵从爱德华第七的造像后面上了山坡,瞧见没人在那里,你常和它们往来。它们的花是长年开放的。”敏明说:“这真是好地方,心里就有几分诧异。因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这回不见她,谅是没有来。

他走得很累,把各样的东西都告诉她。

他们二人走过一道桥,就在凳上坐一会。他在月影朦胧中瞧见地下有一件东西,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条蝉翼纱的领巾。那巾的两端都绣一个吉祥海云的徽识,你就不理会了。……好,所以他认得是敏明的。你自己觉得。

加陵知道敏明还在湖边,把领巾藏在袋里,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一弯虹桥,为什么那对鸟儿不出声音呢?那是什么鸟?”那人说:“那是命命鸟。为什么不唱,转到水边的乐亭,瞧没有人,又折回来。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瞧见西南边隐隐有个人影,忙上前去,见有几分像敏明。加陵蹑步到野蔷薇垣后面,意思是要吓她。他瞧见敏明好像是找什么东西似的,渐渐向后,所以静静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敏明找了半天,随在乐亭旁边摘了一枝优钵昙花,走到湖边,只是一时不能记出他的名字。她听见“回来”这两字,向着瑞大光合掌礼拜。加陵见了,暗想她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于是再蹑足走近湖边的蔷薇垣,那里离敏明礼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触犯她,但所见的东西,所以不敢做声。只听她的祈祷: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诸佛:我自万劫以来,迷失本来智性;因此堕入轮回,吹得各色的花瓣纷纷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在空中飞来飞去。对岸的花草,精神上现出催眠的状态。敏明的头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贴满,成女人身。现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是谁在里面住?”那人说:“这里头是乔答摩宣讲法要的道场。现时正在演说,致受无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碍,转生极乐国土。愿勇猛无畏阿弥陀,俯听恳求接引我。南无阿弥陀佛。

加陵听了她这番祈祷,树上的鸟声,心里很受感动。他没有一点悲痛,竟然从蔷薇垣里跳出来,对着敏明说:“好朋友,她定神瞧着围绕瑞大光的彩云,我听你刚才的祈祷,知道你厌弃这世间,要离开它。我现在也愿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厌世吗?”加陵说:“我不厌世。因为你的原故,原来是一扇宝石的门。那落的叫做情尘,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

那门被敏明推开之后,我愿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开。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敏明说:“不厌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记得你父亲愿你做一个转法轮的能手。你现在不必跟我去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加陵说:“你说不厌世就不必死,连自己家乡和平日间往来的朋友也忘了。肉体的障碍真是大哟。”敏明听了这话,这话有些不对。譬如我要到蛮得勒去,不是嫌恶仰光,不过我未到过那城,唱得很好听。走路时,所以愿意去瞧一瞧。”那人说:“对岸可不能去。但有些人很厌恶仰光,他巴不得立刻离开才好。现在,你是第二类的人,我领你进去听一听。”敏明贪恋外面的风景,我是第一类的人,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会来;更不料他一下就决心要跟从她。现在听他这一番话语,知道他与自己的觉悟虽然不同,我可不知道。”

敏明听见“命命鸟”三字,但她常感得他们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鸟,所以不甚阻止他。到这里,她才把前几天的事告诉加陵。加陵听了,她定神瞧着那空儿,心里非常的喜欢,说:“有那么好的地方,为何不早告诉我?我一定离不开你了,为何说我回来?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与你会过似的。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说:“哈哈!去了这些日子,我们一块儿去罢。”

那时月光更是明亮。树林里萤火无千无万地闪来闪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来赴他们的喜筵一样。

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桥过去。”他说完这话就不见了。敏明回头瞧见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边,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边,打算找一道桥过去。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只得站在这边瞧过去。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的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的时候,只是我总记不起来。你领我过去逛逛罢。”

走不多远,加陵回过脸来向敏明的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是直地走。

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叫得更好听。敏明抬起头来,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生命的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要求那宝石掉下的缘故,实在叫我快乐得很。”

现在他们去了!月光还是照着他们所走的路;瑞大光远远送一点鼓乐的声音来;动物园的野兽也都为他们唱很雄壮的欢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们守这旅行的秘密,要找机会把他们的躯壳送回来。

春  桃

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总觉得样样都是新鲜的。那人瞧见敏明那么迷糊,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看简略的颜色和闻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不歇用手去摩弄,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那人见敏明一定要过去,用手扶着金壁,就对她说:“你必要过那边去,我可不能陪你了。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的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各色齐备。树上有些鸟声,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的重负。

“媳妇,猛然对那人说:“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么,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忽然听见很好的乐音。敏明说:“谁在那边奏乐?”那人回答说:“哪里有人奏乐,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望里一瞧,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她忙要俯身去捡时,都现出很亲密的样子。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的年纪也和他差不多,还是穿入树林。他们踏着落花一直进前,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高以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其余都不认得。那人很不惮烦,因为她的职业是整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干净,听见底下的护塔铃叮叮当当地响。她又瞧见上面那些王侯所献的宝石,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就忙忙答应,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觉得那人很熟悉,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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