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云同牛儿结婚后,部队就参加了过雪山草地的“长征”。其它的红军部队只过一次草地,牛儿的部队过了二次草地。牛儿的联队的战士都是从大别山走出来的农家子弟,他们中间十个有九个倒在“长征”途中。牛儿和郑秀云命大,没有倒下。枪林弹雨和艰苦的生存环境,一点也不影响大别里的牛儿原始的生命活力。牛儿与郑秀云结婚后,郑秀云为牛儿生下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孩子在长征途中死了三个,只留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郑秀云同牛儿爱情的结晶。结婚后郑秀云除了工作之外,就当起了牛儿的老师,教牛儿认识了不少的字,让牛儿能够看文件,读报纸,还可以在文件上签字儿,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中规中矩,很像那回事。牛儿签了,有时候高兴了就拿给郑秀云看。郑秀云不看。郑秀云说,文件是有级别的,我一个平常的女人,看什么?牛儿用手遮着正文,说,我让你看我签的字,看是不是那回事?郑秀云点头说,是那回事。牛儿说,我不能让那些人看我的笑话。郑秀云笑了,说,他们笑了你吗?牛儿说,笑了。我都知道了。现在我要让那些人看我的进步。
与此同时郑秀云还让牛儿克服了生活上不少的坏毛病,比方说睡觉前刷牙,比方说睡觉前洗脚。牛儿原来睡觉前是不刷牙的,原来睡觉前总是忘记了洗脚。洗脚,开始是牛儿为郑秀云洗,日子长了后来是郑秀云为牛儿洗。牛儿随着战功和资历,一步步升到了师长。比牛儿强的人都死在战场上,牛儿升职是顺理成章的。牛儿每一次升职之后,总是面露得意之色。郑秀云就打击他。郑秀云说,要是战场上不死人,你的职就不会升得这样快。牛儿就叹口气说,那是的。接着就是八年抗战,红军改编成八路军,牛儿由师长改成了团长。但八路军一个团的兵力比其它部队一个师的兵还多,一点不影响牛儿情绪和战斗力。抗日战争结束后,接着就是三年解放战争,又是出生入死,枪林弹雨,牛儿没有死在战场上,郑秀云也活着。郑秀云与牛儿相依为命,共同走到全国解放。全国解放后全国授勋,牛儿当上了将军。郑秀云自从跟牛儿结婚后,就没有在宣传队工作。郑秀云转到部队医院当护士长。郑秀云改行了,从编编写写演演唱唱,到救死扶伤。牛儿老了,白天牛儿穿着将军服,威风凛凛是个将军,晚上脱了衣服,就是浑身的伤疤,不像个正常人的样子。牛儿用手摸着浑身的伤疤,问郑秀云,我还像个人吗?郑秀云依然那样的漂亮,像一只小鸟依着牛儿。日子里浑身伤痕的牛儿,像一棵盘根错节的松树,让小鸟一样的郑秀云,站在那里看风景。白天郑秀云是风景,晚上牛儿是风景。日子里,他们互为风景,在军中传为佳话。
将军第二次回来是参加纪念黄麻起义四十周年活动的。
这时候的将军,六十多岁了,穿着将军服,胸前挂着三枚勋章。将军回乡惊动了省地县三级的领导。三级领导陪同将军回乡。将军回乡带了一个警卫排还有保健医生等一行人。公路只通到镇上,将军的车队在公社的院子停了一坪子。将军要回程家垸,只有步行。将军说他正好要走走,看一看家乡变化。上级就叫来垸中的一个老人来陪将军说话。那个老人是牛儿儿时的伙伴。垸中的与将军年龄相当的人,都死了,只剩下这一个。这个老人被上级先通知到县里,陪着将军说话。
于是将军就偕夫人顺着山路朝程家垸走,那个老人跟在将军的身后。警卫排沿途布哨,保卫将军的安全。将军挽着郑秀云的手,走在艳阳高照回乡的山路上。将军回乡许多的乡亲都站在路边看。看将军,看将军的夫人。快到程家垸了,将军就脱了郑秀云的手,说,你自己走,我和伙伴亲热亲热。郑秀云就和那个老人换了位置,一个人跟在后面走。老人很感动,捏着将军的手不放,说,还是老哥儿亲。到了程家垸,路边的垸人很激动,尽管大别山里出的将军多,但程家垸也出了将军。郑秀云比将军小五岁,程家垸里的年轻人都不认识她了。那个老人开始也没认出来。走着走着,那个老人认出了郑秀云。老人指着郑秀云问将军,她好像哪里见过?将军笑了,说,你不认识她?老人笑着说,她不是郑家大小姐吗?站在路边的年轻人大声说,老叔,你不要瞎说。老人说,怎么是瞎说?她是郑维新的大小姐,我认识她。将军笑着说,你说得对。老人问,叫什么来着?将军对老人说,叫郑秀云,当年在平民夜校里教我们识字唱歌儿。老人点头说,对呀,对。是当年的郑老师。老人问将军,郑小姐现在在那里工作?将军说,在部队医院里工作。老人问,做什么?将军说,当护士长。老人说,啊。郑家小姐就是郑家小姐,不一样,还是当年那样漂亮,一点没变。将军笑着说,怎么没变?老人问,变了什么?将军说,小姐变成娘了。老人咧着没牙的嘴笑,说,你还是当年毛病,爱打个趣儿。后面的郑秀云问,老陈,你们在说什么?将军说,没说什么?我们老哥几十年没见,在说私话儿。郑秀云说,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老人笑得嘴合不上,说,他说你变了,小姐变成了娘。郑秀云说,他当了将军,我能不变成娘吗?将军笑着说,秀云同志,我们老哥说的是私话儿。郑秀云说,我知道说的是私话。有多少私话,你们说吧。老人对将军说,算了,不说私话,说公话。不瞒你说,莫看你是将军,在家里我比你强多了。将军说,莫说这事。老人说,只准在我面前你说私话,就不准我在你面前说私话吗?将军说,你说吧。老人说,在家里我可比你地位高。我那个老婆子,我说东她不敢西。将军说,你比我有福气。郑秀云说,谁叫他参加革命?他要在家里,不也是这样吗?将军说,郑秀云同志你说的什么话?郑秀云问,将军,你后悔不?将军说,你不要说了,行不行?
将军先到祖坟山上父母的坟上祭奠。祭奠是新式的。警卫排的战士抬着巨大的花圈,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花圈是用松柏扎的,上面缀满白花儿,飘着很长的飘带儿,写着将军的名字。老人比将军识的字多,指着花圈飘带上的名字,笑着说,你怎么把那上面的三个全写错了?将军说,现在错不了。当年参军的时候字认识我,我不认识他,全搞错了。老人说,你把姓都卖了。将军说,这由不得我。要是改过来,我就不是将军。两个人都笑了。祖坟山上,两个坟包荒芜了,长满了蒿草。将军和警卫排的战士动手加坟包,除蒿草。蒿草除了,用新土将坟加了起来,加得很高很大。警卫排的战士将花圈抬着插在坟前。将军拔出腰间的手枪,命令警卫排的战士举枪站成一排。将军说,朝天,放!警卫排的排长说,将军,不能这样!将军问,为什么?排长说,临行前,上级有批示,不能随便用枪。将军火了,说,妈的个巴子,我出生入死,革命胜利了,回来祭奠父母谁说不准用枪?郑秀云说,老陈,你要守纪律,不能乱来!将军说,我一向听你的,今天由不得你了,我要破例一回。老人说,牛儿,你不能这样。将军问,为什么?老人说,山里规矩,祭祖不能放枪,要放爆竹。你的父母死在枪声里,你不能再让枪声惊了他们的魂。将军说,这是胜利的枪声,我回来了。我要让我的父母听到胜利的声音。将军对警卫排长说,听我的。命令你们朝天放!错了我负责!于是警卫排长没办法,就叫战士们朝天放枪。枪朝天一排,很齐,很响。枪响过后,郑秀云眼睛红了,说,陈将儒同志,没想到你一回到家乡就变了。
将军双膝朝坟前一跪,哭着说,父亲,母亲,你的儿子,牛儿回来了!将军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对郑秀云说,郑秀云,你也来磕三个头。郑秀云说,我不磕。将军问,为什么?郑秀云说,我跪不下去。将军问,你是不是陈家的媳妇?郑秀云说,我是程家的媳妇,不是陈家的媳妇。将军说,你不要笑话我。九要十三陈。程和陈是一家。是程家的媳妇,就得跪。郑秀云说,我鞠躬行不行?将军说,不行。那是洋礼。随乡入俗,你得跪。郑秀云说,要我跪行。作为程家的媳妇,我跪。但我有一个条件。将军说,什么条件,你说。郑秀云问,你有父母,我也有父母。你祭奠你的父母,我能不能祭奠我的父母?将军说,那再说。郑秀云说,行。郑秀云就在坟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将军哈哈一笑,说,这就对了。
祭奠完了。将军就要进垸。郑秀云说,不能进垸。将军问,为什么?郑秀云说,先将死人的事处理清楚,再说活人的事。将军说,死人的事处理清楚了。郑秀云说,我要到我家的祖坟山上祭奠我的父母。将军说,这事等几天再说。郑秀云说,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进垸,我回县里等着你。将军说,郑秀云同志,我不能去。郑秀云流着泪说,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将军说,是。郑秀云说,你是我的父母的女婿不是?将军说,是的。郑秀云说,从结婚那天,我们有约在先,我俩是平等,对等的。是这样吗?将军说,是这样。郑秀云说,既然我们有约在先,你得遵守。将军没有有办法,说,行了,行了。我陪你去行不行?
于是一行人,就没有进垸,到郑家寨去祭奠。
来到郑姓的祖坟山。郑姓人多,坟埋得遍山都是。郑秀云站在郑姓祖坟山上,茫然四顾。郑维新没有尸,郑维新的尸被大火烧尽了。没有尸就没有坟,郑家除了郑秀云外,家里没有人。郑秀云来到郑姓的祖坟山,眼睛红了。郑家寨与郑秀云的亲房都没有上山。郑家寨与郑秀云的亲房成份都高,没有敢来。警卫排随行来了。警卫排是保卫将军和将军妻子安全的。没有花圈,花圈是政府对将军父母的礼待,郑秀云的父母是革命的对象,是不能享受这个待遇的。郑秀云站在郑姓祖坟山上,用手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郑秀云对警卫排长说,叫战士们,帮我挖一个坑吧。警卫排长站着不动。郑秀云知道没有将军的命令,是不能动手为死去的土豪挖坑的。这也是纪律,他们是下级,违犯了,回去后是要受处分的。郑秀云对将军说,让他们帮我挖一个坑吧。将军对警卫排长说,帮她挖一个吧。警卫排长说,将军,错了你得替我们负责。将军说,挖吧,她是我的夫人,帮将军夫人挖个坑。错了我负责。警卫排长就领着战士在郑姓的祖坟山上挖了一个坑。将军对郑秀云说,怎么挖一个?要挖就挖两个。郑秀云流着泪说,挖一个就可以。我的父母都没有尸体,招个空墓,有个形式就行。
坑挖好了。不深。郑姓的祖坟山,讲究风水,是干燥的石头山,那坑很难挖。
郑秀云拿出随身带来的那个小布包儿,放进坑里。将军问郑秀云,是什么东西?郑秀云说,是我的胎发。将军问,你把它带回来了?郑秀云说,你衣锦还乡,我胎发还乡。那年我父劝我随他回家,我没有回去,父亲知道我不会随他回去,将这个小包交给我,对我说,要是我出息了,有朝一日回乡,一定不要忘记将这东西还给他和我母亲。他说胎发是父精母血。将军对警卫排长说,还楞着干什么?葬吧。警卫排长就带着战士将土回填,堆成一具坟。
郑秀云对警卫排长说,你带战士们在路边等我们。我和将军有点私事,处理后,马上来。警卫排长不肯离开,怕出安全错误。将军挥手对警卫排长说,去吧,回到家乡安全得很,现在没人杀我了。警卫排长就带着战士撤了,撤到路边等候将军和夫人。
警卫排长带着战士撤了后,郑秀云双膝跪在坟前,流着眼泪说,父亲母亲,女儿回来了。女儿听你们的话,将胎发还给你们。女儿知道胎发是父精母血啊!郑秀云磕了三个头。郑秀云说,你的女婿也来了,他就站在我的身边。郑秀云磕完头,起身,对将军说,你跪下磕三个头吧。将军说,我不能磕。郑秀云问,为什么?将军说,有纪律,我不能违犯。郑秀云说,他们都走了,只剩我们两人。将军说,你代表我就行。郑秀云说,你是不是郑家的女婿?将军说,是。郑秀云说,程家只剩下你一人,郑家只剩下我一人,我与你结婚了,两家合成一家,我们的儿子是程家的儿子,是郑家的外甥。骨肉相连,今天你能不跪吗?你不跪说得过去吗?将军说,我放一枪行不行?郑秀云说,不行。在你父母坟前,你可以放枪。在我父母坟前,你不能放枪。我在你父母的坟前磕了三个头,你也要在我父母的坟前磕三个头。如果你不跪,不磕,我回去后就将儿子改姓。将军说,改姓什么?郑秀云说,改姓着郑。将军说,那不行。郑秀云说,新社会了,子女可随父姓,也可随母姓。将军没有办法,只好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将军站起身来。郑秀云问将军,我是你的妻子吗?将军说,是的。郑秀云问,你是我的丈夫吗?将军说,是的。郑秀云说,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我问你一句话。将军问,还是那句话吗?郑秀云说,对。你回答我。我父亲是不是你杀的。将军说,结婚那天夜里你不是问了吗?郑秀云说,结婚那天夜里我是问了,但是没问明白。将军说,我不是说了,不是我杀的吗?郑秀云说,我知道问不出来的。但是我还是要问。郑秀云问,真的不是你杀的吗?将军说,真的不是我杀的。郑秀云说,是放火自焚的是吧?将军说,对。是放火自焚的。郑秀云泪流满面,说,我糊涂啊!我还问什么?我们下山吧。我陪你回你的家乡陈家垸。将军说,秀云,我知道你不相信我!郑秀云说,都过去了啊,你说我傻不傻?问得出来吗?可我还是要问啊!
将军说,你接着问吧!
郑秀云流着泪说,对不起,将军。我不该再问。
将军说,秀云。走吧。
郑秀云说,将军,我随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