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天生喜欢杀人,能在杀人的过程中产生快感。
鲜血的刺激,凌驾于人的亢奋,有时会令人忘乎所以,甚至于还有人会在杀人的过程中勃起。
但莫九其实是讨厌看到鲜血的,虽然作为一名军人,他杀敌无数。
当然,他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迷失,战场之上的敌人仿佛不再是人,只是一种战利品,他们头颅的数量可以从主将那里换一壶好酒,或者其他。
因为看得太多,才会渐渐的麻木,如同杀人的机器一样,即便是战友倒下去,也从一开始的难过变成遗憾,他人的生死不重要,自己的生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赢,能赢。
直到有一次因他的判断失误导致全队人马全军覆没,唯他逃了出来。
从生死边缘打了个滚儿回来,他莽勇无畏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于是开始懂得了害怕,重新珍视生命,之后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懊恼,沮丧。
自那之后,仿佛人的必经阶段,他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所以,当那些人死去,他只是不说,不代表他不难过,不介意。
万家堡的老老少少、徐青红一家老小,还有貌美如花的李巧儿等人,甚至于谢家村无辜枉死的村民,不知什么时候起和他的记忆重叠,就好像他当年指挥着将性命交给他的士兵们赶赴屠杀场一般。
这便是他的心结,无人能解。
莫九昂着头,刀锋抵着自己的脖子,喃喃而语:
“我还给你们……都还给你们……”
此刻,小花也已经迷失,张铁嘴被朱小指勒住了脖子,整张面皮涨成紫色,而莫九眼看着竟要挥刀自裁。
在场,只有一个人在笑,便是朱小指,她笑得温柔极了,仿佛她的双手没有在用力杀人一样。
突然——
突然——
咚——咚——咚——咚——咚——咚——咚——
钟声响起,震耳欲聋!
朱小指有一霎那的错愕,哪里来的钟声?
这里是破庙,破庙没有破以前是住和尚的地方,有一句话说得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所以,这里是有钟的,而且是一人多高锈迹斑驳破了一个大洞的钟——
破钟!
撞钟的人是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此刻“她”正将内劲聚集在双掌之上,将双掌变得如铁石一般坚硬,然后一下一下的拍击着那一口大钟。
相信如果不是大钟上烂破了一个硕大的缺口,只怕钟声将更加敦厚轰鸣。
她是“殷老夫人”!
据说殷老夫人六十多了;据说殷老夫人一辈子种田,根本不会武功;据说殷老夫人喝了药睡下了;据说……
而眼前的殷老夫人,身上还穿着往常一样的土布青衣,脸上绑着一条蒙眼睛的布条,额头和露出来的面皮上还是一样的皱纹深深,可是整个气势变了,甚至连身材也突然挺拔了起来。
朱小指只是眯了眯眼,突然明白过来,娇声喝道:“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这个地方不可能再有外来的人,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
是真的老夫人,或者是……
“昭南王麾下……”那“殷老夫人”一开口,居然是雄厚的男子声。
“一等侍卫——孟辛!”
殷老夫人变成了一等侍卫“孟辛”,那么原本的殷老夫人又在哪里?
“移花接木?”朱小指松手,面对孟辛,以她的聪慧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她冷笑道:“又或者至始至终都是你?!”
“真的老夫人已于昨日安全抵达昭南王府,这一次你们输了。”孟辛道。
孟辛是少林俗家弟子,昭南王麾下一等侍卫,也是这一路上被莫九等人以命相护的“殷老夫人”,昨夜他收到飞鸽传书,真正的殷老夫人已经由其他人护送抵达昭南王府,也就是说,莫九等人不过是“饵”,引开追兵的“饵”。
孟辛装得很像,不止是绝佳的易容术,连行动举止谈吐态度,包括老夫人带着一点乡音的口音,都能学得惟妙惟肖,不光是明月楼上了当,便是莫九等人也被蒙在了鼓中。
“若非如此,谁能保证老夫人的安全?”
“既然是这样……”朱小指的绝美的笑容中透着一丝冷意:“那么你们便要付出代价!”
孟辛不再做声,他的眼睛虽然蒙住了,但耳朵还能听,他能听出在场没有打斗的动静,也就是说莫九、张铁嘴、谢小花等人还未清醒过来,于是他花了更大的功力来击打大钟。
咚咚咚咚咚——
这一次的钟声更加急促。
“没有用的,他们不会醒来,你破不了我的铃珠之音。”朱小指嗤笑。
孟辛的办法很简单,他想用大钟震耳欲聋的钟声震醒他们,破掉朱小指的铃珠之音。
别梦寒有三重,一曰“伤梦”,便是古法秘术制香,牵引人最伤痛的情绪。
昨日朱小指在信笺上下了冷魂香,那封信笺之后被花渐离看了,随之被小花抢了过去,莫九和张铁嘴都在一旁因而不知不觉中了香咒,夜里就开始发梦,那时候他们就已经中招。
唯有一直呆在庙里的孟辛没有出去,也没有嗅到香,这与他此时尚能保持一分清醒不无关系。
二曰“离别”,其奥义是依附在舞者本身的舞技上施展,迷惑人的心神。
只是莫九等人为了怕受到摄魂术影响,都避开了眼睛,所以对他们没有起到多大的效果。
三曰“心寒”,乃是朱小指身上佩戴的铃珠。
那些铃珠里面,封着许多蚀心虫,朱小指一晃动那些小虫就会撞向铃壁,迫使它们发出鸣叫,这种鸣叫人的耳朵是听不到的,其声波却会造成人的大脑产生幻觉。
“伤梦”“离别”“心寒”一层一层加重剥落人内心深处最软弱的情绪,同时也是从嗅觉,视觉,以及听觉三方面控制人,如果仅仅只是一方面,或可以避开,然而如果一个人同时封住三觉,那么即便能成功,这个人失去感知也等于废人,又如何能打败敌人呢?
所以别梦寒,根本就无懈可击。
“你太天真了。”朱小指浅浅一笑,扭动水蛇一般优雅灵活的腰肢,腰间的铃珠纷纷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蚀心虫碰壁的声音,碰撞的越是厉害,他们的叫声也越是能对人的大脑产生影响。
孟辛发现他拍不下去了,虽然他很想击响大钟,可是他的身体竟然无法动弹!
因为没有嗅冷魂香,他能撑到现在,可不意味着他能一直清醒下去……他错了,他应该趁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时候逃出去,而不是妄想能够救莫九他们,也许那样,至少还能活着回去一个。
朱小指手中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把峨眉分水刺,唇角勾出一个弧度,趁孟辛无力动弹便要飞身刺去。
然而,又一个突然——
她的脖子上一寒,她微微一低头,居然看到一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
一把断了尖得残刀,断虹。
小花握着断虹刀站在朱小指背后,声音透着一些凉薄的道:“对于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而言,你以为你的‘别梦寒’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她早已经忘了,就算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恐惧,可是毕竟……她还是忘了。
所以刚才的吵人的钟声对她起了作用,令她能及时的清新。
“你看,有时候失忆,还真的是一件好事,不过对于喜欢玩弄人心的你来说,却是一场灾难,因为我是——”小花舔舔嘴巴道:
“绝、对、不、会、手、软、的!”
朱小指低头看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居然妩媚的笑了起来,似乎并不把小花的威胁当一回事。
“因为我并不相信你是真的忘了,看起来,是我错了呢。”朱小指美目一转,娇声道:“可是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你的朋友快死了,那个大胡子……你要是不救他,他就真的要死了。”
大胡子是莫九,小花失忆了,可是莫九没有,所以他醒不过来。
他的裂齿刀依然抵着自己的脖子,入肉三分,鲜血淋漓,只怕再多两分,就要割断气管了。
小花见状,来不及多想,瞬时移开横在朱小指脖子上的刀,飞刀而出,劈开了莫九手上的裂齿。
哐当——
裂齿刀落地!
小花救了莫九,却救不了自己——
就在她飞刀而出的一刹,朱小指转身,手持分水刺向她刺去!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刺下去。”优雅而又有磁性的男声响起。
朱小指的分水刺离小花的胸口仅有一公分,被这一句话停住了,她面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甚至于指尖都有些发凉。
“如果我是你,现在立即就会走掉,多一秒钟都不会停留。”那声音又道。
即便朱小指没有回头,这声音她也听得出来,是花渐离!
他还活着,居然还活着!
那惊雪他……
“你的相好受了重伤,你不去看看?”花渐离的声音带着一抹戏谑。
所谓关心则乱,朱小指闻言一颤,马上又强镇定下来想,不可能,以他的武功不会的……
但她不会问,因为不管花渐离回答什么,她都不会信,如果是方才她有绝对的把握,那么在场的局势因为小花的苏醒和花渐离的突然出现而发生了根本变化。
先机已失,多留无益,朱小指头也不回的便走掉了,体态若行云,步履如流水,眨眼人便不见了。
花渐离这才从树后出来。
他方才来了却不现身,是因为他也受了重伤,不比狄惊雪好过多少。
狄惊雪的千寒之刃只怕半年都无法再动了,而他的“金红斩”也将有数月无法催动。
花渐离面无血色的捂着胸口靠在树旁,小花看了他一眼却没多问,径自走到莫九身边蹲下,查看他的伤。
“一炷香之后,他们自然就会好,呵……方才的事我都看到了,令我觉得奇怪的是……”花渐离气息有些许紊乱,他顿了顿道:“如果你真的忘记了一切,怎么会到钟声响起的时候才清醒过来?”
“你失神的时候,究竟看到了什么?”他追问。
“什么也没有。”小花点了莫九脖子上的几处穴止血,莫九眼神空洞,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那个女人说的对,就算人忘记了,总有一些感觉还会残留人的身体里。”
“我倒是很好奇,是怎样的感觉……”花渐离笑了笑,道:“你不想说是吗?我懂,是人都有一些……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比如一些伤心事……”
“……是绝望。”小花低着头,解开绕在张铁嘴脖子上的纱,探了探他的呼吸,真是命大,居然还有气。
“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她淡淡的道。
小花背对着花渐离,而莫九与张铁嘴都失去了意识,只有被遗忘在一旁的孟辛看到了,那一瞬间那个爽朗的女子,脸上浮现出的冷漠令人心寒。
就好像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死灰般空洞而冷漠的人,既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别人,也许今天所有人都死在这里对她而言也没有区别……
但也只有那一瞬间,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另一面,当她再抬起头的时候,一切如常,她就又成了那个勇敢爽朗的谢小花。
“真好,都没事。”小花仰起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他们都还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