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袁晨彬复活了,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看得出来已经明显人来疯了,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牙齿,他在学校西门的奶茶店,坐在我对面,说:“那天你来医院了。”
我因为早起而觉得精神不振,懒洋洋地回答说:“是啊,还看见慕华芩在那里给你守灵了来着。”
“我今天不和你贫嘴,”他兴奋地说:“其实那天好险,我在开车的时候看见了她发过来的信息,于是我就想和你说一下来的,正要拨你的电话,前面窜出一条野狗,我那个刹车踩得叫一个狠啊……那条肇事狗也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
“袁晨彬,”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问吧。”
“第一,为什么我在你的手机里面叫做‘紧急情况拨打’呢?你不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长?”
他回答:“你本来就是紧急情况下才会拨叫的人么,比如需要我遇到慕华芩需要你配合啊什么的,那不都是紧急情况么?”
“……”我看着他一脸的无辜,忍了忍,“好吧,那下一个问题,现在慕华芩已经回到你身边,我已经送佛送到西了,是不是该昭告天下我是清白的了?”
“你着什么急,那个学长回来不是还早得很么?”他坐正了身子,说:“如果我就这样接受了慕华芩,对她来说我不还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这个难度根本就不是这么设定的,现在还不到时候呢。”
“如果我说我不陪你们这些小朋友玩了呢?”我看像窗外,突然觉得很累。
“……”他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吧……可是,我真的很需要你帮忙。”
我放在衣兜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是来自宣铭的短信:“中午有空吗?我在你们学校附近,一起吃个饭吧。”
我看了看对面的袁晨彬,也叹了口气:“我再想想吧,今天还有事,先走了。”
学校南边临着一条河,不时有人在那里钓鱼,我和宣铭在河边的长椅上坐着,这天天气还好,没有让人热不欲生,头顶上是一座大桥,在阴影中的这个位置挺凉快,我使劲晃了晃他才递过来还没有打开的可乐,问:“怎么突然想起过来找我了?”
“这不是同乡少么,”他皱着眉头看我晃可乐,“那可不是果粒橙,喝前还要晃一晃。”
我没有回话,看着远处正在钓鱼的一堆老头,我说:“我觉得我做错了一件事。”
“说来听听。”他也看向远处,不再纠结我手中的可乐。
接下来我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怎么沦为袁晨彬的托儿的始末全盘告诉了他,包括最初我和袁晨彬是怎么杠上的云云,宣铭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等我全部说完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你当初会来西安,是不是因为咱们团长?”
话题相去甚远,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抱着可乐瓶子有点儿出神,之所以会和宣铭说这么多,还是因为他是一个对自己过去略有所知的人吧,说出来,反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然后宣铭说:“其实我当初来到西安的时候,我希望不要遇到过去认识的任何人,那时候,我拼了命地想要重新开始,我对自己说,反正已经是孑然一人了,哪里都可以是起点,哪里都可以是终点,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地,就像是浮萍一样,不需要寻找什么落脚点,这几年,我一直是这样想,但是那天遇到你,我想起了一些事。”
我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沉在不远处的平静水面,他说:“我记得你,林嘉绮,那时候你好像是母亲过世很早,然后你就像灰姑娘一样呆在那个家里看继母和她那两个儿子的脸色过活吧?”
我点点头,“你记得还挺清楚。”
“换成是谁都会印象深刻的……”他叹了口气,说:“我有一件事,要和你道歉。”
“什么?”我迷惑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是这样的,咱们社团活动的时候,你不是总是最后走,主动要求打扫卫生吗?有一次我东西忘在那个教室了,回去取东西的时候,我在后门看到你在黑板上写东西,那时候教室里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在黑板上写的是‘我恨你们’,‘去死吧’,还有‘讨厌这个世界’之类的……那时候我很震惊,你根本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坚强……”
我没有说话,捏着手中的可乐瓶子,一种类似窘迫的不舒服的感觉从指间蔓延开来,我说:“是不是因为这个,后来团长就不再让我留到最后一个打扫卫生了?”
他点点头说:“对不起,是我告诉他的,我说你要多注意一下林嘉绮,其实她很需要别人关心的……对不起,你要是想骂我,你就骂吧,如果不解气,你想打我也可以,的确是我的问题……”
原来是被可怜了啊,我苦笑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为我好所以我就不会骂你不会打你?”我咬着嘴唇,感觉眼泪随时都会落下来。
“不是的……”他艰难地说:“我以为我是为你好,但是,后来我才想起来,那时候,那个教室,那一块破黑板应该是你唯一一个能够真正发泄和释放自己的地方了吧?对你来说那应该是一个秘密的,但是我因为无意发现就这样告诉了别人……我一个连自己的人生都整理不好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做这种影响到别人的事呢?”
“那你知道你同情心泛滥吗?!”我站起身,眼泪流了下来,我看着他:“你不就是可怜我吗?!”
他也站起身,看着我,嘴角浮起惨淡的笑:“我有资格可怜你吗?”
我脑海一片空白,浮现出那个下午独自在教室诅咒继母的情景,就像是某个陈年的,丑陋的伤口被撕裂曝光了,我转过身,迈开步子准备用离开结束这场对话。
右手被他倏地抓住了,有些痛,我的眼泪已经停不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头,我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放开我。”
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轻轻地,轻轻地用另一只手按在我的左肩上,说:“你知道吗?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刺猬,所以我比别人更懂你的痛。林嘉绮,如果我见到你不是在高三我负担和思想压力最重的时候,不管你身上的刺有多么坚硬,我都会靠近你的。”他凑过来,轻轻抱住了我,用手在我背部拍着,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所谓“蝴蝶效应”,是说北半球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在南半球有可能会引起一场海啸。
其实多年前,那个懵懂的我不是每次社团活动结束后都会没公德地在黑板上乱写乱画,更多的时候,我也只是一个人,对着空教室,哭泣。
宣铭看见我写的那些字是一个巧合,就是在那天下午,团长,也就是我倾慕的那个学长,跑回了教室,说自己东西落在教室,他开门的时候,对上的是我正在哭泣的脸,和已经擦干净的黑板。
而我对学长的倾慕,起始点就是那张他递过来的纸巾,这一刻,我在宣铭的怀抱中不禁恍恍惚惚地疑惑起来:我到底是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呢?
和注定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对应的,这世界上还会有注定不受重视的存在,而即使是作为其中之一的我,还是想要一些我能够掌控的,不会离开的,一个笑容,一张递过来的纸巾,一句温柔的话语……
长年累月的一厢情愿从来没能够让我忘记过去,每个被无故数落和责难的瞬间,对啊,我很抱歉,我不是人畜无害,我不是胸襟博大的,我是在角落里面以一种不易觉察的方式憎恨着这个世界的……
那样的憎恨着,却还要寻找希望和意义所在的我,能够奢望被理解吗?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就算再怎么贪恋另外一种体温,我还是想要把那个伤痕累累的,丑陋的自己藏起来……藏起来,让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诅咒,连同独自哭泣的软弱的我一起,埋葬在昨天。
那个年代久远的午后我从来都没有从我的记忆中删除过,因为没办法删除——那天是继母的大儿子第一次动手打我,起因很简单,他把墨水泼在了我刚刚写完的作业本上面,我的作业全都毁了。我从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灰姑娘,于是了我也很生气,我要求他道歉,然后换来了他的一记耳光。
后来闻声而来的第一个人是继母,爸爸跟在她身后像是一个怯懦的乌龟缩起来,我捂着脸颊,当时并没有流眼泪,只是不依不挠地说:“我没有错。”
继母咋呼起来了:“哎呀林嘉绮,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还没完了呢?!人要适可而止你懂不懂的,这些年你书都白念了么!”
我的脸颊慢慢地开始发烫了,继母的大儿子不屑地瞟了一眼我,转头冲他妈说:“妈,算了,咱们不跟她计较。”
当那三人离开房间的时候,我还站在原地,摸着自己温度怎么也降不下来的脸颊,我抬起头,希望至少爸爸能回头看我一眼,但是他没有,他对着他的老婆说着“你别生气啦”还有“小孩子不懂事”之类的话,他的手按在他老婆的后背上,而不是摸一摸我发红了的脸颊。
——那个人是我的爸爸。
而我不是那个注定受宠爱的,会被视若珍宝的女儿。
当有一天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人了,我就自由了,我没有意识到原来这世界是没有极限的,没有目的地,没有落脚点,没有阻碍也没有任何羁绊,我却没有强壮到可以走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