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陈卓打扮了一下。黑色的短风衣，黑色的长靴让她感觉充满活力。她还特地戴了一条紫红色的长围巾，调了一下色系。然后到最近的一家便利店，把这一天的《大公报》全部买下。像往年一样，店主已经把它们放在柜台的另一边。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情人节。在《大公报》的一个栏目里，高中毕业时盛妆的女儿，正在对她微笑。然后，她买了一束紫红玫瑰。
Sherbrook是蒙特利尔一条繁华的大街。街上满是来来往往的人。陈卓把《大公报》抱在怀里，送给过往的人们。她微笑地接受着人们的“Thanks”，在每一张报纸上，奉上一枝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然后她去上班。这天的病人很多，二月正是流感季节。对着老人的抱怨和孩童的哭闹，陈卓不厌其烦。要下班时，手机响了，陈卓接起来一看，是刘丹打来的。刘丹的口气很急，还憋了一汪泪水在里面。刘丹说不好了，大宋把老二抢走了。陈卓没明白，问抢哪去了？刘丹说抢到多伦多去了。就是今晚的飞机，要把他送回国去。陈卓说，那你想怎么办？刘丹就哭出声来，说，我想找你一起去机场，把孩子抢回来。
陈卓没犹豫。你在哪？她问。刘丹说我在家里。陈卓说你别动，我一会儿就到你家，到了咱们再商量。
陈卓的位置在市中心。正是下班时间，路上挤满了赶着回家，赶着赴约会的车子。情人节的餐馆里摆满了红酒，街上到处是拥抱的人们，满是巧克力和鲜花。陈卓的车停在一个路口，绿灯时稍慢了一会儿，就有一个红胡子伸出头来狂叫不已。他边上的女孩儿，染着一头碧绿的头发，像刚从海里顶着一头海草升起来的水怪，整个身体随着震耳的rock-n-roll摆动不已。陈卓顾不得他们的喧嚣与愤怒，急急忙忙地转了弯，一路向刘丹家驶去。
刘丹六神无主地坐在沙发里，面巾纸已经用了一半，还在不停地从里面向外抽纸巾。大儿子查理坐在一边玩儿电脑游戏。陈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刘丹就抓着陈卓的胳膊，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开车去把戴维抢回来。我不能让大宋把他送回中国。说着拎起脚下的一个包，原来她已经准备好了。
她们刚要出门，回头见查理站在她们身后。查理面色苍白，有所期待地看着刘丹。陈卓爱怜地拍拍他的肩，说，别怕，去我们家找西蒙吧。晚上就在我家住。查理说爸爸和弟弟怎么样？陈卓说，你放心，他们会回来的。
这时刘丹已经上了车。陈卓车开得好，是刘丹依赖陈卓的原因，但绝不止于此。刘丹哭咧咧地说，是因为你说话大宋能听。你一定要好好劝劝他，让他把儿子还给我。
刘丹的家庭生活，真是一言难尽。大宋是个有根深蒂固的中国家长观念的人。这样的人在中国生活没问题，在加拿大，问题就大了。首先，加拿大对家庭暴力深恶痛绝，其次，他们有一系列完整的对策，让伸惯了手去打孩子的家长无路可退，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自己去适应社会。刘丹的老二戴维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回国，那时刘丹边读书边工作，实在是没精力照顾他。大宋说在这里我们也管不了他，不如把他送回国交给我妈妈，长大点儿再接回来。去年戴维回来了，谁都没想到，回来一个小霸王。一身的霸气。
第一天去幼儿园，园里十个孩子，就被他打了个满贯。说也奇怪，那阿姨也不管他，只是把每个孩子被打的伤口和哭相照下来，给来接孩子的大宋看。大宋一看就火了，脑子没过，抬手就给戴维一个大嘴巴。大宋以为自己是管教儿子给被打的孩子家长陪罪呢，没想到幼儿园阿姨嘴张得老大，惊恐的眼睛好像巴掌落在她脸上一样。更神的是，旁边一个孩子家长立刻掏出手机报警，有的家长则告诉大宋不准离开。警察来得很快。大宋被现行拿到了警察局。被告知不准走近孩子，只许停在两米以外。不许他有过激行为，否则就立即把孩子带走，送给有爱心的家庭领养。最惨的是无论大宋人在哪里，每个周末必须到警局汇报一周以来的行动和思想。大宋那时在一家公司跑销售，经常出差，根本不能保证每个周末都在城里。可警局不管你在哪，只是强调如果你不来，就带走你的孩子。望着这个全副武装带着电棍手枪通信传呼各色物件身高八尺人高马大的魁北克女警察，大宋急出一身冷汗。那女警察用冰冷的浅灰色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告诉他不要靠近她的柜台，退到离柜台一米之外。那样子好像大宋是个十恶不赦的歹徒恶棍一样。
大宋只能全盘接受。中国人讲当面教子背后教妻，我给了戴维一巴掌，那是对被打的十个孩子和家长的尊重和交代，怎么这群人把我送到警局里？真是不知好歹。大宋越想越气，回来的路上给自己买了一瓶伏特加，回到家里先喝了一大杯。喝着喝着动了感情，就哭起来。眼神迷离中见戴维和查理离他远
远的，他就叫他们过来。刘丹说你别喝了，离他们远点儿。你忘了警察是怎么说的？你就忍一段，别真让他们把孩子带走。
大宋就吼着说，凭什么他们就带走孩子？他们是我的儿子，怎么他们想带走就带走？我就不给他们。然后又对刘丹说，都是你惯的，还什么查理戴维的。以后都改了，叫宋老大，宋老二。
这样的监外执行，大宋忍了半年，终于解除了，他再也不用赶在周末去汇报行动了。但老二却并没有从巴掌事件中醒悟过来，做个好孩子，反而变本加厉花样翻新地扩张他的破坏力。比如清晨刘丹起来，发现他把尿洒在电饭煲里；把罐头打开，把食物倒在洗手池中。刘丹面对这些的反应是不知所措。她哭着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孽，怎么生了这么个孩子。好在那段时间大宋经常出差，刘丹只好忍着。后来慢慢地听老二说起他在国内的生活。原来他回国后奶奶带他去叔叔家住了一段。在那个村子里，叔叔是村长。来了一个外国孩子，全村都宠他到天上。随地大小便是常态，对谁看不顺眼，就给上几拳。全家人不说他坏，反说他真霸气，像个爷们儿。从此他就不知好歹，一发不可收拾，而且居然还有了江湖绰号，号称洋大侠。
最近大宋失了业，在家里的时间就比以前多了，眼看着老
二每日里为非做歹，一股气就憋在心里，终于监禁解除了，大宋就动了把老二送回国的念头。其实大宋在巴掌事件中也反思过。这次送，不再送到大宋家，直接送到刘丹家，刘丹的妈妈退休前是小学校长，对难管的孩子很有教育心得。而大宋的爸爸是有名的棍棒下面出孝子的忠实信徒，大宋小时饱受其苦，才养成了伸手打儿子自认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习惯。养子不教父之过，这是古人所云，而打是亲骂是爱，也是至理明言。没想到到了加拿大，观念需要颠覆性的革命。大宋想，我还就不信管不了你了，总有个地方让打自己的儿子吧，总有个地方说理吧？好，现在我就把你送回去。
之所以选在今天，是因为老二不知什么时候弄了一堆土，拌成稀泥放在锅里。大宋第一眼看到时吓了一跳，再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刚要伸手，就看见了老二有恃无恐的双眼。于是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儿子，今天不在家吃了，我带你喝茶去。老二不懂什么叫喝茶，还问喝茶是什么，有点心吗？大宋就不耐烦地说，你去不去？儿子怕错过了好吃的机会，连忙小鸡啄米似地说，去，去。
刘丹是下班才见到大宋留的字条。写得很真诚，说今晚的飞机，他就把老二送回国了，回到家安顿好他就回来，叫刘丹不用担心。刘丹就想起大宋以前说的一句话，说到了北京，一下飞机，我就给这小子一巴掌，看谁能把我咋样。刘丹好像看到了老二挨打的委屈样，一时禁不住五内俱焚，热泪长流。
刘丹边说边哭，边哭边催陈卓开快点儿。陈卓说我都开到150迈了，再快就把警察招来了。刘丹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这不是着急嘛。
一路快车，终于在晚上8点赶到了多伦多。两个人直奔机场。远远地见大宋低头坐在椅子上，老二不知大变在即，还在兴高采烈地玩儿游戏。陈卓与刘丹交换了一下眼神，怕大宋见了她们领老二跑，就躲在人群里，小心观看。
却见大宋突然站起来，向这边走来。陈卓和刘丹吓了一跳，以为被发现了，两个人做贼一样，迅速交换眼神，陈卓隐身在一个圆柱子后面，刘丹正着急，刚好看到一个穿白背心花短裤的超级大胖子走过来，急中生智，就躲在胖子后面。大胖子一堵墙一样向前挪着步，刘丹在他身后，左探一下头，右探一下头，看起来煞是好看。陈卓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回头却见大宋穿过她们，直奔卖食物的柜台走去，陈卓急忙给刘丹使了一个眼神，刘丹立刻从大胖子身后冲出来，跑到老二身边，抓起老二的手就走。老二正玩儿得起劲，对妈妈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被拯救的兴奋，反而不耐烦地说，放开我，放开我。最后一个小熊马上就要过关了。刘丹说等会儿过关，我们先躲起来，别让爸爸看见。老二说为什么？爸爸去给我买薯片，你不让他看见我们，他怎么给我。刘丹也不回答，只在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在老二的嘴里，就像马戏团训练小熊一样，老二立时就住了嘴。
刘丹刚把老二带走，就见大宋已经跑了过来。陈卓立刻现身，拦住大宋，说，大宋你别急，大宋这时就浑起来，说，陈卓，老二是你的孩子吗？不是吧？不是，你就少管我们家的事。陈卓认识大宋十年，没见过他这么浑，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大宋不管她，一路跑着去追刘丹。
刘丹已经把老二塞在车里，自己也上了车。大宋赶来敲着窗说，开门，你如果不开门，我就把车窗砸了。刘丹有点害怕，就下了车说，大宋，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你就一定带他走？好歹他也是我们亲生的儿子，你就不为我想想。说着，眼泪就流出来，又说，我求你了，我不想放他回去，如果他一直在我们身边，也许不会这样，他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大宋这时也泄了气。他和刘丹是一对欢喜冤家，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刘丹说软话。可对儿子还是一肚子的气，赌气说，不把他送走，他就把老子送局子里去。你说，你是要儿子，还是要我？
这时陈卓却在后面说话了。陈卓这时已经冷静下来，说大宋，你们家的事本不该我管，我来，一是为刘丹，二是为孩子们。我想跟你说，别以为你自己怎么重要，谁也对不起你。告诉你，你们家的事情，根源就在你，你如果继续这样，儿子就要出事了。你的查理，你的老大，现在就有问题。你再不学一点教育方法，改变你的生活观念，后悔都来不及了。
大宋一时目瞪口呆。本来说老二，怎么冒出老大来？老大不是好好的吗？刘丹见周围开始有人注意他们，生怕再有好事的老外打电话叫警察，连忙说，天晚了，陈卓跟我一路来，还没吃饭，我们找个地方先吃饭吧。
坐在快餐店里，大宋恢复了理智，脸色也平静下来，这时有点不好意思，给陈卓赔个笑，问陈卓道，你说查理到底是怎么回事？
查理是大宋的骄傲，也是大宋横竖看不上老二的原因。查理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刚到加拿大时，他只有五岁，去欢迎班，一个月下来，老师找到大宋，说，你儿子是神童，你知道吗？大宋不知道。老师就用白眼仁看他，说，我教不了你儿子，你要给他找一个给神童的学校。大宋那时还在餐馆打工，语言没过关，衣食尚有问题，哪里听说过这种学校？老师说你不找我给你找。你儿子是我教30年数学从未见过的最好的，放在普通小学，他就耽误了。
于是大宋想起儿子三四岁时就喜欢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
花板，口中念念有词，说的都是数字。那时他们爱玩儿数独，儿子总是比他快，弄得他很没面子，给儿子的最高评价就是，嗯，是我儿子，我就是数学好，看样子你是继承了我的基因。那时他们还在中国，工作不忙，他有时就炫耀性地给儿子讲一点数学。
现在，这个天才儿童有问题了，这岂不是要摧毁大宋生活的信念？
陈卓说我也是听我儿子说的。他们俩无话不说。说着喘口气，说，查理说总是听到你们因为弟弟吵架，心里很害怕。有时有一点声音，他就以为警察来了，来带走爸爸或者是弟弟。有一天西蒙给他打电话，他在那边很惊恐，他说你听，有人来了，有人在房顶上呢，他们想到我们家里来，带走戴维。
陈卓停下来。大宋的嘴张得大大的，脸上的表情凝结成一个痛苦。刘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只有老二，对他们不理不睬，翘着二郎腿，一手玩儿游戏，一手抓着鸡腿大吃大嚼。
陈卓叹口气说，本不想这么直接地告诉你们。今天是赶上这个茬口了。我们千里万里地来到加拿大，为的是什么？是过上好日子。如今不能一点不顺心就一家分离是不是？刚来时没办法，送走就送走了，如今慢慢地好起来，大儿子又是这么天才，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你们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刘丹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笑里有泪，看起来有点苦。陈卓不再说话。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朵紫红玫瑰，放在
桌上。大宋低下头，半天不语。他不敢抬头去看陈卓的眼睛。天很黑，外面灯火阑珊。在情人节的街道上，有人快乐
有人温柔，也有人孤独和寂寞着。一个女孩儿手捧着一大束盛开的玫瑰，满脸幸福的笑容。窗子的玻璃里面，映出一张女人失落的痛苦的脸，那是陈卓的脸，眼里含着让人不忍面对的辛酸。
两年前，陈桌的大女儿死于癌症。那天是情人节，满街都是玫瑰花。但陈卓如花的女儿，却再也看不到这个美丽的世界了。
（发表于《世界华人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