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别勉强自己,就坐屋里吧。”(这时候,凭借着我模糊的听力,和这一句句信息量有限的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我逐渐辨析出了说话的人是菲利普副校长、吉尔伯特校长,还有护士。他们是来探望我的。)
“等等,他醒了。”护士看着我,语气里不无抱怨。
我睁开了眼,眼睛适应了几秒光亮。现在不知是谁打开了耀眼的白炽灯,窗外是诗意的黄昏景象,深蓝色和橘黄色交替在云层中出现。他们围在我的身边,吉尔伯特身后还站着他的助理。
护士俯下身帮我盖了盖被子,然后帮我把病床摇了起来,让我坐着看着他们。可能是因为活动到了僵硬的身体,我的右腹上方一阵疼痛,让我难以忍受。“我这里痛。”我对着护士隔着被子摸了摸腹部。“噢,先生,这是正常的。”她掏出护士服口袋里空的止痛药药瓶看了看,随后就走出了病房。
一阵沉默。吉尔伯特校长左顾右盼了一下,气氛好像有点尴尬。接着,菲利普整理了一下衣领,对我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以示慰问。他和助理一同出了病房,但菲利普出去后就站在病房旁边的玻璃面前观察屋内的状况,或者不如说是观察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听不见他对助理的窃窃私语,他也听不见里面的谈话。助理则在那面玻璃的最下方,只露了个头,他是坐着的。
吉尔伯特像个要语重心长和我谈话的长辈似的,小心翼翼地坐到了病床边,靠我靠得很近。我觉得这幅画面像是颠倒了我们各自的处境一样,感觉上很滑稽。吉尔伯特和我的父亲一样,脸上布满了张裂的皱纹,仿佛是魔鬼之手,皮肤几近松弛。
他爱怜地对我说:“孩子,李,我们都看到了,我们都知道了你昏倒的事。”我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副表情面对我?
吉尔伯特像一个被赐予莫大恩惠的老人一样激动起来,说的话像发表演讲一样正式。他的身体在颤抖,然后他的一只枯树枝一般的手握住了我的左手。
我从没有见过吉尔伯特校长这副表现,所以我的手触电似的缩了回去。这并不是害怕,而是觉得事情非同寻常,吉尔伯特为什么这么脆弱?就连他在自己妻子的葬礼上都没有这样的表情。他说的话很委婉,就像是在安慰我一样。而我对他的小题大做极为不满,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愤怒冲破了我的某条底线。
“是的,我昏倒了。在那间公开的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见了,但那又怎样?他们都没摔过跤吗?我敢打赌他们摔的比我多。我现在完好无损地坐在你面前,为什么摆出一副像和我道别的模样?还有,你们通知了弗吉尼亚这个消息没有?这很重要。”
“孩子,听我说……我们没有对你在会议室里昏倒表示出什么不满,我们纯粹是在关心你……”
“好了,好了,我对这个问题不关心,我想问的是:弗吉尼亚知不知道我在这个鬼地方?”我打断吉尔伯特断断续续的话,他一脸的无辜。
“没有,我们还没有通知她。”
“那就好,”我想,如果不是我突然昏倒,会议肯定还在继续,便松了一口气,“但是今天我必须出院。我晚上得回家,我不能让弗吉尼亚知道我来过这儿。”
我艰难地转过头看背面墙壁上的挂钟,腹部仍在隐隐作痛。钟面上的时针指向七点,我意识到事情不妙,这将很难去掩盖我住院的事情,于是又补充道:“现在是七点,我可能有麻烦了。现在手机里肯定满是弗吉尼亚的未接电话(“你的手机可能落在了会议室,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救人上面了。”吉尔伯特说),再过一会儿,她可能会到学校去找我。她不是傻瓜,她能分析事件。我必须得出院了,我感觉很好,校长,请尽快办理手续。”
他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
我见过很多这种情况,苦心的朋友或亲人面对意气用事的病人,这些病人逞强、自大,面对铁的事实几乎丧失理智。我现在理解了那些病人们的内心活动,有一些事在逼迫他们,这些事情比疾病来得还急,只有事情到了自己头上才能充分理解。在争论的最后,苦心人们内心的煎熬比病人还痛苦,两种选择都是对病人好,但有道德上的区别。
吉尔伯特这个苦心人说:“我们本不能放你的,我们得为你的身体着想。”
“你同意让我出院了?”
“李,我不可能放你出去,除非让你康复(说到这儿,他年老的身躯抽搐了一下)。不是我同意的,我投的反对票。”
“那是谁同意的?”
“这是领导层的决定。你知道领导层不止我一个,我老了,他们对我陈旧的看法不满了,我知道这是迟早的。我当初提倡的民主管理制度兴盛了这所学校,但到最后还是毁了我构建的价值体系。”
“这样最好。我在这里会康复,回去也会康复,无论在哪里我都会康复。”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决定放你出院吗?这是不人道的,但我理解你现在的特殊情况。”
“为什么?”吉尔伯特努力睁大那双模糊的眼睛,他眼神深邃地盯着我身后那面墙,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知道,学校不久前确定了医疗保险的政策,对于这点,外面有很多传闻,但我们从没发布一个学校的官方消息。现在我可以透露:学校的流动资金还不足以一次性支付这笔数额庞大的保险金,我们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垫付它——这也是领导层的决定。孩子,我感觉很无奈,我即将从校长这个位置上下来,但现在这种状况,我也无能为力。好了,我也不绕弯子了,事情一扯上钱,我们任何人都没办法。李,社会和人生是残酷的,我很年轻都明白了这点。你昏倒后,我们立刻派车把你送到医疗条件最好的医院,但是你得自己付钱。”
“要多少钱?”
“我不清楚,我不久前才到这里,还没有做过多了解。但肯定不是笔小数目。你来之后做了一系列检查,大脑,内脏,四肢,血液,医生们通过一项一项的指标排除你可能患病的器官——这是助理告诉我的,对此菲利普也非常清楚,他几乎是全程陪同,直到你住进病房才离开。你住的是最好的病房,有最好的服务,我想想——大概五千美元,这是初步的费用。”
吉尔伯特的声音时不时地颤抖,他表现得甚至比我还不安,我却出乎意料的平静,除了在多重压力下头脑会额外的冷静外,我找不出其他的解释。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一旦扣除这昂贵的住院花费,我的保险金或者筹备婚礼的钱任意一笔都只会留下一些零头,事情无论如何都会被弗吉尼亚发现的。我没有私房钱,但我可不可以像那些有私房钱的男人那样,在暮色降临后,从外面蹑手蹑脚地回到家,悄然无息地找到放钱或者银行卡的地方,从那里面拿个几百出来?虽然我要拿的不是笔小数目,但男人都有这本事——尽管我没试过,但我愿意尝试尝试。我必须回去一趟,度过一个平安的夜晚,第二天继续保守这个秘密,同时我也是回去拿钱,家里的某个柜子有一张银行卡和七千美金的现金。让我对这个计划充满希望的是,弗吉尼亚没有检查钱的习惯,她认为放在家里足够安全了,同时也是足够信任我。
我一心只扑在弗吉尼亚和掩盖这件事实上,当我和吉尔伯特眼神产生交集时,我们都尴尬地笑了笑,但各自原因不同。随后他便打量起这个上等病房的环境以及装饰,似乎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这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了。得到吉尔伯特的应允后,光秃秃的白漆门被推开了。我以为是和我见过两次面的护士小姐,但不是。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眼镜的体型中等的医生径直走到了病床旁。我们三个的距离很近,这让我想起每个病房都像一个物件之间引力增加的世界,每个人都围绕着病人旋转。他棕色的头发稀疏,柔软得像是婴儿的头发。
吉尔伯特并没有站起来,他只是对我介绍说:“李,这是你的主治医生,他叫马丁(Martin)。”然后他头一偏,对马丁医生说:“你应该清楚李的情况。”我总觉得这类工作由一名已经进入暮年的校长来做完全不合适,甚至就今天的探望来说,吉尔伯特也完全没必要过来,他太老了。出现这种情况的唯一可能就是……他又把头偏了过来,准备对我说话。
然而没等吉尔伯特开口,马丁就打开了话匣:“我是肝方面的专家,肝上面的毛病人们总是找我。”他取下了口罩,只不过还是挂了一边在右耳上。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努力使我放松下来。
“我知道你来自中国,那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国度,我很喜欢中国。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对古老文化的热爱,你一定认为喝茶只是英国佬干的事吧?但我每天早上起床后就会喝一大壶茶——普洱还是乌龙——我搞不清那些名字,我也辨认不出来。我家里那只紫砂变得越来越光滑了,简直像是新买的一样。我还在学校里读研究生的时候,尤其喜欢读中国文化方面的书,《道德经》是我最喜欢的书,这是一部伟大的哲学著作。”
我一直很不习惯另一种流传的拼音系统,这好像是专门为外国人设计的。马丁一把“Tao Te Ching”这个仿佛牙牙学语的婴儿般的音发出来,因为嗓子里有一股难受蔓延,我便不顾腹部的疼痛颇有闲心地纠正了他。
“这本书应该这么念,dao——de——jing——,这才是正确的发音,医生。”
他依葫芦画瓢地念了一句,发音依然不准确。我们都笑了,气氛顿时变得轻松。
他确实是一块做医生的料,不仅专业知识丰富,而且也懂得如何缓解病人沉重的心情。不过,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然,也就是在宣布我的病之后。
笑了一会儿后,这个短暂的欢乐既没有过度,也没有转瞬即逝,马丁所把握的度给了我们可以持续的欢笑。过了他认为的笑的界限后,他便从白大褂的大口袋里掏出了几张揉得很皱的纸,因为没拿X光片,这让他的说服力显得有些单薄。
“好吧,我来这里除了和你谈谈我关心的中国文化,还有就是关心你的身体。李先生,你住进我们医院,我自然要为你负责。你的病不容乐观,你是否常常觉得右上腹疼痛?你有没有触摸过这些地方?”
我对这些问题丝毫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他所谓的不容乐观只是在吓唬我罢了,只是为了让我配合他们的治疗,让他们省点事儿。于是我便用“是”、“没有”这类简单的词回答了他。
他摇了摇头,说:“噢,李先生,你显然没有遭受痛苦。”
“是的。”我答。
“我记得根据人体对止痛药的适应过程,止痛时间会慢慢缩短,现在药效肯定过了。但你的痛苦仍然不大,这很奇怪。我知道,任何一种疾病都有小概率的事件,我可以把你的情况归在这一类,但是这该怎么解释呢?”
见我微微点着头,他继续说:“李先生,你的工作肯定很忙,想必你也跟我们这些男人一样,烟酒都沾,但这不是主要的。积劳成疾,这是病理突变的一个重要原因。”
最后我也点了点头,我承认他说的,从学生到讲师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确实烟和酒都会涉及一点,有时候还很厉害。我也相信工作繁忙造成我身体每况愈下的说法,经过他一番简练的分析,我开始觉得马丁医生有点阿加莎·克里斯蒂和福尔摩斯的节奏。
“那么你知道你的病吗?”
“不知道。”我一头雾水。疼痛和乏力等等症状并不能解释什么。
“我得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想隐瞒什么,这对病人不好。你已经够幸运了,李先生,这很少见。”他轻描淡写地看了看手里的纸。
“是什么?”我在这时候预料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医生的直白。
“肝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