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过来时,我已经安稳地躺在了洁白的病床上。身上没有任何因为跌打碰撞造成的创伤,只是头还有点昏,而且口干舌燥,左手背插着输液针。不大的病房里洁白一片,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得连输液的滴答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首先戴上了眼镜,然后费力地掀开被子,看到自己穿着一身崭新的条纹状病号服,连褶皱都没有。右腹的疼痛已经消失了,我又重新盖好被子。窗外继续着今天下午美好的天气,太阳光经过几十片树叶的过滤后倾斜进来,一块巴掌大的金色阳光照到了我的脸上,看来我没有昏迷多久——看这状况,大概顶多一个小时。我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再躺在移动病床上接受各种检查,最后躺在这儿,是的,整个过程最多不过一个小时。我尝试着动了动先前僵硬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阻挠,疼痛还是没有出现,只是手臂上有几个针眼。我仿佛获得了重生。然而,我却感到有些烦躁,这是之前我不曾有过的感觉。现在发生了这样一件不好的事,我躺在医院里,心里像是落下了什么东西似的,缺了一块零件。
头于是痛了起来,不去管这些烦心事了吧。正当我舒服地枕着柔软的枕头准备好好睡一觉时,一阵声响,一名衣着严谨且优雅的护士推门进来了,她二十来岁,粉色护士服和盘起来的金发相得益彰,看起来很漂亮。她推着一车药品,似乎是来查看我的情况。看到我醒了,睡眼惺忪,她朝我微笑了一下。
“先生,你醒了。”她说。
“这是在哪儿?”一时间我不知道回什么话,我当然知道这是在医院,不过我不知道这具体是哪家医院,所有医院的上等病房都一个样。
“道格拉斯纪念医院(Douglas Memorial Hospital),”她一边回答我一边在一个针管里注射药水,“你感觉还好吧,先生?”
我知道这家医院,一家十分有名的私立医院,以众多医术高超的医学家和先进设备而闻名于世,就隔我家两条街不到。前阵子我赶早去学校,为了避免塞车,我常常绕两条街从这儿走,每天都会从道格拉斯纪念医院路过,我对医院门口两旁梧桐树的枝条上叽叽喳喳的金色鸟儿印象尤其深刻。这里的费用可想而知也非常昂贵,这我恐怕得感谢学校领导层和吉尔伯特那个老好人了,他们并没有食言,我想。据说学校为了统一管理,免得大家当中有一人迟迟不交保险金而使保险延期办理,所以已经先为大家垫付了那笔保险金,接下来我们再慢慢把钱交给学校。保险这件事办妥帖了,也许我这次的医药费就无忧了。
“不错,只是头还有点昏,好的是没有了疼痛感。”
“那就好,先生,”护士已经把瓶子里的药水注射完毕,她左手拿着针管,右手推着车向我走来,推车上放着一些擦拭用的药水,“来,把手伸过来,袖子卷上去。”
我照做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她开始注射了,也许是护士的声音足够温柔,我感到疼痛很轻微。“这是什么?”我仍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问道。
“止痛药,”她简短地答道。她在收拾注射后的残局,正在往我手臂上按一块棉球。
“按住它,就按一会儿,几分钟就好,别太用力。”
“给我注射止痛药干什么?我的状态很好,已经不痛了,为什么还给我注射止痛药?”我几乎是在向她质问,但还是照着她说的办。
她没有用“这是医生说的”之类的回答来搪塞我,她说:“先生,你现在不痛吗?那是当然的,你进来时我们就给你注射了一针止痛药,不让你受过多痛苦。现在我们怕药效过了,于是再给你注射一针。”
我已经注射了一针止痛药?那我现在的状态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伪装的?我把握不准。护士小姐的一席话说得我无言以对,我只得对她嘟囔道:“对不起。”
她没有理睬我因为对她无礼而道的谦,似乎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先生,你所在的学校嘱咐我们要好好治疗你,所以我们才这样做的。学校对你很关心,他们让我们等你清醒过来就通知他们,好来探望你。我这就去通知他们。”
“现在就去吗?”我急忙问。
“当然不是,”她晃了晃手中的药瓶,对我眨了眨眼,“我手头还有几个任务呢,不过应该不会太久,先生。”
她重新推起车,推到房门那里的时候停了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扶正了护士帽。我承认,这些细微的动作看起来富有魅力。她还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出于护士对病人的关心。
“等等,我这病没什么大碍吧?是积劳成疾,还是有其他的原因?”看着她即将离开,我突然慌张起来,突发奇想地问。
“那是当然的,先生,”她回过头对我微笑,说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这样一个侧面突显了她的身材,然后她婀娜地推着车走了出去,“生活是美好的。”
轻轻的关门的声响。
护士走后,整个世界又重新归于平静。病房里摆放的植物的枝条都在静静的摇曳,白墙壁上时而反射着浅绿的光,院方显然在极力照顾病人的环境需求。这是一个适合睡眠的环境,我知道刚刚那针止痛药里混有少剂量的镇静剂,而我又刚从疲惫和惊恐中醒来,这让我昏昏欲睡。我必须得承认,护士小姐曼妙的身姿和她的表情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它的作用就像是一杯威士忌,借着这股酒劲,我试图入睡。我醉了,脑子里面开始浮想联翩,我的生活里是否缺一名护士?这时候,我心里的那块掉落的零件不合时宜地接上了——我条件反射似的全身震了一下。是的,这是件大事,我想起了我的妻子——我们还没有结婚——也许叫未婚妻更合适。但在我的潜意识里,她早就成了我的妻子,只是还缺乏一个像样的仪式,一场能让她星光闪烁的婚礼。在这个方面,我确信我比很多男人都懂女人的内心,面临结婚的女人不做女孩儿已经多少年了?七年,八年,甚至十年,她们放弃某个梦想已经很久了。女孩们都想做公主,都让所有人以她为中心。虽然人人都不能做公主,那么至少就让我来帮帮她吧。
她叫弗吉尼亚(Virginia),整个人就像她的名字在文字上所呈现的一样,美丽而又纯真。她现在已不再年轻,但就我观察,弗吉尼亚并没有老化,只是变得成熟了,纯真和成熟在她身上不矛盾。她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美国,但理念却和传统的我惊人的相似。她遇事的冷静能在危机时刻给予我帮助,她的激情又能在我们走投无路时及时点燃我奋斗的欲望。她就像一块新大陆那样宝贵,里面有无穷无尽的矿藏。
这个我们都渴望已久的仪式迟到了近十年,我们相爱十年,她也等了我十年。她现在三十二岁,而我刚好四十,我判给她的等待让她失去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外界的压力几乎毁了我们这段良缘,不过我们还是坚持了下来。这其中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的生活拮据,刚开始,从学生晋升到讲师,我的所有收入(兼职、主职)基本都花在维持生存上。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好,但这时候弗吉尼亚是和我住一起的,她只是某所大学里一个年轻有为的研究生,没有收入,情况很糟。二是她的家人——尤其是父亲——反对我们这门婚事。弗吉尼亚的母亲是个和蔼的家庭主妇,文化虽然不高,但非常懂得为人处事。弗吉尼亚的父亲是个企业家,开设有几个建筑公司。他的掌控欲非常强烈,触角甚至伸入了教育机构。弗吉尼亚因为受不了她父亲的强势,于是搬到了我家里,她的父亲为此气得够呛。
现如今,两个巨大的困难都已被我击破。两天前,一个惬意的周日,我恭敬地到弗吉尼亚那富丽堂皇的家里见她的父母,商讨婚事。他们终于点头了。但婚期还没有订,因为我最近太忙了,这是布莱克先生(即弗吉尼亚的父亲,我觉得这样能突显我对他的尊敬)考虑到的。弗吉尼亚对她的家还很陌生,甩开我的手臂在家里乱晃,好奇地摆弄满屋子的收藏品和高科技产品。我跟布莱克先生坦白了我的经济状况,我目前的积蓄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学校方面的保险金,另一部分是筹办婚礼的钱,二者加起来的数目很可观,一共有一万多美金。当然了,我还有一些用于维持生活的钱。他满意地点头,像上司对下属那样说道:“好吧。”他挥了挥手。
我知道,如果我陷入困境,布莱克先生不仅不会对我出手相助,而且还会落井下石,但不是致命的打击。他不想让弗吉尼亚伤心,但也想教训教训弗吉尼亚,就好像要对她说:“瞧,这是个没用的男人,你看走了眼。”相反的是,现在我做得很成功,让他没有话说。我现在已经是一名教授,至少衣食无忧了,精神上也有追求,还有了一笔筹备婚礼的钱,这能让弗吉尼亚实现小公主的梦想,我完全能自给自足。但我又完全清楚,一旦我失去这样的条件,这门婚事很可能迅速告吹,这是布莱克选择合作伙伴的重要手段。他在做生意上很有一套,说他把触角伸入教育机构,并不是说他是托拉斯,能任意操控行政部门,而是他在公司办有一个教育机构,对公司人员进行知识甚至学术性的培训。弗吉尼亚曾向我抱怨道,她父亲把生活和生意联系得太紧了,这让他看起来很苛刻。
和弗吉尼亚的甜蜜往事还有很多很多,也许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讲述,我现在的内心只被慌乱填满。我昏倒的事,弗吉尼亚知道吗?但愿学校能理解病人的苦心,没有把实情告诉她。我住院的事,她知道吗?如果她知道,她是不是急得团团转,害怕账单的到来?她好像不知道我们医疗保险的细则。她心急火燎的状态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头发凌乱着。这刺痛了我的心脏,我呼吸变得困难了,有经验的人都明白这是人处在极度紧张和慌乱的状态。如果她知道,她为什么现在还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现在最需要她的抚摸,她的耳语,还有她的亲吻,而她却不在,只有一个脑袋里面的幻影。或许医生不允许任何探望,就像那个护士说的,“为了照顾我。”也有可能她根本不知道我住院的消息,我才昏迷一个多小时呢,学校还没来得及通知她我就醒过来了,康复了。我很清楚弗吉尼亚是什么样的人,我从不担心她会出什么问题,她做的所有事都是有凭有据的,而且是美好的。
脑袋里昏昏沉沉的酒劲似乎消失了,我闭着眼感到清醒了许多,迎来一阵又一阵的疲倦乏力。我取下鼻梁上新买的金边眼镜,轻轻放到床边的床头柜上,伸出手摸索着把它摆好——作为一件重要的“静物”,也就是电影里众多表达方式的一种。我躺了一会儿,不知道躺了多久,是清醒的好像也是睡着的。
“不是说清醒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冷峻又带点危险。
“他睡得还挺熟。”男人补充道。
“先生,他太累了,很高兴他能这么享受睡眠。”这是护士的声音。
“我觉得我们该出去等,让他继续这么睡。他睡得这么熟,手和腿都掀开了被子,还是没有醒,人老了是不可能这么幸福的。”苍老得颤颤巍巍的声音,但发音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