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到来之前,他们的关系一如往常,没有争执、没有冲突、一切都很完美,简直和实质的美满夫妻没有任何差别。
那天晚上,X先生带着他的准新娘去意大利餐馆吃饭。
(她依旧确定那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并且根据X当晚的打扮来看他很可能今晚就会把戒指拿出来。)
当餐桌恢复到最初的整洁,紧跟着最后一道甜品上来时,他忽然对她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
韩珍智起先没有注意他的话,她还沉浸在甜品独特的风味中。
于是,X先生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这次,她的脸因惊恐而完全不受控制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沉闷地哆嗦着。
“我想跟你分手,请不要拒绝。”
我想跟你分手,请不要拒绝。
他在全城最浪漫最奢华的餐馆里说了那句话。
这是韩珍智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X先生的最为重要的一点。
韩珍智不再说话,她很冷静地把膝盖上的餐巾放到桌上,拿起包包,离开了那里。
冷战持续了大约七天。
最后,X先生还是没有沉住气,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她,语气和往常一样文雅。
“我很抱歉,可是,我真的不能在继续下去了,希望你能理解我。”
“我不理解,审判是需要证据和理由的,你的理由是什么?”
“三月女郎。”
“你说什么?”
“你是一个‘三月女郎’。”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如果你坚持要我说……”
“什么三月女郎?”
“很遗憾,你是一个只能让男人维持三个月热情的女人,我只能这么说。”
就像电线突然着了火,她的手指被烫了一下,所以,赶紧把话筒扔掉。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突然间,非常非常安静,从未有过的安静。
她用脚指头把话机一点一点往床外推,直到它整个掉下去。
还是很安静,再没有半点声音干扰她。
下午,韩珍智买了一盒瑞士巧克力请卷毛来吃,同时,把这件事告诉给她。
她边吃边说,就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卷毛几乎立刻就从床上蹦了起来。
“你把他给我叫出来!现在,现在就打电话给他!”
“你想干什么?”
韩珍智不解地看着卷毛憋红的脸。
“我要用鞋跟砸他的脸。”
“五寸?五寸够不够?不够我回去换八寸的,八寸绝对可以让他鼻梁开花!”
“毁容,伤害罪,要坐牢的。”
珍智想了想,补充道,然后继续吃。
“拜托!是他先强奸了你!!”
“胡说,每次都是我自愿的,而且感觉还不错。”
“他强奸了你的爱情!这种男人应该判终身监禁你到底懂不懂啊?”
韩珍智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但是在法律上站不住脚,所以没用。
“何以见得?别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了,他不过是说出一个事实而已。”
“我对男人的吸引力只有三个月,就是这样。”
珍智的话让卷毛感到说不出的心酸。
她呆呆地看着她把巧克力一块一块地送进嘴里,细细品味,慢慢咀嚼,那种专注的神情就好像连每块巧克力原始材料的滋味都尝出来了似的。
“你怎么不吃?很好吃哦,我最喜欢吃这个牌子的巧克力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都快气死了!”
卷毛实在看不下去,抓起衣服甩头就走。
砰地一声把她独个儿丢在屋子里。
于是,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她在气什么?有什么好气的呢?
韩珍智依旧无法理解卷毛的行为。
她不想再深究下去,就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有很好吃的巧克力,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多舒服啊。
卷毛没搭电梯,一口气从十五楼跑到一楼。
就快抵达终点的时候,那双没机会砸到X先生鼻梁的高跟鞋拌了她一跤,膝盖擦破一小块皮。
伤口很小,几乎看不见,但是,很痛,比从十五楼阳台直接掉到一楼的感觉还要痛。
卷毛抓起高跟鞋甩手就扔下去,然后咕咚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眼泪就这样势不可挡地流了出来,起先忍着,后来忍不住了,便开始抽泣,嘴巴噘得好像一个受尽屈辱的小寡妇。
卷毛的哭声越来越响,从二楼的拐角一直盘旋而上,但始终未能抵达十五楼的高度。
她还爱着他。
她知道那个愚蠢虚伪而又无情的男人把她伤得很深,但此时此刻,她依然爱着他,她无法像他那样轻而易举地把她抛在脑后,于是,她只能忍耐,继续忍受这种无奈的爱着的煎熬。
但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就像卷毛在她身上隐约感受到的那些秘密那样。
卷毛觉得后悔极了,她从未在她面前感到如此内疚,内疚到完全无地自容。
她应该告诉她的,关于他不是“那个人”的事,无论她信不信,她都应该告诉她的。
卷毛没想到预见一场失恋的痛苦并不亚于承受失恋,这也是后来,她近乎义务地愿意为韩珍智做一切的一个潜因。
她始终认为让韩珍智就此变成了“那个韩珍智”,而不是她内心所看见的另一个,除了X先生,还有她自己。
如果她能让她相信总有一个男人会像她一样了解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那该有多好?
三天后,X先生搬走了留在韩珍智公寓里的所有的东西。
不久,一切便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卷毛还是一如既往地追逐她的男人,而珍智也回到了原先的人生轨道,继续等待下一段爱情。
那三个月真的就好像是一场梦,醒了就没了。
一直到次年的夏末秋初,韩珍智突然开始犯睏,陷入前所未有的睡眠饥渴中,她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刚开始就是想睡觉,24小时都在打瞌睡,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连正常的工作也没办法维持了,幸好她一直没有时间度假,累积的假期刚好可以集中在一起。
她告诫卷毛:“看到了吧,人不能长期处于疲劳状态,一旦到了极限,身体必定会抗议。”
卷毛笑着点头。
她那么确定是她的身体要需要睡眠,而不是爱情。
因此,卷毛只能继续保持沉默,这是她们之间最起码的默契。
就这样,韩珍智患上了周期性嗜睡症,每年从立秋开始大约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必须在睡眠治疗中心度过,这是她一年365天唯一的一次度假。
除了微薄的住院费(无非也就是一个专业的集体睡觉的地方),没有任何多余的成本,比起旅行可是划算多了。
这是唯一令韩珍智感到心理平衡的。
她成了真正名副其实的三月女郎――三个月的“昏睡女郎”。
心灵小岛
――威廉·巴特勒·叶芝
我就要起身走了,到innisfree小岛,
造座小茅屋在那里,枝条遍墙糊上泥;
我要养上一箱蜜蜂,种上九垄豆角,
独住在蜂声嗡嗡的林间草地。
那儿安宁会降临我,安宁慢慢滴下来,
从晨的面纱滴落到蛐蛐歌唱的地方;
那儿半夜闪着微光,中午染着紫红光彩,
而黄昏织满了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起身走了,因为从早到晚从暮到朝,
我听得湖水在不断地轻轻拍岸;
不论我站在马路上还是在灰色的行人道,
总听得到它在我心灵深处呼唤。
(威廉·巴特勒·叶芝 1865-1939 爱尔兰著名诗人兼剧作家)
记事本的最后一页,他看到一首用金色油漆笔写下的小诗。
读到第五遍,他感觉很真实,她似乎去过那里――
那座innisfree,悦诗风吟的小岛。
在梦里么?
他看着她的睡脸,沉思。
抑或,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这样一座岛屿,鲜为人知的净土,幻想中的玻璃之城。
展示会一结束,李洛就赶回了睡眠中心。
十二点半,他没有多少时间能跟她在一起了。
他很珍惜这仅有的一个半小时,他几乎已经习惯能这么安静和她呆在一起。
真的很安静,她不说话,偶尔有些无意识的表情,但是,他却越来越感觉到她内心的存在,越来越相信那些杜撰的幻觉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们始终在交流,仿佛之前就已经认识了,那种不再陌生的感觉是千真万确的。
“抱歉,今天没有鲜花,但是,我给你带来了这个。”
他拿出巴特勒的诗集给她看。
“想听些什么呢?”
他看着她越来越光洁明丽越来越接近苏醒的脸庞,温柔地说道。
其实你很美丽。
很美,这是真的。
这两句他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会儿。
她的酒窝习惯性地凹陷又弹起,尝试着想要对他微笑。
他因此而感到满足。
于是,打开巴特勒的诗集,开始诵读。
卷毛按照记事本上的地址找去。
她穿过老宾馆幽静的园林与羊肠小道,最终抵达了那个地方。
“你有没有自己的玻璃之城?”
她曾经这样问她。
“什么是玻璃之城?”
她回答,故意留给她一个难解的疑问。
而今,她意外地找到了这里。
她想,这应该就是韩珍智心目中的“玻璃之城”了。
卷毛在进入这片领域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她想,不过就是一个女性私人会所,和一般的美容院或SPA馆不会太大的差别。
然而,她诧异了,就好像韩珍智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揉了她的眼睛,当她再度睁开时,竟发现蒙蔽在视野之外的所有附着物都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有眼前那一幅清爽雅致的淡彩铅笔画。
画面上,首先出现的是一片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小花园,花园入口处有一小段弯曲的石板,路口挂着一块很醒目的木雕牌,刻着会所的名字――
Room of Innisfree
正对着花园的便是那幢隐蔽的白色木屋,青绿色的藤蔓攀爬在屋脊的各个角落,四格窗棂顶端点缀着紫色的花环。
她很讶异在喧嚣的市中心一隅,竟隐藏一幢如此安宁的原生态小木屋。
那种感觉和她第一次踏进睡眠治疗中心的时候非常相似――
一个极单纯、极隐秘、集自然美与宁静美于一身的奇特地方。
卷毛站在木门的玄关上面,听见类似知更鸟的叫声。
她按响门铃,同时,有种身处异地的新鲜感。
“请问,这里是……”
“悦诗风吟会所,您迟到了,不过没关系,才刚刚开始。”
“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里的会员,我朋友是,姓韩,韩珍智。”
“今天下午她是不是预约参加了一个什么…种植培训?”
“草本种植。”
“对对对,草本种植培训。”
“抱歉,她有点事来不了了。”
“是啊,其实打个电话就可以了,还麻烦您特地跑一趟。”
10.8,打电话到54661955帮我取消一个私人会所的活动
韩珍智确实是这么写的,可是,从内衣的秘密被揭开之后,她便无意中挑起了卷毛对进一步探索关于自己一直预见的那“另一个韩珍智”的隐私与线索的欲望。
“没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卷毛有点不知所措,这花园、木屋、知更鸟,以及室内隐约传出的女人明朗快活的嬉笑声,集体营造出一种幻像,仿佛此刻站在门口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韩珍智,从刚才到此刻的时段中,是她穿越了羊肠小道,是她在星期日的午后走进这间白色的小木屋,独自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宁静与美丽。
“要不您进来坐坐,随便看看,没关系的。”
“不了,不麻烦,我还有事。”
她有些怯懦又有些兴奋,怯懦的是这完全不同于韩珍智本人的陌生的惬意,兴奋的是这惬意是那么符合卷毛心目中的她所隐藏的另一个自我的和谐本色。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请等一下!”
接待小姐忽然想起什么,对卷毛做了个稍待的手势。
卷毛趁机往屋内窥看。
原木走廊,藤质桌椅,白布碎花靠垫。
有人在讲课,神情很专注,听众大多是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性,也不乏更年轻和更年长的,她们面前除了花盆、泥土、培植工具外,还各有一壶自制的香草茶冒着悠然自得的薰香。
卷毛几乎忍不住要羡慕她们。
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拥有如此纯自我的午后实在是件难以想像的事。
“麻烦您把这个交给她。”
小姐把一枚绿色小纸包递到她手中。
“是什么?”
“种子,仔细阅读后面的说明就会种了,很简单的。”
“哦,好的,谢谢。”
就这样,卷毛完成了珍智交待的最后一项任务。
她掐算日子,琢磨着,三个月其实过得也是挺快的。
走出瑞金宾馆的大门,卷毛忽然想要看看那包植物到底是什么东东,于是,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来。
一种高产值的草本植物,名叫罗勒。
说明书上写:罗勒被称为“香草王子”,气味怡人齿颊留香,是一种很受人们喜爱的芳草植物,属于唇形科,叶色有紫红和绿色两种,其中绿色多为心型,宛如情人接吻时的双唇。
真有意思。
卷毛忍不住咯咯笑。
没想到这包小小的植物种子还有着如此深切的意味。
从包装上的图片看,韩珍智的这包应该是绿色叶的。
心型,宛如情人的吻……
卷毛把种子握在手心,那几乎触摸不到的渺小颗粒让她感觉到久违的难耐的幸福感,那感觉很快就充溢到她的全身,于是,所有的细胞都活跃了起来,而当活跃过去一切又趋于平稳时,另一种充满希望的喜悦竟然更加激烈地涌入了她的脑海。
醒吧,快醒来。
他就在你身边,
我能感觉得到,
就在那儿,已经很近了,近到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了……
卷毛依旧不清楚这预感来自何方,衣橱角落的性感内衣,还是innisfree的罗勒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