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18 Sunday
小鬼枕边多了一只橄榄球。
“听说他想当橄榄球运动员。”
“你没来那天,小鬼的父母来探望他。”
李洛看看书虫,书虫点点头。
“他们禁止他碰橄榄球,说那是野蛮运动。”
“所以,他就睡了?”
“可不是,抗议来着,他们不让他打球,他就索性睡觉。”
“这个是?……”
小强指指书虫,压低嗓音。
“书虫买的,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
李洛微笑,他大可不必压低嗓音,这种时候,他反倒吝啬起来了。
“我也带了好东西给她。”
他指指韩珍智。
“哦?又有新花头?怕爱上她了吧呵呵。”
“我像那种人么?”
“为什么不像?螃蟹都会说话了……”
他故意拉长眼线瞥向书虫,意思很明确。
李洛懒得答理他,他从包里拿出两只电脑小音箱,然后把CD随身听接上去。
书虫的眼镜从书本上方露出来,他好奇地注视着李洛的一举一动。
李洛对小强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这时候,书虫下意识地把椅子往韩珍智的床边挪了挪。
李洛把小野丽莎放进去,然后充满期待地看着熟睡的女人的脸。
(幸好她今天选择仰睡,耳朵和音箱相对平行。)
“我带来了你喜欢的音乐,听听这个……”
他按到第八首――《芮吉妮娜》
很迷梦很迷梦的手风琴从音箱里旋转而出:
你穿着低胸露肩的衣服,
头戴饰有缎带和玫瑰花的帽子,
身旁还有其他几个歌女,
你用法语对托雷多说话,
就在前几天我遇见你的地方。
我会爱过你,
你也爱过我,
而今不再相爱,
但你有时候是否,
不经意地想起我?
哦,金翅鸟,今晚你在等待谁?
知道么?我已经打开鸟笼,
芮吉妮娜离开了,接下来轮到你,
飞吧,然后歌唱吧,别再哭泣,
找个真诚的主人,
更值得倾听你歌声的人。
我会爱过你,
你也爱过我,
而今不再相爱,
但你有时候是否,
不经意地呼唤我?
他似乎是在和这样的女人跳舞。
音乐让四处弥漫起这样的感觉。
沉睡的女人从床上站起来,她穿着低胸露肩的晚装,头戴蕾丝编织成的玫瑰花帽子,优雅地走过来,牵起他的手……
407变成了普罗旺斯小镇上的一家笼罩着米黄色灯光的古董酒店,人们把圆桌围成一圈,有着深邃迷人的浅灰色瞳仁的调酒师衔着半燃的烟嘴,和那个叫托雷多的男人交谈着……只有他和她,在圆圈的中间跳狐步舞……
他闭上眼睛。
就连小强和书虫也难以自持地沉醉其中。
“不错,真是不错。”
小强托着下巴,眼色迷离,失去了执著的定力。
歌曲跳到下一首,李洛把音量稍微调轻一些,让乐曲更安然地在室内流淌。
“她喜欢这女人唱的歌。”
“哦?你怎么知道?”
李洛神秘地笑笑。
“我就是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猛然有所惊觉,那种感觉很强烈,他意识到即使他没有拿到她的记事本,他也知道她喜欢小野丽莎,这是真的,是一个之前就存在的事实。
就好像当他试图改变唤醒她的方式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给她一些更生动更真实的东西,比如鲜花。
她一定是个习惯了塑料花却又很向往某天路过某家心仪的花店为自己买上一束真花带回家的女人。
她并不相信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活力,又同时在内心某处奋力呼唤着这样的活力。
那是闪到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他无法解释它从何而来?
然后,他开始预测她会带什么回去。
星期二,可能是一株蓝色的桔梗石竹。
星期四,也许是一大把园叶风铃。
星期六,很适合水兰,把它放在浴室洗脸盆旁的水碗里,整个周末精神都很放松。
就这样,CANDY的那些鲜花陆续走进了407,而现在,他带来了她喜欢的CD。
她真的喜欢么?
仅仅是小野丽莎的音乐,还是对此刻冒昧地与她一起分享这音乐的他也感到毫不介意了呢?
李洛的回答让小强无法反驳,这使得他的偏执又趾高气扬起来。
“书虫,你觉得怎么样?偶尔听听这种音乐还是很舒服的是不是?”
书虫几乎立刻就回到他的武侠书上去了,和当下还尚未恢复正常的气氛完全不对盘,小强的眉头苦恼地扭在一起,他总是半途而废的兴致委实让人感到忍无可忍。
他突然冲过去,一把夺走书虫的书。
“我说,你就不能暂时把这老什子的破小说扔掉,配合一下跟我们聊聊天?”
“不不不要!我不不不要聊天我要看书!”
小强的举动激怒了他,让他的屁股着了火。
气氛有些不对,李洛不晓得要从哪里下手。
小强满屋子乱转,在床与床之前像袋鼠一样地跳来跳去,李洛难以置信他的身手竟然如此敏捷。
“还给我!”
“不不不要。”
情况因为小强学他的样子说话而变得越发棘手。
“妈的在家不让看,这里也不让看!没有工作又不是我的错!!你们凭什么这么对待我!!!!”
小强和李洛同时被他的怒吼吓呆。
他突然安静了,脸上的汗珠瞬间停止流动。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半晌,房间里只有小野丽莎的音乐和三种频率不同但情绪相同的酣睡声。
李洛不敢轻举妄动,小强也是,他们僵持着各自被吓呆之前的动作――小强一只脚踩在老板的枕头上,一只脚踏在韩珍智的窗台上,李洛则正对着书虫,现在很努力地要把目光转移到小鬼的橄榄球上面去。
两人颇为默契地用眼珠子交换了一下神色。
李洛默默地把CD音量放响。
小强轻手轻脚地落了地,然后,轻手轻脚地把武侠小说放回书虫的床边。
普罗旺斯场景又回到眼前。
这得归公与那三个始终没有被他们惊扰的与世无争的沉睡者。
有时候,嗜睡也不完全是件坏事。
李洛用眼睛对她说。
至少,能让人暂时摆脱现实的苦恼。
他再度看看书虫。
他已经恢复平静,继续选择进入他自己的世界。
李洛想,书虫为小鬼买了一只橄榄球,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对他的羡慕,能够丢开一切就这么一觉睡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四点就关了门。
柜台上多出两大罐糖果,五颜六色,让人不晓得这里到底是花店还是糖果屋。
CANDY上完锁,从外往里看,里面不止五颜六色,那小小的空间几乎聚集了成千上万的色彩,她喜欢热闹,即便是静止中,也必须是热情而灿烂的。
一如爱情。
她想。
没有恋爱,生活将变成什么样子?
这太糟糕了,简直无法想像,她不理解李洛和她在爱情方面竟会是两个国度的人。
CANDY从没想过要放弃男人,她自认有资格去追求和年轻女孩一样的时髦玩意儿――发型、美容、化妆品,和陌生男人相遇,被他们吸引,然后投入地恋爱。这是人生必须的东西,被她称之为fresh power的某种刺激精神细胞不断进化乃至升华的化学物质。
爱情是女人的fresh power,只有爱情才能让女人明白什么叫做forever young。
可是,她的儿子却是个对女人没有迫切感的男人。
这让她感到非常沮丧。
她希望李洛能够爱,哪怕是一时冲动也好,可是,他就好像一壶老也烧不开的水,至今难以抵达沸点。
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
这令她更为沮丧,不是血缘上的性格差异那么简单,而是李洛永远不能了解她和他父亲之间的那种比偶然吃到一口大师级提拉米苏还要更美妙百倍的爱情。
挂上今日休业的牌子,“很下午”的太阳照在她没有一根白发的头顶上。
她扬起脖子眺望蓝色与白色的交界处,那是李洛父亲的脸经常出现的地方。
今天家里有客人。
她对他说。
因为今天是中秋节。
他果然跳了出来,对她做了一个精怪的鬼脸。
她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李洛去了一趟郊外。
他每年中秋都去看他,他的父亲,那个曾经夺得无数金牌的著名跨栏运动员。
父亲生前是个很快活的人,即便是现在,墓碑上的脸也还是一年四季笑得很欢,这或许也是他的墓前永远不寂寞的原因之一。
退休后,父亲曾做过很长时间的田径教练,手下的学生数不胜数,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总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从不同的地方跑来探望他。唯独CANDY,她从不去看他,仿佛,他并没有死去,而是到国外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世界级锦标赛还没有回来。
李洛很理解CANDY的心情,这是她和父亲之间一贯的游戏,活跃、乐观、永远和现实牛头不对马嘴的爱情游戏。他们是那样乐于享受这情趣,仿佛,游戏一旦开始时间和空间都得停止,没有年华的殒逝、没有命运的终结,因此,也就更不必在乎将来。
父亲起初并不认为他的猝睡症会来得那么快,直到他的运动事业抵达顶峰的那一年,在一场规模并不大的赛季中发生意外。他在跨越终点线的时候,突然倒在地上,医护人员以为是突发性心力衰竭。最后,他是被两个队友架上领奖台的,国歌提前播放,为了掩盖他巨大的鼾声。
医生说父亲的猝睡症是运动强度过大而引发的精神压力所致,而事实上父亲很早就知道自己可能会面对这一天,于是,他爽快地告别了运动场开始寻求新的生活。一个月之后的某日,他偶然路过(但是CANDY直到现在依旧坚持父亲早在体育明星俱乐部的FANS见面会上看见她时就已经爱上她了)一家很像糖果屋的花店,与一个年仅20岁的花店老板娘一见钟情,就这样,两个相差10岁完全牛头不对马嘴(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形容词了)的男女就这么一头栽了进去,爱了个天翻地覆。三个月之后,他们闪电结婚,不到一年就有了李洛。
故事很简单,所有关于父亲的新闻报道都是这样写的,只是从未提到过有关他的猝睡症是遗传的这件事,也许是父亲没说,也许是报道刻意回避了,总之,这是一段佳话,没有人会想要破坏这样的爱情,又或者根本来不及。
母亲穿婚纱的照片至今还压在她卧室五斗橱的玻璃下面,看上去就像个未满十八岁的小公主,李洛不了解,当年是什么让她鼓起如此巨大的勇气把自己交给他,她还那么年轻,甚至连爱情是什么都答不上来就嫁了,难道她一点也不害怕么?
他会是那个不离不弃陪自己到老的人么?
难道,她心里就没有一点这样的疑问?
李洛不知道,他从未问过她,提到父亲,她总是那么神采奕奕兴致勃勃,那种似乎永远不会消退的激情让李洛完全说不出口,比如,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
毕竟,他没有实现他的诺言,陪她到老。
父亲死于一场意外。
李洛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毕竟那时候他才十岁。那天,父亲和往常一样和他一起吃早饭,他出门上学的时候,他正在看报纸,CANDY在厨房一边刷碗一边讲笑话,父亲除了运动唯一的嗜好就是听她说笑话,无论她的笑话有多么拙劣,有些甚至可以称得上愚蠢,他也总是能哈哈大笑,而且他是真的觉得很好笑,一点也不夸张。可是,那天,他在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睡了过去,后脑勺撞到桌脚,破了一个洞。CANDY继续在厨房说着未完成的笑话,当她诧异着他为什么不继续笑的时候,他已经在天堂高唱哈里路亚了。
后来,CANDY因为用大丽花来装点父亲的骨灰(一种艳丽到近乎张牙舞爪的花)而遭到亲友们的强烈批判,他们觉得CANDY把父亲的葬礼搞得好像一场滑稽的庆典,完全丧失了一个妻子理应恪守的忠贞与本分。
告别仪式上,她对他微笑,问他:“快乐么?”
“我知道你很快乐,我看得出来。”
她对他自问自答,泪水很轻松很温暖地流淌下来,李洛不觉得那是悲伤的,他体会不到那种情绪,那一刻,年幼的他竟然觉得她是和父亲在一起的,他们就像往常茶余饭后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聊天那样,说着:“你今天快乐么?”“嗯,我今天很快乐。”
感觉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一直到现在,他依然会有那样的错觉――父亲并没有死去,这些年他一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只不过他回家的时候他还没回来,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出门去了。
不过,亲友们的预言还是得到了验证,CANDY果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寡妇,问题并不出在她太年轻,而是,她认为生活本应如此。
可是,无论现在、将来,她还会和多少男人在一起,又或者,她的后半生还会幸运地遇到某个可以天翻地覆的人再嫁一次,他都不会去问她那个问题,永远不会。
因为,在父亲的葬礼上,她早就把答案说出来了。
这只能说是大丽花的错,李洛觉得是大丽花蒙蔽了他们的视觉,让他们就此再也看不到她的心了。
CANDY依旧是那个爱能充沛的十八岁公主,也许,到了80岁她还是这个样子。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洛看着父亲的脸,此刻,他的笑容有了微妙的改变,他意识到他或许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感知。
“是啊,只要她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看着李洛,嘴角的笑容越变越深,越深越亮。
到家才发现刘明和安雅也在。
CANDY在厨房里炖老鸭汤,安雅站在厨房外啧嘴。
“你就不能克制点?”
刘明毫不客气地数落他。
“是他克制不了,不是我!”
安雅理直气壮地顶起腰,指指她的大肚子。
“少拿儿子当借口,瞧你那馋样,几百年没吃饭似的。”
“刘明!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
“我说得很好呀。”
“说的好和好好说是两回事,不要混淆概念!”
“没学问,不懂。”
“你……?!”
刘明不理她,跑到客厅去看电视。
“李洛!你来得正好,给我好好教训他!”
“又怎么了,到我家还吵?”
安雅即刻没了话,站在原地独自琢磨。
她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孕妇装,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很精神很可爱。
“转眼之间,肚子就那么大啦?好像变戏法一样。”
她哼了一声,直接到厨房去搬救兵。
李洛笑笑,她还是老样子,将来当了妈妈也还是老样子,不过,结婚还是让她改变了不少,她的任性里多了类似故意捉弄人的那种“不怀好意”,难不成她也开始玩CANDY和父亲之间的那种爱情游戏了么?
刘明对他招招手,表情有点诡秘。
“干什么?”
他走过去,坐到他边上。
“你是不是恋爱了?”
“CANDY又跟你瞎说什么了?”
“没有,她没说什么,是公司里的人在说,他们说自从我和安雅结婚以后你就变得怪怪的,每个礼拜二四六中午都提着一包干洗的衣服去吃中饭。”
“他们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私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