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珍智在店里逗留了将近三个多小时,一件一件慢慢地看,平均每十分钟就要进试衣间一次。最后,她选择了三件新款,一件是白色全棉背部开衩到腰的睡裙,“V”型线的边缘绣着雅致的花边;另一件是吊带T恤,丝光棉加弹力莱卡,很嫩很嫩的蚌肉红;最后是那件近乎全透明的礼服,在试衣间穿上它的时候,差一点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
晚间新闻结束后,她决定先洗澡,那三件挂在衣橱深处的内衣一直在诱惑她。
这就是韩珍智不愿与卷毛分享的关于“衣橱的秘密”――
那是属于另一个韩珍智的,一个人的,“唯我”的性感独舞。
韩珍智打开衣橱,浴袍悄然退场,卧室灯光渐暗。
她先拿出那件全棉的,细密柔软的棉布质感覆盖在赤裸的肌肤上,感觉就像披着一片轻羽毛。她跳上床,以便让自己的样子全部映照在椭圆型的化妆镜里。
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于是,她用手指将半干的头发散开,让它们凌乱地在空中飞舞。
白色与黑色交叉之间泛起淡淡的金黄的光泽。
一张无比年轻、洁白的肖像画。
她依旧不太相信那会是她,这或许便是她对这样的游戏难以自拔的原因,她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甚至那个终日二十四小时奔忙的名叫“韩珍智”的女律师。
她深深地迷恋着那个褪去一切棱角与尘物,从“夏娃的诱惑”到镜子,又从镜子到她面前的女人,无数次、无数次……
她是我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会有这样的怀疑?但今天,似乎有些厌恶了,那是一个完全没有根基的问题,这屋子里除了她没有别的人。
然而,她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这个女人”而只愿意给自己看?
当她在法庭上咄咄逼人的时候,当她在公共场所和卷毛一起大声尖笑的时候,当她第一次在X先生面前一览无余的时候,藏在那一尘不染的西服与衬衫下面的,永远都不会是她最钟爱的“夏娃的诱惑”。
它们是属于另一个韩珍智的。
彻头彻尾完全沉睡的一个女人。
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太认识的,很女人的女人。
游戏继续,绣花谢幕,礼服出场。
她惊呆了――
半裸的躯体就这样若隐若现地袒露了出来,卷曲的发髻高傲而迷乱地矗立在头顶,近乎完美的曲线毫无防备地跃入她的瞳孔。
可是,她真美。
她情不自禁地赞叹。
就在那天晚上,韩珍智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本性极纯的如花一般的女人。
很美,这是真的。
她蓦然惊觉。
星期四。
刺耳的门铃声。
“特快专递!”
她从床上坐起来,依旧有点懵懂。
闹钟指着上午八点。
她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挪开往落地窗的外面看。
阴天,怪不得。
这种天气谁会送东西给她?
“对不起,还有一张卡。”
韩珍智接过鲜花,关上门,从紫色信封里抽出卡片:
听说今天要下雨,不是出门的日子。
所以,送给你,
为了你愉快的心情,当然,还有我的。
(P.S.它叫“圆叶风铃”,很娇弱的花,请务必善待。)
希望喜欢。
CANDY
谁说雨天不能出门?
韩珍智对很美丽的小花说道,然后,开心地把脸埋进去。
这是苏醒后第一个没有阳光的早晨,不过,CANDY带来了她喜欢的东西,所以,依旧可以保持很好的心情梳洗装扮,到厨房为一顿像样的早餐而忙碌一番。
本来计划要去大卖场,可是卷毛把冰箱塞得满满的,面包、火腿、鸡蛋、牛奶样样都是新鲜的,不知道她多少天更换一次,珍智可以想像她是如何在拥挤的卖场里拿着皱皮疙瘩的购物清单一样一样往推车里扔,然后再一样一样地整理到冰箱里。她和那些食物一样在等待她的苏醒,现在她每次打开冰箱的时候,都能体会到那种恬淡如水的“等待”,很真实很窝心,甚至说无比感动也并不为过。
而今真的苏醒了,却无法与她分享,这又是实在令人倍感失落的一件事。
韩珍智非常想念卷毛。
她从未如此渴望过想要与她分享此刻的一切――
在热呼呼的吐司上放一片生菜叶,卷毛就坐在身后的餐桌边上打哈欠,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苹果绿的吊带衫和牛仔超短裤……她们有过很多这样的早晨,可是,她从来没有好好地享受过,她总是一本正经地数落她要么套件毛衣,要么把胸罩戴上。
事实上,她看上去那么天真,那么自然。
珍智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是嫉妒卷毛的。
嫉妒她永远能够在所爱的人面前无所顾忌地展示自己的美。
无论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她总是毫无保留地用行动告诉他(她):
“亲爱的,我最喜欢你了。”
直到现在,她才体会到那种情绪,很可爱的小女人的美妙情绪。
可惜,卷毛不在。
否则,她很愿意在这个阴天的早晨和她一起分享。无论是精致的早餐,还是“小女人”的心情,总之,她想让她知道,或者好好地赞美她一番(真难相信她们认识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那么,卷毛一定会惊奇地发现在她沉睡的日子里她给她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变化,那似乎预示着即将改变一切的真正的苏醒。
你到底在哪里?
韩珍智禁不住再次质问她。
无奈,没有回答。
委实有点泄气,不过,为了卷毛,她不打算错过此刻,于是,她决定假装,假装卷毛就在这里,和她一起享受着一屋子浓咖啡的香气。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虽说没有太阳,空气也还是很新鲜的样子。
韩珍智把早餐端到阳台上去,半路上把拖鞋甩了,顺手抓起床单往身上一裹,然后,打开音响的遥控器……
上来我家坐坐吧,
我家很暖和,
你将感受不到这城市冬天的寒冷,
怎么不上来我家呢?
只有你我单独两人,
我会为你端上一杯咖啡,……
…… ……
就这样,她披着一条白色的床单站在公寓的阳台上开始喝她醒来的第一杯咖啡。
床单一直拖到床边上。
她光着脚,头发很乱,卧室里放着“你在咖啡里加了什么?”。
下午两点左右,雨滴开始降落。
这恐怕是今年最后的一场秋雨,天气明显转冷了。
韩珍智出门的时候多加了一件外套,对于气温,她一向很敏感。
预约了三点在会所做脸。
雨天的innisfree显得更加清丽,远远望去,仿佛不再是一座单纯的小木屋,而是一个微缩的小天堂。
每次走进这里,她就感到特别安全。
“韩小姐,好久不见。”
“是啊。”
“对不起,应该提前一天打电话给你的。”
“没关系,今天人不多,还是老样子?”
“嗯,今天有什么特别的?”
“热薄荷柠檬茶好么?”
“可以。”
她边脱大衣边环顾室内。
花园、走廊,藤木桌椅,一切还是老样子,因为重又感受到了相隔甚久的安定与踏实,嘴角便自然而然地游曳出一个分外轻松的笑。
“别找我,我和周日有个约会。”
卷毛不懂韩珍智在说什么,并且,永远不知道她每个周日下午三点到五点的时间哪里。
她关机,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只为了到这里来享受两个小时的清静。
与其说是与“周日”有约,不如说是与自己有约。
她喜欢这里,因为这里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美容会所,它几乎忽略了一切在现实中必须存在的物质意义,而只告诉你它之所以会存在的精神意义――
请褪去所有装饰,探索真实的自己。
巴特勒的诗是这样告诉她的。
因此,这里便成为了她栖息地,一个真正innisfree的玻璃之城。
事实上,它的意义不仅于此。
这个地方埋藏着韩珍智最伤感的一段恋情。
X先生。
当她爱上他的时候。
当她决定要把一生托付给他的时候。
当她最终被爱遗弃的时候。
她都到这里来。
独个儿,在做脸的过程中储备内心掩埋掉的所有感性,然后躲在更衣室里哭。
卷毛永远不会相信这个。
她不会相信珍智会为了X先生在innisfree的更衣室里哭(而且还不止一次)。
会所的小姐们都记得那天。
韩珍智和X先生最后约会的那天。
下午,她突然来电要做一次紧急护理,并且要求她们帮她化一个晚妆,简单自然但是绝对精雕细琢的那种。
她从来没有为了一个男人去化妆。
从来没有。
于是,小姐问:“有好事发生?”
“这次或许是真的。”
美容小姐停下按摩的手指,俯身看她。
珍智睁开眼,看见对方的表情依旧停留在思考中。
“就是那个啊,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她还是摇头。
“就是就是…爱…上一个人……”
“我想,这次是真的,我真的爱上他了。”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感觉特别痛快。
美容小姐一张脸顿时快活得不成样。
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她爱他。
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们一直在等待帮她化新娘妆的那天,可是,从那天以后直到现在,她再也没有说起任何关于“爱”和“他”的消息。
她依旧每个礼拜去那里。
做脸、休憩、阅读巴特勒的诗,参加那些自己并不太擅长的制作天然花茶与草本种植的课程。
美容小姐很好奇她说的“那个人”从未曾出现在她的身边,哪怕陪她穿过羊肠小道,和她手牵手站在会所门口的台阶上。她们幻想着她和他坐在小木屋的花园前面会是多么浪漫的一道风景,因为,在她们眼里,韩珍智是这样亲切、柔和、恬美的一个女人,与其说是成熟不如说是魅力,她总是穿最舒适的衣服,化一抹就卸的淡妆,做脸的时候和她们聊各种有趣的话题,尽量不让她们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提供给她奢侈享受的劳动者,这一切足以让她们想像她所得到的幸福应该是怎样的。
可惜,事与愿违。
所幸的是,她们和卷毛一样不知道“更衣室里的秘密”。因此,韩小姐依旧是她们喜欢的韩小姐,只是,谁也不必去提她曾经说过“她真的爱上了那个人”的那件事。
后来,很突然地,韩小姐消失了一段时间。
她们一度以为她结婚了,或者出国了,也许就此不会再来了。
可是,过了秋天,她又出现在小花园的尽头,对着那几个贴着玻璃窗兴奋的美容小姐愉快地挥手致意。
再后来,她们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消失,每年一次,从八月到十一月。
她们想,她一定是个有秘密的人。
但无论秘密的内容是什么,它终究还是会给她带来幸福的,那是一定的。
只因,她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韩珍智从不知道在innisfree美容小姐心目中的自己是这样的。
她们总是默默地仰慕着她、羡慕着她,并觉得无法对她表达。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她便失去了又一个能够看见“另一个韩珍智”的机会。
“那棵罗勒应该发芽了吧。”
临别时,小姐忽然问她。
“罗勒?什么罗勒?”
“就是我拜托你朋友带给你的种子呀。”
韩珍智一脸迷糊。
“她没给你么?我特地给你留的呢,就是你拜托她取消约会的那天呐!”
“哦……”
她约莫想起这件事来,好像的确有写在记事本上。
“我还没机会碰到她呢。”
“这样哦……”
小姐似乎很失望。
“怎么了?那罗勒有什么特别的么?”
“也没什么,你那株是绿色罗勒,成熟后叶子的形状很像情人接吻时的嘴唇,我以为你已经看到了。”
“听起来不错,看来我要好好研究一下了。”
“祝福爱情的植物,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事实上,我只喜欢塑料花。”
韩珍智一边穿鞋一边随口说道,再抬头时,小姐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显然她是很认真的。
“我开玩笑的!”
她立刻夸张地为自己打圆场。
小姐果然恢复正常的笑容。
罗勒?
韩珍智撑起雨伞,回想着那株植物的名字。
然后,在心里第121次对卷毛念叨:
还欠我一个“情人接吻时的嘴唇”,别以为我不知道。
从innisfree到回家的路,因为细雨和夜幕的提前降临而延长出一条虚拟的曲线。
韩珍智发觉现在的自己,一旦离开公寓大厦的那个密闭空间,就很容易忘记终究还是要回到那里去的现实。
她开始迷恋在街头闲晃的感觉,无所事事地看人看街,没有目的地去挖掘这城市区分白天与黑夜不一样的地方。从前的她总是很慌张地穿梭在这里那里,那种慌张难以言表,稍纵即逝,可是,现在,当她重新徘徊在街头,看着相同的人影,相同的景色,却失去了以往的感触。
如果,这是条下班回家的路,她会奔跑,迫不及待地奔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里,她一直觉得,只有被自己熟悉的密闭空间笼罩着,抑或囚禁着,自个儿才是真正踏实和安全的。
她很少在晚上出去约会,无论是和卷毛还是和男人。
“害怕一个人,又老是喜欢一个人,这就是你的毛病。”
卷毛执意要揭穿她的本质,毫不留情地。
“我没你那么闲,你以为我愿意啊?”
卷毛摇摇脑袋,韩珍智当着她的面翻弄文件的动作假极了,足以证明她的演技有多差。
“别说我没提醒你,孤独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找一种方式排挤它是保持健康生活的关键,你懂么?”
韩珍智不懂,也不想懂,她就喜欢一个人呆着,这对她来说,就和嗜睡症一旦发生就必须接受一样地坦然。
可是,现在,当她在提前苏醒后的第十一个晚上,再次踏上和以往每一天都一样的归途时,她明显地感觉到体内的流失。
基调非常和缓,几乎可以用慢吞吞来形容,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当她看见橱窗里塑料模特身上衣服突然滑下而忍俊不禁的时候;当她全神贯注地聆听一对情侣为了一杯冰淇淋而争吵不休的时候;当她被环城影院的大幅海报吸引而觉得哪怕一个人捧着爆米花坐在里面也未必不是一种享受的时候。那些常年累积的确实不太好玩的东西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体内流失了。
貌似为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做减法,慢条斯理、节奏均匀地将那些罗嗦累赘的饰物去除,结果发现,因为背负着太多虚浮和华丽的女人,其实有着一张智慧鲜明,线条优美,极其简单的面孔,也只有这张面孔,才可以称得上完美。
韩珍智在这样的情绪下很自然地踱着步,试图慢慢地咀嚼回味,流失抑或排挤跟随着她的脚步持续前行,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她。
就在韩珍智站在距离公寓大厦最后一条马路的斑马线上等待红绿灯的时候,另一端耸动的人头里浮现出一张相似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