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ober.23 Sunday
花香。
从左或右、或后的方位飘过来。
上来我家坐坐,我家很暖和,
你将感受不到这城市冬天的寒冷……
冬天?
空气里确有临冬的气味。
我就要起身走了,因为从早到晚从暮到朝,
我听得湖水在不断地轻轻拍岸;
不论我站在马路上还是在灰色的行人道,
总听得到它在我心灵深处呼唤。
……
……
巴特勒,嗓音平稳,偶尔,抑扬顿挫。
“嗨,你好!”
“韩!珍!智!”
她的眼皮本能地痉挛起来。
“她喜欢花?”
“不知道,鲜花的香气或许可以干扰她的睡眠。”
“我带来了你喜欢的音乐,听听这个……”
“你去过那个innisfree的小岛?在梦里?”
…… ……
有人说话。
谁?是谁在说话?
蓦地――她睁开眼。
天花板。
白色,本质的白。
屋子变得不一样了,不是很明显,但是,的确是有些不一样。
冰水,玻璃杯?
没有,不见了。
香水百合(哪儿来的?),插在水滴状的花瓶里,很庞大的一束。
枕头、被褥还是老样子,全棉的印花睡衣?!
她皱皱眉,是卷毛,明知道她不喜欢小家子气的装饰。
窗帘,还是白棉纱,淡粉红的斜条纹,很长很舒服。
风吹进来,让窗台露出的一只角。
她看见熟悉的东西――
一张小野丽莎的CD。
一本巴特勒的短诗精选集。
然后,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于是,将逐渐清醒的目光调回到床边的桌子上。
还有一盒吃了一半的水晶梅子,在花瓶边。
它在等谁?谁会继续一颗接一颗地把它放到嘴里?
中午的日光懒散散地照进来,洒到她还未梳理整齐的头发上,然后,静悄悄地移到发根。
周围,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不过,她意识到,她已经醒了。
“我睡了多久?”
“恭喜恭喜!”
“我问你我到底睡了多久?”
“三个月不到。”
韩珍智眉头解不开。
“是的,提前了,根据以往的记录,你一般要到十一月初差不多立冬的时候才会醒。”
“是哦,我也觉得好像醒早了。”
“所以要恭喜你呀,周期越来越短那可是好现象。”
她依旧不打算回报护士一个同喜的表情,哪怕,仅仅只是善意的假装。
“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哪儿感到特别不舒服?”
“肌肉有点酸痛,其他没什么。”
“正常的,卧床那么久,肌肉当然会僵硬,做完物理治疗马上就恢复了。”
“可是我现在就想出院。”
“现在?”
护士小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浮肿未退的脸。
“我得去问问医生,可能还要做些身体检查。”
“那就动作快点。”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旅行袋,随便抓了一套衣服,双脚着地的时候显然力不从心。
“等等,我叫人来帮你。”
她果断地对护士摆摆手,咬咬牙直接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拖,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护士不放心,一路跟在后面,她居然撑得住,虽然动作很迟钝,但是没有摔跤。
韩珍智换好衣服,检查完身体,便到收费处去结账。
“可以刷卡么?”
“可以。”
行李就在她脚边,她看看距离不远的中心大门,心想,居然三个月不到就离开这里了。
卷毛到底对我干了些什么?
她一边胡乱猜想一边收回目光,就在这个时候,李洛出现在她渐尽的视线尾端。
中午十二点整。
李洛和平常一样走进睡眠治疗中心。
没有发现收银台前面的女人。
“醒了?你说她已经醒了?”
“是啊,就刚才,大概一个半小时之前。”
“然后呢?”
“走啦。”
“走?走去哪里?”
“出院,当然是回家休息啦。”
“已经走了……”
他喃喃自语,407虚掩的门就在走廊的尽头,可是,他不想再进去了。
“嗯,差不多应该结完账了。”
李洛立刻反应过来,一个急转身。
他一路飞奔而下,双脚几乎不着地,飓风般地冒着烟。
然后,终于到了大厅。
他继续搜索,一刻也不能耽误,直到看见“收费处”的红色牌子。
与此同时,韩珍智已将乱糟糟的发票整理完毕塞进牛仔裤的屁股兜,弯腰拎起脚边的旅行袋。
就是这一刻。
李洛在飞快移动的人群中看见了她。
那个沉睡的女人。
没错,就是她。
她活生生地站在收费处前面,神色很慵懒,她似乎很清楚要往哪个方向走,可是,此刻,就在他看见了她的这一秒钟里,她依旧显得很迷惘,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等!等一下!”
她迈出脚步,隐约听见呼喊。
她停了一下,本能地回过头去。
那声音很陌生,又似乎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就在这时,李洛忽然扑通一声往前倒去。
人群受到了惊吓,陆续朝中间聚拢,紧接着,是大厅里的医生和护士。
韩珍智很好奇,她不知道在自己转身的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便走过去,慢吞吞地拨开人群往里探。
就这样,她看见了他――
脸贴地,背朝上,四肢成“大”字型摊开。
一动不动。
“天哪?他死了么?”
有人害怕地问道。
“不,他睡着了。”
医生很确定,他的手正放在他的脉搏上。
“什么声音?”
“呼噜!”
“这家伙真的在打呼呢!”
韩珍智瞥了地上的男人一眼,感到无趣。
有人醒,就有人睡。
这世界果然还在正常运转。
她自嘲地笑了笑,眨眼就从大厅里消失了。
一个星期之后
平白无故多出半个月的假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可与当街捡到一只满满的荷包媲美的好事。
但是,韩珍智除外。
她觉得这件事太诡异了,完全超出她的计划之外。
她不是一个善于应付计划外紧急状况的人,她的工作迫使她必须按照计划行事,任何没有预谋的行动都是无意义的浪费。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韩珍智会一直睡到十一月初,在立冬前后醒来。
她再度查看日历,没错,立冬的那天是11月7日,星期一,卷毛会请假,早上八点准时到达医院。等她醒来,料理完一切善后,她们便可以到星期五餐厅去大吃一顿。
可是,她却在十月末的一个莫名其妙的星期天就这么突然醒了过来。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打个电话给家里人也不行。
(她只记得卷毛的电话,其他号码全存在手机里,就连父母的也一样。)
真是无聊透顶。
于是,她只能一个人回家,这到不打紧,问题是,她路上一直在想,接下来的这半个月到底该干些什么?这个问题直到她打开家门,把旅行袋收拾妥当,喝完饮料,吃过香梨,然后安安心心坐下来边吃话梅边看完所有过期的报纸之后,还没有任何答案,实在令人头疼。
就在这个时候,韩珍智发现,门口的鞋柜边上还遗留着一只从医院带回来的杂物袋没整理。
她思索片刻,这才想起来那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她走过去,蹲到地上,把塑料袋打开。
香水百合、小野的新CD、零嘴、以及巴特勒的诗集。
看着地上这一堆陌生又熟悉的东西,她的思维有点拐不过弯。
这显然是卷毛带来的,可是,她带这些东西来干什么呢?
估计又恋爱了(只能这么解释),而且,肯定恋昏了头,她只有昏头的时候才会做这些令人难以理解又稀奇古怪的事。
韩珍智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她打通电话才对,她不知道她醒了,弄不好现在已经在跟护士大吵大闹了。
“喂,卷毛,是我。”
“天哪,韩珍智!……”
“是是是,跟你汇报一下,我提前醒了。”
“真的!什么时候?”
“就今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左右。”
“可喜可贺!一切正常否?”
珍智点点头。
“说话呀,我问你呢!”
卷毛那头传来噪音,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哦,正常,一切正常。”
“啊?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我一切正常!”
“好啊,正常就好……”
“你在哪儿?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她把嗓音放大,并且不停地在房间里走动,以便寻找最佳的位置,可是,信号依旧越来越弱。
“吃饭?不行,今晚不行,明天好了,不不,明天也不行……”
“你到底在干嘛?”
“我在机场接人,这里信号很差,我听不清楚,等我回来再打给你!”
“哦,好,那就先这样,再……”
还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屋子里瞬即安静下来。
她看看地上的东西,再下意识地看看周围。
只有百合花的香味在恬静中自由地飘来飘去。
她第一次感到有点寂寞。当卷毛在那头失去声音,她独自站在客厅里,就是现在,一个人,站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自己公寓内,竟然会感到寂寞。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
她越来越迷茫了。
最起码得先把花插起来,她想。
趁它还没失去水分的时候。
她立即开始行动,可是,翻遍所有的橱柜都没有找到一只合适的花瓶。她想起来了,这屋子常年来都是靠塑料花点缀的,她从来不买鲜花,所以,没有花瓶。
不如出去买一个。
她暗自琢磨,并感到有点兴奋,没有理由的,只因为自己忽然决定要为了一束鲜花去奔忙的那一点点兴奋。
于是,她很利落地换了一身便服,出了门。
街上很热闹,人声鼎沸。
韩珍智十分谨慎地穿梭在大街与人群中间,仍觉得自己仿如异类。她向来和他们格格不入,一贯如此。而寻找一只配得上香水百合的花瓶对她来说也绝非易事,几乎逛遍了整座城市,最后,终于在静安寺附近的一家花店里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一只。
浅蓝色,水滴状,没有花纹。
“多少钱?”
“一百八,算你一百五好了。”
“你可真会做生意。”
“多谢夸奖。”
老板娘用两层包装纸将花瓶严严实实地裹好,确保它可以一路安全到家。
珍智的目光一直徘徊在老板娘的耳朵上,她的耳环很漂亮。
花店老板娘看上去有点年纪,可是,依旧时髦得很,所幸这时髦与她容光焕发的微笑是和谐的一体,否则不会那么容易让人接受。
“ok,可以了。”
她把包装完毕的花瓶递给她。
珍智一边付钱一边问:
“我很好奇为什么花店里要摆那么多糖果?”
“因为我的名字。”
老板娘从柜台内拿出名片给她看。
珍智把名片放进口袋,用表情回答她:“原来是这样”。
走出花店已是暮色时分,南京路上熙熙攘攘,霓红灯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亮起来。
韩珍智决定一个人到星期五去,然后回家去把百合插上,或许,还可以摘几片新鲜的花瓣放在浴缸里,点上精油蜡烛,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睡觉?
她忍不住眉梢一跳。
才刚从两个多月的睡眠中苏醒。
可是,她仍然需要睡觉。
不是在白天,而是在夜晚。
和这城市里所有忙碌的人一样,正常地、心安理得地睡上一觉。
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当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居然没有一点恐慌。
明天早晨,到底会不会准时醒来?
她一点不担心这个。
一点都没有。
也许是百合的香味太浓郁了,她确定自己一定会在明天早晨准时醒来。
的确如此。
从出院的第二天一直到立冬,除了阴天和下雨,韩珍智再也没有错过翌日清晨洒进公寓的第一道阳光。
卷毛没有打电话给韩珍智。
就这样突然失去了消息,像烟雾一样,嗖地,蒸发了。
珍智想和卷毛一起去旅行,泰国、印尼、巴厘岛,随便什么地方,哪怕尼加拉瓜也可以,她们说好的,选个有空的好日子一起去旅行,可是,卷毛突然就这么“失踪”了,手机打不通,电话没人接,就连网络也彻底OFF。
她到底去了哪里?
韩珍智坐在七点四十五分的茶餐厅里端着奶茶想。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担心什么,卷毛是不需要任何人担心的,关于男人和爱情,任何问题对她来说都不是问题,珍智只是感到不太习惯。她们总是在一起,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状况,她们总是能够一起商量,可是现在,卷毛却一声不响地把她独个儿丢在了十字路口的茶餐厅里。
早上,七点五十六分。
一个人。
看着窗外的大街。
面前是翻烂的菜单,却仍在为要不要再来点什么而伤透脑筋。
外面的这些人都在忙些什么?
如果不是意外地多出大把时间,韩珍智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六点三十分起床,七点一刻离开寓所,在地铁的出口处买早餐,八点准时走进律师事务所。不过,现在,她很悠闲,时间变成了没有规则的慢跑,甚至让她在出门的时候忘了戴表,她不需要时间,就这么坐在茶餐厅的一角充当一个纯粹的旁观者,似乎,也变成了一件颇有意义的事。
想到这点,她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异样。
在苏醒之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座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城市,以及城里的一切,即便给她这样的机会,她也决不会认为这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很有意思。
当韩珍智看见那些和她非常相似的职业妇女在过马路时被过细的高跟鞋难堪地拌住(冷不丁卡在阴井盖的缝隙里出不来),或者,很偶然地发现办公室里那个每天中午都吃干炒牛河的同事其实更喜欢吃铁板烧(如果时间充裕他一定第一个冲进事务所对面的日本料理店去抢位子),她忽然发现自己平淡的生活中也隐藏着这样那样的乐趣。
“如果你愿意睁开眼好好看,就会发现真实的生活还是很可爱的。”
每当她沮丧的时候,卷毛就说这句话,而韩珍智直到今天,才体会到这句话真正的含义在哪里。
卷毛是个天才。
那韩珍智呢?
一个正在偷窥的无聊的女律师。
她忍不住窃笑。
偷窥是么?窥谁?别人,还是自己?
韩珍智不得不再次发问。
这段日子,她每天都问自己许多从来都不曾考虑过的问题,比如,我是谁?(这是她白天得以确保清醒的第一个问题);今天要怎样来享受无所事事的24个小时?(这是第二个);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让我感觉更好一点?(这是第三个)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那些问题让韩珍智发现除了卷毛和工作,事实上,她可以做很多事情来让一个人的生活变得有趣起来。
例如,那些“私密”。
以前,她总是偷偷地做,虽然现在也是一个人,但是,感觉完全不同。
就好像另一个她从镜子里走了出来,让镜子外的她恍然大悟――
那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存在。
她看见自己,并触摸到她――
这是史无前例绝对真实的存在。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的变化从她沉睡开始直到苏醒之前从未有过。
她决定继续尝试下去,她很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这些,又或者,这样下去会不会引发什么比提前苏醒还要更光怪陆离的事?
吃完早餐正好八点,她结完账打算到书店去找几本好看的小说,然后去静安寺花店附近的咖啡馆消磨一个下午。
今天星期二,她想要一束蓝色的桔梗石竹,它们独特的香味很适合星期二,她依稀记得好像在睡梦中闻到过……
这显然是大脑过于闲置所产生的幻想。
韩珍智难以置信地甩甩头。
“确定要这个?”
“嗯。”
她用手指轻触蓝色的花瓣,感觉非常喜欢。
“鲜为人知的花,你运气不错,我进得并不多。”
“它的味道很别致。”
“你进来的时候好像并不知道这就是……?”
“被识破了。”
她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我没见过这种花,可是,却熟悉它的味道。”
“这就奇怪了。”
“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
“难以解释。”
韩珍智拿着鲜花,精神感觉比早上更充沛了一些,她想了想,忽然有了别的打算。
“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意思?”
老板娘好奇地问。
“本来想去隔壁的咖啡馆看书,现在改主意了,去逛内衣店怎么样?”
“好主意,女人嘛,内衣是顶重要的。”
“陕西路有一家不错,叫什么……”
“夏娃的诱惑。”
她轻声在她耳边说。
“没错,就是这个。”
“你也喜欢那种……”
“怎么?看上去不像么?”
“哪里,你是我见过的最年轻最性感的老女人。”
她爽快地开着老板娘的玩笑。
“我星期四再来,记得多进点好花哦。”
“花如女人,只有天性的美,没有所谓的好与坏。”
“怎么说都好,总之,我会来找你。”
“祝你今天愉快。”
“谢谢。”
她背起包包做了个拜拜的手势,突然,又转身对她说:
“不晓得为什么,从那只花瓶开始,好像每天都变得很愉快了。”
“那就继续送钱给我吧。”
韩珍智对CANDY做了个鬼脸,转眼就不见了。
关于衣橱的秘密还有谁知道?
卷毛在发现“夏娃诱惑”的那天曾不止一次在心里对韩珍智提出这样的疑问。
如果现在当着她的面问,她的回答也不会出乎她的意料。
没有。
从来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