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春歌》
春光明媚天气晴,
大家去踏春。
河山锦绣峰连峰,
到处好登临。
只待花开东风起,
民族更精神。
小鸟枝头唱太平,
春回万物生。
——摘自《鄂东革命歌谣》
六十九
八岁的枪生从此历经了九磨十难。
枪生在罗家做儿,改姓罗。
八岁的枪生给罗家放牛,放一条黄牯牛。这条牛是罗家的命根子。罗家在大别山的深山里,三五户人家组成一个垸子。群山连绵,赖以生存的田都在山冲里,一块块的都很小,需要牛点点地犁;地都陡在山岩上,需要牛慢慢地耕,所以牛比人还金贵。那时候大别山的红军走了,走到川西。国民党的大部队也走了,跟着红军屁股后追。还乡团回来了,回来的还乡团无孔不入,到处都在清找“匪儿”,扬言斩草除根。罗家人忧心忡忡。
为了避人耳目,清早起来,罗家的父就把黄牯牛从牛栏屋里牵出来,让枪生带上几个烧熟的红苕,牵着牛到深山去放,吩咐枪生等天黑透了,才能回来。八岁的枪生牵着牛,在深山里放,饿了就吃烧红苕,渴了就喝山泉水。深山里无人,整天只有风吹树草的声音,没人同他说话,枪生孤独得像块山里的石头。枪生想父亲,枪生知道父亲已经死了,死在干河的沙滩上。枪生想娘和枪响还有两个姑姑。枪生不知道他的娘,他的哥哥枪响和两个姑姑已经死了。枪生以为他的娘还活着。枪生在深山里放牛,每天想他的娘和亲人想得心痛。枪生沉默得像个哑巴,成天不说一句话。
天黑透了,枪生赶牛回家,将牛赶进牛栏,然后进屋,坐在堂屋油灯下。油灯下有亮儿,枪生望着油灯发呆。那样子让罗家人好可怜。罗家的娘心酸了,问枪生,你是不是想你的娘?枪生呆呆地望着油灯。罗家的娘说,孩子,你不要想苕了。你要是想你的娘,你就哭。哭出声来,心里好受些。油灯亮里,枪生的眼泪流了出来。
枪生只流泪,不出声。
罗家的父替枪生擦眼泪,说,孩子,不要哭。眼泪流多了,脑壳痛。
枪生在罗家住了一个月。罗家父母怕枪生怕,夜里让枪生跟他们一床睡。一床被子盖着三个人,罗家的父让枪生跟他一头睡。枪生的脸朝里,屈在床角落里,整夜一动也不动。罗家的娘扯过枪生的脚,抱着说,孩子,你伸伸脚。
枪生的脚不敢伸。
罗家的娘叹口气说,孩子,你这样怎么过日子?
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屋前守夜的狗叫了起来。还乡团突然包围了垸子,挨家挨户地搜,搜“匪儿”。有人走漏了消息,说罗家藏了“匪儿”。罗家父母赶紧将枪生藏在帐子后。八岁的枪生瘦小,躲在帐子后不显形。还乡团搜到了罗家,各个角落都搜到了,没有搜到枪生。枪生躲过了一劫。
还乡团的头目连夜把罗家的父绑到了乡公所,对罗家的父说,你家是不是藏了“匪儿”?罗家的父说,没有。还乡团的头目说,有人说红军离开那天你在稻场上领了一个“匪儿”。罗家的父说,有那事。第二天我就让他走了。还乡团的头说,谁叫你领的?罗家的父说,我看好可怜,于心不忍。还乡团的头目说,把你家的牛牵来吧。罗家的父说,为什么?还乡团的头目说,只要你领过“匪儿”,就得罚。不然就把你送到县大牢里关着。罗家的父没有办法,只好带信叫妻子把牛牵到了乡公所。
罗家的父回来后,把枪生从帐子后叫出来,对枪生说,孩子,本想领你做儿,看来行不通了。不是我心狠,是那些畜牲不通人性。罗家的父叫妻子烧了一堆苕,用包袱包着,让枪生驮着。罗家的父流着眼泪对枪生说,本来要给点钱你,你看见了,罗家穷得什么都没有,只有苕啊。孩子呀,有心难照月。你走吧,奔你的命去。是死是活,只有看你的命。罗家的娘流着眼泪对枪生说,孩子,你就装哑巴吧,什么人问你什么话,你都不要开口,讨口饭吃,活你的命。
八岁的枪生背着红苕,离开罗家,开始了流浪生涯。
枪生沿路讨米讨到石槽冲。枪生记得石槽冲是他的家,他和哥哥是娘在石槽冲祠堂里生的,那里有他的奶奶和老屋。枪生讨到石槽冲看见老屋烧了,老屋基上只有一个空空的茅棚。没人认识他。过路的人问他找谁?他不说话,望着茅屋。垸人问,孩子,你找傅大脚吗?她死了啊。枪生的泪流了出来。枪生才知道奶奶死了,风中只剩孤零零的茅屋。垸人猜出他是谁,但是没人敢收留他。
枪生讨到夫子河边的傅兴垸。枪生记得夫子河边的傅兴垸是外婆家,那里有他的亲人。但是外婆家的亲人都死了,桂花楼和傅家的老宅里没人了。垸人问,孩子,你找谁?他不说。垸中人猜出了他是谁,同样不敢收留他,给些红苕,让他走。
枪生讨米讨到了方家塘远房的一个姑妈家,枪生记得父亲曾经跟他说过,方家塘有一个远房的姑妈。远房的姑妈见了他,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他不说话流着泪。远房的姑妈心里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无人的时候将他扯到屋里。枪生在远房的姑妈家藏了十几天。风声太紧了,远房的姑妈没有办法,只好含泪送他走。枪生讨米讨遍了大别山里他认为亲近的地方,没人敢收留他,他像一叶浮萍随风飘荡,无处生根。
枪生的心苦痛了,两眼含着泪。天悠悠,地悠悠,大别山清静了,没有枪炮声,人间烟火渐渐浓了。走途无路的枪生,流浪到凤凰寨下。天晴了,清气飘散,枪生听到了风里传来钟声和木鱼声。那声音随着风荡漾。枪生抬头仰望,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了,蓝天之下山头上的凤凰观,朝云朵朵,祥光闪烁。
风中那钟声和木鱼声,阵阵敲着他的心。
枪生哭了,心里陡然升起求生的欲望。
走途无路的枪生,背着讨来的红苕,循着那声音,沿着破败的石级,一步步踏上山去。
一路上,枪生听到鸟在树中叫,水在谷里流。
风中都是生的气息。
七十
凤凰寨山顶上的凤凰观。
青气四合,生气荡漾。
凤凰寨是一座陡峭的山,自古上山只有一条路。
凤凰观是大别山鄂豫皖三省交界闻名的道观。大别山里的道观不多,山民们信道教的不多。山民们大多信佛教。凤凰观之所以有名,传说是因为观里的师傅道行深。山民有了苦难上山,听了师傅布道都能得以解脱。不是升官,不是发财,也不是求子,是精神层面的。传说上山的石级有九折,每折九九八十一级,构成三重天,爬完三重天,就是金顶。凤凰观就在金顶之上,进了一天门,只需听到清音,闻到香火,就是神界,人间一切苦难都能解脱的。
枪生背着讨来的红苕,沿着破败的石级爬上了山顶。
一切都在传说里,九折石级没有了,三座天门没有了,金顶没有了,山顶上只有用旧青砖在旧址上垒起的简陋的观。枪生来到了观前。观为前后两间。观门开着。前一间供着老子的像,案上一盏长明灯点着,摆一只香炉,插几支燃着的香。前间朝后间开着一个幽深的门,是道人住的地方。山上清净极了,兵荒马乱,师傅和道童走了,破败的观里只有一个穿着道袍,束毛的道人。
枪生站在观门看。
那道人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对着一张长满胡子的像,敲着木鱼在念。枪生喘着粗气,背着红苕站在道人的背后,听道人念。道人闭着眼睛,嘴里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些枪生听不懂。
道人念,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枪生心里一动,眼泪流出来了。枪生在观门前,双膝朝地上一跪,叫了一声,师傅!由于久不说话,枪生的那声喊,颤颤的陌生。
听到喊声,道人回过头,睁开了眼睛。道人看见了枪生。盘坐在蒲团上的道人,盯着枪生看,那眼睛烁烁有神,像太阳射破云层,闪闪发亮。
跪在地上的枪生磕着头,哭着,又叫了一声,师傅!
道人举起手中的槌,敲了一下木鱼,木鱼声又亮又脆,破空而出,说,孩子啊,你来了?
枪生跪在地上,说,师傅,我来了。
道人问,孩子,你听到了什么?
枪生说,我听到了木鱼声。
道人问,是风传到山下的吗?
枪生满眼的泪水说,是的。
道人说,孩子,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枪生说,师傅,我不知道。
道人说,孩子,我在等你,等了很久很久。
枪生哭着说,师傅,我爸死了,我妈死了,我哥死了,姑姑奶奶都死了啊!我没有家,没有亲人。什么都没了。
道人说,孩子,天下有人便是亲。
枪生说,师傅。收下我吧!我能放牛,我能捡柴。我能帮你做事,我不会吃闲饭。
道人问,孩子,你知道我是谁?
枪生摇头说,我不知道。
道人问,你知道这个世上有个叫云根的吗?
枪生说,我不知道。
道人问,你的亲人没对你说过?
枪生说,没对我说过。
道人叹口气说,孩子,不要怪他们,你生下地,他们就太忙了,忙得无人对你说这些。
道人望着枪生说,孩子,走近我,让我闻闻你,看是不是我要等的。
枪生走到道人面前,道人抱着枪生的头闻。道人流出泪来,说,我闻出来了!不错。是我要等的。天地生人。每个都有每个的气息。
枪生说,师傅,你说的话我不懂。
道人说,人不懂,地懂。地不懂,天懂。孩子,你包袱里驮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