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立松说,大外甥,我这是爱你呀!你是我从小舔大的。现在受不了是不是?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呀!你知道不知道?黄羊寨一别之后,我就不是人了。我是一条疯狗,一直带人跟踪你。我知道你必定要到这里来,果然你就来了。我不是给你娘报了信吗?叫你不要落到我的手上!你为什么要入我的圈套?
王幼勇问,是你派人报信包围我的?
傅立松说,是我。对亲外甥我不说假话。
王幼勇眼睛里冒出火来,逼视傅立松,说,姓傅的,你的阴谋得逞了。
傅立松说,我的阴谋能不得逞吗?黄羊寨回来后,我对天发誓,这辈子我要亲手除掉你!
团长问,傅会长,他是那边的什么人?
傅立松狞笑了,说,团座,你不知道呀?他就是王幼勇,鄂豫皖苏区银行的行长呀!负责边区政府的吃喝拉撒,肩上的担子很重。那次就是他带人绑我的票,将我绑到黄羊寨。我的大儿子就是那次与他的三弟同归于尽的。
团长说,他就是王幼勇?
傅立松拍打着王幼勇的脸,说,错不了。烧成灰我也认识他。
团长问王幼勇,你就是王幼勇?
王幼勇朝傅立松唾了一口,说,他说得对。我就是王幼勇。
团长问,刚才为什么不招?
王幼勇说,刚才他没来。现在他来了。
团长问,那次是你带着兄弟绑他的票?
王幼勇说,是的。
团长问,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王幼勇说,别人对付不了他,只有我。正像他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我一样。
团长抽出烟来点火吸,半天才吸出烟来,问,这次过河来干什么?
王幼勇说,抽税。
团长说,钱在哪里?
王幼勇说,棺材里面。
团长说,你刚才不是说你娘的尸骨吗?
傅立松打了王幼勇一耳光,说,团座,他娘根本没死。
团长说,打开棺材!
兵们上前劈开棺材,棺材裂了,纸票子和银元铜角子散落一地。
傅立松说,团座,傅会长能谎报军情吗?
团长说,傅会长,你说的不错。
傅立松说,团座,兄弟我出来了。本会长有一个请求。我要亲手处置他。有用的东西你拿走,没用的东西留下来。你和兄弟们辛苦了。我另外给你带了一千大洋。
团长说,傅会长,你的意思是把人交给你?
傅立松说,对。我就是为猎物而来。
团长问,那我怎么向上峰交待?
傅立松说,你就说交给了我。放心,我会使你们满意的。
团长摇头说,傅会长,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傅立松说,我为他而来。
团长说,你可以让我把人带走。
傅立松说,团座,你说的是借刀杀人吗?傅立松仰面一笑,笑得吐不气来,说,那个姓孙的用尽机巧写什么三十六计,几千年了,充满腐臭。亲外甥绑舅父都不用,我还有脸用它吗?世界都赤裸了,只剩八个字: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团长将烟丢下河滩上,用脚踩熄了。
傅立松叫人将王幼勇他们三个五花大绑了,对团长说,团座,让你见笑了。
团长问,傅会长,看来你的主意已定。
傅立松说,不然,傅会长干什么?
团长问,这么说,没我的事了。
傅立松说,当然。
团长手一挥说,好。那我就收兵!
兵们收枪抢散落在地上的钱。河滩上一阵杂乱。
团长朝天放了一枪,烟从枪口飘出来,淡了。兵们镇住了,停止了抢夺。团长戴上白手套,朝天竖起手指说,听着!谁捡地上的钱,军法从事!
兵们纷纷丢了手中的钱。
连长喊口令,河滩沙起,兵们排队。
傅立松说,团座,把我带来的一千大洋拿走。
团长说,傅会长,别人也许会要你的钱,但本人不要。
傅立松问,为什么?武官爱钱,文官惜命。大洋还有用。
团长愤怒了,说,姓傅的,你在我面前疯什么?
团长带着兵,将两个红军战士绑走了,沿着干河撤回了新洲驻地。
六十三
王幼勇就是在那个冬天的上午被傅立松活埋在干河河滩上的。
旱冬的太阳照着干河,河滩上的霜晒化了,气温升了起来。河滩上蒸起茫茫的雾。那雾被太阳化了,化作无垠的蓝,浮得极高极远。干冬无云。太阳裸了,浩淼无底,竟赤裸裸的,竟像伏天一样炫人。
红枪会会众将王幼勇围在裸裸的河滩上。
傅立松躁热了,剥了皮袄,卷起袖子,对河滩上五花大绑的王幼勇问,你以为今天我会放了你吗?王幼勇摇着头说,我知道你今天不会放我。傅立松说,放你也容易,你跪下对我磕三个响头。王幼勇说,那做不到。傅立松说,很容易,只要跪下。我让你活,改姓傅,我收你为儿。自古以来外甥给舅父做儿多得很。王幼勇说,我不会按你说的做。傅立松说,你要明白,大鹏也好,黄雀也好,生只一次。王幼勇说,死只一次。
傅立松说,这么说你决定死?王幼勇说,人固有一死。傅立松问,或轻于鸿毛?王幼勇说,或重于泰山。傅立松问,你以为你重于泰山?王幼勇说,不会轻于鸿毛的。傅立松问,为什么?王幼勇说,因为我背着太阳,为理想而死。傅立松问,你以为你的理想会实现吗?王幼勇说,会的。因为它是真理,就像天上的太阳照耀人间。傅立松说,也许你说得对。你觉得你这一生没留什么遗憾吗?王幼勇说,没有。该做的我做了。不该做的我没做。傅立松问,哪些是你该做的?王幼勇说,追求光明。傅立松问,你觉得你有不该做的吗?王幼勇说,没有。傅立松说,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很多不该做的?王幼勇说,我不知道。傅立松说,你不应该怀私。王幼勇问,我怀什么私?傅立松说,你应该像夸父那样在神话里活着,无私无畏。王幼勇说,我做到了。傅立松冷笑了,说,无畏你做到了,无私你就狗屁胡说。那我来问你,傅素云是你什么人?王幼勇说,你的女儿。傅立松问,不是你的妻子吗?王幼勇说,不是。傅立松问,枪响枪生呢?王幼勇说,你的外孙。傅立松气得颤问,一点与你不相干吗?王幼勇说,因为你要杀我。傅立松问,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生子?王幼勇说,因为我没死之前还是人。傅立松问,你死了他们怎么办?王幼勇说,天地生人,死生各得其所。傅立松流着眼泪说,我不如你。我这一生年轻时血气方刚,勇往直前,反清共和,幻想开一个新时代,结果碰得头破血流。后来慢慢年纪大了,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既贪生又怕死,到头人不人鬼不鬼。我佩服你的虔诚。自古以来在这块土地上所有的信仰都是功利的。所有虔诚都是可笑的。惟独你不是。舅父今天成全你。你死在我手里,历史会记住你。王幼勇冷笑了,说,动手吧。
傅立松说,好。你想怎么死?商朝以来活人的办法不多,死人办法多了。如今大别山让人死的花样更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王幼勇说,在你面前,我想站着死。傅立松说,站着死?那就活埋吧。活埋是站着的。王幼勇说,好吧。那就快点。傅立松说,急什么?凡事总有个过程。外甥,我跟你说你不要以为活埋很幸福,一埋了事。活埋是世间一件很痛苦的事,你亲历了就会知道。王幼勇说,不就是一死吗?傅立松说,舅父今天让你见识见识,给你一个全过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
裸日在天。
傅立松说,那就挖坑吧。
红枪会的兵丁在河滩上扬沙如雾,挖出一个坑来。那坑一人多深。
傅立松对五花大绑的王幼勇说,是你自己跳下去?还是我叫人推你下去?王幼勇说,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下去。绑着手的王幼勇走到坑边,跳了下去。
傅立松说,此坑就是你的葬身之地。要不要立个标记?立个墓碑,写上某某之墓。百年之后让后人祭奠你。王幼勇说,不必了。傅立松说,外甥,你比司马迁强,那个刑余之人,写《史记》其实是想名垂青史,沽名钓誉呀!老天,我的外甥什么都不要。
王幼勇站在坑中,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太阳光芒万道,刺出了王幼勇的眼泪。傅立松说,太阳呀,我的外甥在追你背你呢!
傅立松站在坑上问,大外甥,临死前你还有什么要求?王幼勇说,没有。傅立松说,吃碗肉喝碗酒吧。舅父叫人给你去拿。不要做饿肚子鬼。王幼勇说,不必了。傅立松叫人拿来酒肉,说,大外甥,这几年你吃苦了。餐风露宿,我不能看着你瘦成这个样子死。这碗肉你吃下去,这碗酒你喝下去。肉能壮胆,酒能忘忧。王幼勇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傅立松说,我要你吃。傅立松叫人站在坑沿上,掇着碗用筷子夹着肉,朝王幼勇嘴里送。王幼勇咬着牙,不吃。没有办法,肉进不了王幼勇的嘴。傅立松说,肉不吃算了。让他喝酒吧。傅立松叫人捏着王幼勇的鼻子,将那碗酒硬灌。王幼勇呛出了血。酒进了王幼勇肚子。不一会儿,王幼勇的脸和两只眼睛通红了。傅立松说,太阳呀,你看看,我的外甥是真君子呀。一生不会喝酒。不像我这个酒肉之徒。
傅立松说,大外甥,你为什么要选择站着死。活埋是人生最痛苦的事呀!它死得很慢很慢。王幼勇愤怒了,说,姓傅的。动手吧!傅立松说,行。那我就动手了。红枪会会丁三五个上前用铁锨朝坑里填沙。傅立松制止了他们,说,站开。我的外甥让我来。
傅立松用铁锨朝坑里填沙。王幼勇闭上了眼睛。沙填到王幼勇的膝骨之上,膝骨之下的血压上来了,王幼勇的气喘粗了。傅立松问,大外甥,感觉如何?王幼勇说,问什么?赶紧填吧。沙填到了王幼勇的腰间,血压到了上半身,上半身绷得紧紧的,像要爆炸。傅立松问,大外甥,你醉了吗?王幼勇喘不过气。王幼勇说,你这个牲畜!傅立松说,骂得对。我就是个牲畜。沙填到王幼勇的心脏,王幼勇心脏跳得像闪电。活埋是人间慢死的酷刑。将人身的血慢慢地压上来,让人生不如死。坑中的王幼勇抬起头,两眼的泪水,朝天张着嘴。王幼勇眼冒金星,脑海里一派辉煌。傅立松问,大外甥,你到了哪里了?王幼勇张着大嘴,喘气,说,我背着太阳了。傅立松问,灵魂出窍了吗?王幼勇不能回答,朝天张着大嘴。傅立松问,你后悔了吗?王幼勇摇摇头。傅立松哭了,下坑蹲到王幼勇头前,说,你知道吗?大外甥,太阳是不能背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王幼勇说,还有。傅立松说,你说。鲜血从王幼勇的嘴里喷出来,喷得傅立松一脸。血喷出来后,王幼勇随血喷出了那四句绝命诗:马列思潮沁脑骸,军阀凶残攫我来,世界工农全秉正,甘心直上断头台。
傅立松朝坑里不停地填沙。
血从王幼勇的七窍里冲出来。
那血冲天而起,朝天喷个不停。那血像雨一样,从天上落下来,落到河滩上,漫天遍地开花。
傅立松满头满脸都是冲出来的血。
血没了天上的太阳。
傅立松击倒了。傅立松仰面朝天,倒在河滩上,昏死过去。
红枪会的兵丁,涌到坑前,割下了那颗喷血的头,准备提去领赏。
傅立松醒了过来,看见了那颗头,大叫一声,彻底疯了,将身上的衣裳剥得一干二净。傅立松将散落在河滩上的边币收成一堆,跪着点火对着那具没头的尸体,烧。傅立松泪如雨下,说,舅父给你烧钱了,我的大外甥啦!这些钱你到阴间去用!大火熊熊,浓烟四起。烧完,傅立松提着那颗喷血的头,一路狂笑,向新洲驻军之地走去。
傅立松提着那颗喷血的头,一丝不挂闯进驻军团部。
傅立松冲着团长叫,给我赏钱!团长大怒,叫人将傅立松绑了起来,用块布遮了傅立松,派一个班的兵将傅立松送回傅兴垸。
王幼勇的头颅被人用桐油炸后,挂在新洲县城门城墙上的一棵大柳上示众。天晴了,太阳从东山升起的时候,一只老鹰飞来,将那颗头颅叼走了,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到了天台山山顶的清音寺,被清音寺的主持幻化大师收着了。幻化大师在那悬崖下架干柴焚化了,埋在徒儿为他修的七层砖塔的底座。王幼勇的尸体被好心的干河人收葬了。他们叫木匠用梨木雕了一颗头,叫皮匠用皮线缝在尸脖子上,用几块薄木板钉了个棺材,将王幼勇安葬在干涸的河滩上。没有堆坟,也没有立碑,与干涸的河滩混在一起,任其草生,任其鸟落。
六十四
傅大脚得知大儿被杀的消息拄着拐棍回娘家向傅立松问罪,是在王幼勇死后的一个月。秋天尽了,是冬天。冬天的细雨如牛毛飘,大别山里石槽冲尽是雾,终日飘不开,散不了。傅大脚穿着蓑衣戴着竹笠,带着水罐和干粮,出门去,蹲在山坡上补栽油菜。她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中餐就不回家,冬天的雨湿着山坡,山坡上开着一块块地,是她种的油菜。油菜露苗了,参差不齐,簇簇的绿。这时候需要趁雨匀苗,将瘦苗儿扯掉,将壮苗儿扯起来,补栽在空隙处,就不至浪费土地,明年就有收成。
细雨空山,有鸟在山林子里一声声叫着静。山路弯弯羊肠样的盘结,细雨空蒙的静里,忽然就有了马铃声,山路上飘来人气儿。细雨里,一个木梓客牵着一匹瘦马,瘦马两边驮着两个袋子,走村串户收木梓,收到了石槽冲。大别山里的人叫商人叫客。收皮货的叫皮货客。收蚕丝的叫蚕丝客。收什么叫什么客。大别山的木梓是上好的油料。冬天山冲里的木梓成熟了,树树红叶落尽了,一棵棵高高的木梓树上挂着累累的果。果皮在风中裂了,枝头露出白白簇簇的果,用柯镰柯下来就可以榨油,榨出上好的木梓油。大别山里的木梓油是与桐油一样名贵的上等工业油料。太平日子里大别山人在冬天的时候就忙于采摘木梓,摘下来卖给收木梓的人,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兵荒马乱的年月,人们忙于杀伐,木梓就没人收。但还是有收木梓的人不死心,雨行旧路,牵着瘦马,在山里转,希望有收获。
那个木梓客,没有收到木梓,走累了,歇在傅大脚的地头,向傅大脚讨水喝。木梓客说,大娘行行好,给口水喝行不?往常大别山里的泉水能喝,现在不能喝了。杀的人太多,水都染污了。傅大脚抬起头来看着木梓客,说,行。罐子在地头上,你自己喝。那个木梓客喝了水,很感激,说,大娘,我的马也渴了,能不能给它喝点?傅大脚说,喝吧。它也是性命儿。木梓客拿陶罐给瘦马喂了水,瘦马喝了水,叫了一声。木梓客盯着傅大脚的那双大脚看。傅大脚问,客,你看什么?木梓客问,你是不是姓傅?傅大脚说,我是姓傅。木梓客问,你的夫家是不是姓王?傅大脚说,我的夫家是姓王。木梓客问,你的大儿是不是叫王幼勇?傅大脚说,勇儿是我的大儿。木梓客说,大娘哇,你的大儿活埋了。傅大脚呆住了,问,你说什么?木梓客说,你还不知道呀?都传遍了。你的大儿被他的舅父傅立松在干河河滩活埋了。
傅大脚一把丢了挖锄,啊了一声,软了,泪就下来了。木梓客说,大娘,我不该告诉你。傅大脚说,客,扶我回家。木梓客问,大娘,你家在哪里?傅大脚说,就在山脚下。扶我回家。木梓客将傅大脚扶回了山下新搭的茅屋。进了茅屋的门。傅大脚说,客,你走吧。你忙你的。木梓客说,大娘,我陪陪你。傅大脚说,客,我死不了。木梓客说,大娘,我不该告诉你。傅大脚说,客,我感谢你。木梓客说,大娘,我不该告诉你。傅大脚流着眼泪说,客,说都说了,还说不该有什么用?你忙你的去。
木梓客牵着瘦马在细雨中走,走走停停,回头望。傅大脚哇地哭出了声,说,客,你是好人,你走吧。木梓客走了,消失在羊肠小道上。
傅大脚坐下来,开始梳头。拿起断齿的木梳,对着破了的镜子,梳顺了乱发,用树枝儿栓了。傅大脚换上干净衣裳,拄着拐棍出门去。顺手关上柴门,用根麻绳儿系了。细雨如牛毛迎面扑来,傅大脚咽一声,泪流满面。傅大脚上路了。
傅大脚拄着拐棍,迎着细雨,回到傅兴垸时,泪和雨湿了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