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傻大爷来到了徐古街上,从街头走到街尾,于是所有店铺的人都认得他。他边走边问两边店铺的人,是不是给我家做生意?店铺的人说,对,跟你家做生意。傻大爷高兴了,说,怎么样?我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店铺的人哈哈大笑。傻大爷什么都没有买,拍着两只空手唱山歌,让傅老爷一天白白地丢了五百块大洋。徐古一条街一华里路长,大小五十多家店铺,只是买个名义,傅老爷给每家店铺送了十块大洋。当佃户诉说夫子河的傅老爷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时,徐古的人就笑,说,谁说夫子河的傅老爷是“铁公鸡”?夫子河的傅老爷的钱最好赚,你不要,他非要送给你不可,不收还不行。那些走江湖的鼓书艺人将这事儿编成唱词儿,敲鼓打板,合辙押韵地唱,听得方圆三县的人如醉如痴,笑得肚子痛,眼睛水儿淌,气得傅立松七窍生烟。
这还不算,还有更绝的。更绝的是《我就是傻大爷》。傅立松家的佃户多,傅兴垸垸大,四座城门进去,四道主街不说,光巷子就有七十多条,佃户给“元记”的傅老爷家交租子,不认得主人,只认得管家。一日,佃户挑着稻谷交租子,进了垸城的东门,遇到了在街上闲逛的傻大爷。佃户问,请问傻大爷的家在哪里?这个佃户进了傅兴垸分不清东南西北,晕路了。傻大爷笑了,指着巷子对佃户说,朝左,再朝右,再朝左,再朝右,就到了。佃户挑着稻谷,左转,右转,转了一上午,又转到原地方。傻大爷还在那里。佃户问,请问,我转了一上午,怎么没到?傻大爷说,你不认识傻大爷?佃户说,我不认识,只听人说。傻大爷指着自个儿鼻子笑,说,我就是傻大爷呀!你这么聪明怎么被傻大爷骗了?佃户愣在那里。傻大爷说,算了,不收你的。你挑回去吧。佃户说,那怎么行?傻大爷说,怎么?连傻大爷的话都不信吗?我在你的褂子上写个收条按个手印。傻大爷字写不好,按手印还行,就真的在佃户的褂子上写了个收条,按了个手印。佃户喜出望外,将租子挑回去了。
鼓书艺人将这故事编成书帽儿。农闲的时候,傅兴垸周围的垸子有红白喜事就接艺人来说书。夜深了,夫子河边氤静,鼓板的声音和艺人高亢的唱和白,就传到了傅兴垸傅老爷的耳朵里。鼓书艺人先敲鼓板,然后停了鼓板,敞开喉咙说签词,各位看官,宇宙洪荒,天地玄黄;天下之大,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昏昏欲睡,夜深人静,我给诸位来一段笑话,让大家醒渴困。来什么呢?笑话有荤有素,今天在下不说荤的专说素的,鼓书艺人敲起鼓板唱将起来,题目叫做《我就是傻大爷》啦!高低起伏,声情并茂。笑声像破闸的洪水起来了,传到了久久不能入睡的傅立松的耳朵里。
往往这时候他的儿子傻大爷就在各位看官之中,人们笑,他也笑。看官问他,有此事没有?他的宝贝儿子笑得涎儿滴,说,有此事,没得这些词儿。恨得睡在床上望屋梁的傅立松直哼哼。夫人却高兴,说,听听,在说我们的儿子哩。傅立松笑了,说,说吧,说吧,谁能做到人前人后无人说,人后人前不说人。夫人说,就是。人生的大悲哀,就伴着傅立松的微笑升起来,傅立松亢奋了,最好的方法就是放平夫人,爬到她的身上大汗淋漓。
这种人生的大悲哀对谁说,谁都不会理解,只有对外甥幼勇说。他的外甥幼勇是读书人,书又读得好,所以傅立松盼望他的外甥幼勇回来。
傅兴松的亲外甥王幼勇是学政治经济学的。教他的老师是清末举人,留学东洋,什么都懂,成立一个私立学校当掌门人,让他的学生每人从他那里学一门知识。他的学生都是鄂东大别山里的望族子弟,这些望族做梦都想让他们的子弟成龙成凤,汉口有他们的商号和铺面,于是他们就集资在武昌粮道街建了黄麻会馆,让他们的子弟在乡村读完私塾便集中到这里深造。王幼勇从小在傅兴垸桂花楼发蒙,桂花楼是傅氏家族提祖业兴办的家族私学,推一个家族中书读得最好的人出来,教傅氏家族的子弟。王幼勇从小跟“元记”的后人母族的族舅读四书五经,把书上记着的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书,读得很好。十六岁那年王幼勇经过舅父傅立松的资助到武昌学政治经济学,王幼勇老想做一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学问,成天埋在故纸堆里,却老是做不出来。王幼勇请教老师,老师笑了,说王幼勇做不出学问主要是方法不行。老师对王幼勇说,做学问要敢破,要换一双眼睛看世界。王幼勇不得要领。老师便把王幼勇领到了汉口新戏场法国人开的西洋镜馆。那里面的墙壁上装着许多玻璃镜子,弯进去,突出来。老师对王幼勇说,你自己看。王幼勇就对着那些镜子自已看。一会儿成伟人,一会儿成了侏儒。王幼勇哈哈大笑。老师问王幼勇,明白吗?王幼勇说,明白了。老师说,依我看你还没有明白。王幼勇说,我明白了。老师就两脚上去把镜子踹破了两块。哗啦一响,管镜子的法国人赶来了,问,怎么回事?老师说,我们在这里做个实验。法国人一脸的不解,在这里做实验?老师说,对。法国人问,什么试验?老师说,心理试验。法国人说,先生,破坏镜子是要赔的。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法国人,问,少不少?法国人连说,不少,不少。老师问王幼勇,明白吗?王幼勇说,明白了。老师最不放心他这个学生。这个学生太儒了。北伐军攻进武昌的那几天,全城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富人们逃到了汉口,有人乘机放了火,所有的店铺被砸开,不少的人趁机抢东西,学生们戴着袖章到街上去维持治安,都知道找东西吃,他居然打饿肚,饿得发软。问他为什么不找东西吃?他说,那不是抢吗?老师苦笑了。
素云从学校回来,把表哥的这些事,讲给父亲听。
傅立松非常同情他这个外甥,觉得他的外甥内心深处有着与他一样的痛苦。
素云还在读家谱的原序。傅立松闭着眼睛听。
素云停了读,问,父亲,睡着了吗?
傅立松睁开眼睛说,别读了,我的耳朵里全是打鼓说书的声音。
四
穿蓝布长衫的王幼勇,提着柳条箱子,和同学们在阳逻码头上岸,顺着古驿道走了一程,然后就散了,散到了大别山深处各自的家乡。
王幼勇走进了石头冲一进三重的家,家里静静的,天井漏着天光。王幼勇兴奋地喊,大!管家在第一重天井边的八仙桌上盘账,算盘珠子粒粒的响。大别山里的儿,叫母亲叫大,留着母系社会的痕迹,很温暖。管家抬起头,说,大少爷回来了!王幼勇问管家,我大呢?管家说,太太带着少爷小姐们到傅兴垸消夏去了。你回来得正好,舅父给你留了乘轿子,让你一回来就去。王幼勇说,我不想去。管家说,舅父说他想你,想见你这个喝了洋墨水的外甥儿。你不去不行。这是规矩。王幼勇说,今年我想破破他的规矩。管家忙对王幼勇作揖儿,说,大少爷!你得去!傅会长交办的事,我得办到。
这时候傅家留的四个轿夫抬出轿子,一齐围上来求王幼勇,说,去吧大少爷,我们等你等了两天了。你不去我们交不了差。那架式像是要绑架王幼勇似的。王幼勇哭笑不得,吼一声,你们不得侵犯人权!轿夫们吓得退到一旁。王幼勇见轿夫们那个样子,心就软了,笑着说,你们不要怕。你们与我是平等的。年纪大的轿夫见王幼勇笑,上前一步,说,我有一句话要对大少爷说。王幼勇说,不要叫我大少爷,革命了,我们都是同志。年纪大的轿夫不笑了,说,你以为我们等两天是为了叫你大少爷吗?春天我们随农会到新洲打土豪吃大户分银子,土豪们见了我们吓得颤,我们吼他们像吼狗。王幼勇说,好!年纪大的轿夫问,是真好还是假好?王幼勇说,是真好。年纪大的轿夫说,是真好,那你今天就得随我们去,由不得你了。
王幼勇觉得很新鲜,乡村革命了,民众的觉悟提高了,民风说变就变。王幼勇说,行,我随你们去。王幼勇就上了舅父给他留的轿子。轿子是四个人抬的。抬轿子的是傅家的四个长工,留轿子必定要留抬轿子的人。鄂东的大户人家有接姑娘回娘家消夏的风俗,傅家办事的规矩多,每年接老姑娘回娘家消夏,必定是八乘轿子。三个等次,老姑娘坐的是八个人抬的,叫做八抬大轿。外甥和外甥女一个人一乘两个抬的,叫做便轿。王幼勇是王家的长子,长子不同,长子用的是四抬中轿。这一切由舅父傅立松安排。傅家比王家富,王家的脸面就是傅家的脸面,傅家的威风就是王家的威风。王家的家道虽然破落了,但架子还得在。他傅家的姑娘嫁到王家生了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是他傅家的福气,做舅父的得给王家撑着。每年傅家的老姑娘带儿女回娘家消夏,什么都不准带,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人去就行。
王幼勇坐在轿子里,从学校带回来的柳条箱子放在座位旁边。王幼勇把轿帘掀起来,两个轿窗对开着,于是就有风吹。石头冲到傅兴垸十几里的山路,正是秋天,由于天旱,山里该成熟的没有成熟,黄得不正常。年纪大的轿夫抬着轿杠走在前头,热,闷,他们敞胸露肚。山路崎岖,四个轿夫步子没有协调好,高一脚低一脚走得沉闷。年纪大的骂了一声,狗日的天!说,伙计们,不能这样抬。这样抬会扭死人。于是年纪大的就提脚喊号子,喊,前脚紧!三个年轻的接着喊,后脚松!四个人配合了一齐喊,前紧后松过山冲!四个人都是抬轿的老手,经这一喊,步子协调了,风就活了,轿子就轻了。
年纪大的问,王同志,舒服不舒服?轿子里的王幼勇眉头紧锁着像喝了苦药,说,舒服是舒服,但得停下来。年纪大的问,走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停下来?王幼勇说,我要撒泡尿。年纪大的说,刚上轿就要撒尿,上轿前你为什么不屙?王幼勇说,上轿时我没记起来。年纪大的笑着说,王同志,你怎么像个女人?只有女人上轿才记起要屙尿。王幼勇涨红了脸,问,女人不是人吗?年纪大的说,王同志,你莫发脾气,女人当然是人。王幼勇说,是人你就停下来。年纪大的对三个年轻的说,停下来,停下来,王同志要屙尿。
轿子停了下来,王幼勇下了轿,朝草木深处走。年纪大的轿夫笑着说,王同志,没得女人,就在路边就行,何必多费时间?王幼勇站在草木深处解裤子。其实王幼勇没有尿,天热,喝的水少,想尿尿不出来。王幼勇扎好裤子朝出走。四个轿夫一齐朝他笑。王幼勇问,你们笑什么?年纪大的说,王同志,你没尿。王幼勇问,你怎么晓得我没尿?年纪大的轿夫说,尿尿要响,没听见响。王幼勇笑了,说,实话对你们说,我是没尿。年纪大的说,没尿你要我们停下来干什么?王幼勇说,我要停下来,是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想请教你们。年纪大的说,王同志,我们是乡下人,只晓得白天种田种地夜晚挨老婆,懂什么问题?不请教算了,你上轿我们抬你走。王幼勇说,这个问题很重要,不请教明白不行。年纪大的问,什么问题?你说出来。王幼勇说,为什么你们抬轿子我坐轿子?四个轿夫以为是个很深奥的问题,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一齐笑了起来。年纪大的说,王同志,这世上有人坐轿子,就得有人抬轿子。王幼勇问,为什么不是我抬你坐?年纪大的说,坐的人不能抬,抬的人不能坐。王幼勇问,谁说的?年纪大的答不上来。王幼勇说,今天我们破一破。年纪大的问,怎样破?王幼勇说,我来抬你来坐。年纪大的说,我没穿坐轿子的衣裳。王幼勇说,我俩把衣裳换一换。年纪大的说,王同志,你的衣裳我穿不惯,各人有各人的气味。王幼勇说,不换也行。换只是个形式,坐是内容。我们追求内容,不追求形式。你敢不敢坐?敢坐我们就实验一次。年纪大的笑了,说,王同志,我做梦也想坐。王幼勇说,那你坐上去,我来抬。年纪大的说,王同志一定要我坐?王幼勇说,叫你坐你就坐。年纪大的对三个年轻的说,伙计,我就坐上去了。三个年轻的说,那不中,要坐都坐。年纪大的说,总不能我们四个坐让王同志一个抬。年纪大的轿夫就坐上去了。王幼勇和三个轿夫起了肩。
走了几步,年纪大的叫了起来,停下,停下!轿子停了下来。王幼勇问,为什么要停?年纪大的说,有个问题没说清楚。王幼勇问,什么问题没说清楚?年纪大的说,我坐轿子,你要不要我的赏钱?山里的规矩坐轿子的人要给抬轿子的人赏钱。王幼勇笑了,说,谁要你的赏钱?年纪大的轿夫说,你不要他们三个要不要?三个年轻的轿夫说,他不要我们三个要。年纪大的对王幼勇说,先说清楚他三个的赏归你出。我是没得钱的。王幼勇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问题。年纪大的说,王同志,你说话。王幼勇苦笑了,说,到时候我一齐出。年纪大的说,这还差不多。不然就划不来。我不跟你细伢日肚脐搞得好玩。年纪大的坐上了轿,王幼勇和三个年轻的又抬着走。年纪大的又叫,停下来,停下来!轿子又停下来了。王幼勇问,为什么又要停?年纪大的说,还有一个问题没说清楚。王幼勇问,还有什么问题不清楚?年纪大的说,还有我的工钱不能少。王同志,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先要说好,我的婆娘伢儿指望我的工钱回去养家糊口,我不能白替你坐。三个年轻的望着王幼勇笑。王幼勇没想这又是一个问题,愣了一会,说,这样好不好,只要你坐,抬到傅兴垸,工钱一分不少。年纪大的说,这还差不多。那我就替你坐。
于是就抬,于是就走。抬得生,走得硬。
年纪大的拍着轿子说,王同志,不能这样抬,要喊号子。王幼勇问,怎样喊?年纪大的笑着说,我刚才不是喊了。王幼勇说,我不会。年纪大的说,你不会,我教你。年纪大的坐在轿子里,拍着轿子喊,伙计们,听我吼。三个年轻的应了,喊,当家的,听你吼!年纪大的拍着轿子吼,前武昌!三个年轻的接音,后汉口!年纪大的拍着轿子吼,工农革命一起走!三个年轻地接音,吼,工农革命一起走!王幼勇在吼声中步子一致了。四个轿夫哈哈大笑。王幼勇很感动。
轿子抬到傅兴垸,早有人报信。傅立松带着女儿傅素云和儿子傻大爷来到垸城的东门迎接。傅兴垸的族人正热火朝天地挖河修城,护垸河和护垸城已经竣工了。族丁放下吊桥,轿子顺着吊桥通过。傅兴垸的族人看见傅立松的外甥王幼勇抬着轿子,长衫汗得透湿,再看轿子里坐的竟是轿夫,一个个看了稀奇。
轿子过了吊桥,傅立松愣在那里。
轿子到了傅立松面前。王幼勇一声,放轿!轿子前倾,年纪大的轿夫从轿子里爬了出来,跪在傅立松面前,说,傅老爷,你要为我作主!
傅立松问,是他要你坐的吗?
年纪大的轿夫指着王幼勇说,回老爷,是他要我坐的。
傅立松拍着外甥王幼勇透湿的肩哈哈大笑,说,不错!不错!书没有白读,有民生意识,有民主思想!傅立松喊来管家,当着傅兴垸众人的面,说,听着,给轿夫放赏!
于是管家给工钱,放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