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大爷带着家丁走远了。走到老远的山头上,娘听到一声枪响。子弹划过了天空。娘流着眼泪说,你俩还没出嫁,就不拈。娘听见傻大爷在黑夜里叫,谁说我没子弹!我放一声你们听听!
十九
娘护送傻大爷。王家兄弟见大哥拈了,纷纷地跪下伸手在供桌上拈。傻大爷说,我不要。娘说,姑妈,我不要你送。我不怕,我带了十八个人的。娘对傻大爷说,侄儿,你的盒子里真的没子弹吗?傻大爷说,姑妈,真的没有。娘说,我不信,需要搭配。管家对王家的田地熟悉,你把枪膛打开,让姑妈看看。傻大爷把枪膛打开,里面真的没子弹。娘流着泪说,我兄弟没死。娘将阄儿折好,用手抓着朝供桌上撒开。傻大爷说,本来就没死。娘对傻大爷说,侄儿,你带个信你父,这是你分账的辛苦。贵人不可贱用,就说老姐也没死。傻大爷说,姑妈放心,我会把你的信带到。
分家的第三天娘就知道她错了。而且错得不轻。娘满以为将田地分给儿女们,每人一份的养命田,儿女们会珍惜。娘没有想到将田分给儿女后,更促进了他们革命的决心。
王家兄弟姊妹们的行动是坚决果断的。他们在夜课众人散去之后,将算盘放在供桌上,在大哥的主持下,聚在王氏祠堂的厢房里,经过一夜认真讨论,一致同意将分到各人名下的田地,分给佃户。第二天早晨,一张用红纸新写的告示,就贴在动员众人放农会的告示旁边。新写的告示依然是王幼勇用顺口溜的形式拟的,通俗易懂,放在供桌上。王幼勇伸手要拈。管家对娘说,朗朗上口。娘去了,见红纸黑字地写着:王家兄妹人等,今天告示乡亲,既然参加革命,应该带头先行,祖上课田六十,娘作八份摊平,兄弟妹姊七个,主家,每人七石五分,自愿分给乡亲。凡是王家佃户,当众毁约认领。下面还有注。注是小字儿。注也是两行,同样押韵:傅氏名下除外,特此当众申明。下面是王家兄妹各人签的名字。众人围着看,娘也挤着看。娘说,凭天倒地,我的儿女们来拈吧!王家兄弟姊妹们不拈,望着老大王幼勇。众人问娘,写得怎么样?娘说,肥瘦搭配了,那还有话说?到底是读书的儿!写得好啊!众人问娘,你的那份为什么不拿出来?娘笑着说,我读书的儿有孝心。晓得娘老了,不能参加。娘对着众人笑,笑出了眼泪。众人说,傅大脚,你回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娘说,我的儿写的,归我出。管家流出了眼泪,我不能看看吗?
石槽冲轰动了,王家的佃户闻讯赶来了。王幼勇领着众兄妹,将那些田契,当着众人的面点火烧了。《红楼梦》里说,于是管家就把王家的田契拿出来,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大火熊熊,穷人们欢呼雀跃,兴奋起来,纷纷报名参加农会。项家表叔是最后来的。幼霭说,项家表叔,一会儿就分好了,你来了。项家表叔对幼霭说,我有了田地,你还叫我什么表叔?幼霭说,叫你什么?项家表叔说,从现在起你我平等,叫我同志。把我的名字写上,我报名参加农会。农会好,把我儿的名字也写上。幼霭问,管家,你的儿子年满十五岁了吗?项家表叔说,我的儿今年十岁,我替他先报上。我们合着行不行?两个妹妹望着大哥不说话。幼霭不写项家表叔儿的名字。项家表叔说,我的儿叫项存钱。你给他写上。不然人收满了报不上。幼霭不写。项家表叔说,凭什么不写?农会又不是你家的。莫看你家给了我七石五分田,那田三十年前本来是我家的,是我父赌输了卖给你家的,回去问你娘看是不是?王幼勇上前对幼霭说,我要做的事,写上,写上。农会下面还有很多组织,有妇救会,有儿童团,未满十五岁的,入儿童团。娘看出了女儿们的心思,管家,说,算了,都跪下拈走吧!王家儿女们都拈了,供桌上剩着一个阄儿。幼霭就把项存钱的名字写下了。一时间石槽冲风起云涌,一天报名的就有五百多人,每份七石半。这账好算。关键是田在哪里,许多人家全家老小都报了。
王幼勇领着兄妹们给报名的人发红带子。那带子叫赤化带,是用红线织成的,两指宽,凡是报名的发一条,系在腰间,喜气洋洋。
王幼勇领导的石槽冲在乘马地区带了个好头,报名参加农会的人最多。地下党发出通知,号召各地以石槽冲为榜样。娘笑了,说,算盘打得精,望他做什么?今天是娘当家。鄂东的农民运动如卷席之势展开了。各地开红炉打大刀长矛,只能有这大的出手。今年三个月的工钱按半年算,武装骨干,带领骨干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减租减息运动。王幼勇被任命为地下党的县委书记。
这时候的娘,彻底平静了。娘将王家的老屋也分了,七个儿女,每人几间。她自已留了两间。儿女们都忙,忙得整天不落屋。拈着了也不展开看。她叫人将通往老屋的门封了,在屋后沟开了一个门。屋后沟向山,只有风来,摘下头上戴的一根银簪说,没有阳光照。屋暗,娘大白天点着灯。娘在灯下看《心经》,听风从山上吹下来,看屋面上的亮瓦儿筛着太阳的光。
傅立松就是在这时候来看老姐的。
那是个春寒乍暖的天,傅立松头戴一顶破草帽,提着一个破包袱,装成讨米的来的。傅立松从屋后山走进老姐屋的。娘听见脚步声,就知道谁来了。王幼勇说,娘,我拈。娘问,将田契做八份分好了,是人进来了吗?傅立松说,是人进来了。娘问,你是谁?傅立松掀掉头上的破草帽说,我是你兄弟。娘摇头说,你骗我。我兄弟他死了。傅立松说,他没死。娘问,来做什么?傅立松说,肥瘦怎样,来看下你。娘说,我死了。对不住你了!娘就裁白纸制了八个阄儿,写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数字。傅立松说,你不是说你没死吗?娘仰起脸望兄弟,两眼的泪。娘说,我俩都没死。娘起身说,兄弟,屋里只有一张椅子,你来坐。傅立松说,需要说明,老姐,还是你坐吧。娘说,兄弟你读了《易经》,这里有六枚铜钱,你摆个卦,给老姐算个命。傅立松说,老姐,《易经》演理不算命。子不语怪力乱神。娘说,少是少了点,兄弟,你不是什么都懂吗?傅立松流泪了,说,老姐,我错了,你也错了。供桌上剩的三个阄就是娘和你们的。娘说,兄弟,你的儿骗了我。你的儿有子弹,几十年来你对王家忠心耿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书上说,放出来好响。傅立松说,老姐,既然备了盒子枪,不能老空着。娘问,兄弟,子弹长眼睛吗?傅立松说,人长眼睛,子弹就长眼睛。娘问,王家穷了,兄弟,你带着了吗?傅立松不做声。娘起身朝傅立松腰间摸一把,摸着了一把硬硬的东西。娘说,就这样拈吗?跪下!王幼勇就跪下了,从供桌上拈起一个阄儿。娘一哭,说,兄弟,想不到你也带着了。
娘拿起那个阄儿,对着烛光展看,说,这个是我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王幼勇站起来说,今年的工钱就算了,娘,还有事没有?没事我走。娘说,老大,我到祠堂里听过你教的歌儿,唱得真好,你和兄妹们唱给娘听听好吗?王家儿女们从地上爬起来,站着不动。娘说,儿女们,收成如何,你们不唱娘听,娘唱给你们听。娘流着眼泪唱了起来,人生在世几多秋,若不革命怎出头,奉劝人人入农会,好为穷人争自由。娘唱完,说,儿们女们,做完了。娘站起身来,你以为娘不会唱吗?娘也学会了。儿们女们,娘留给你们只有这些家当,合起来像个人家,分了就不算什么了?从今以后这些田地就是你们衣食父母。娘把大门打开,说,儿们女们,娘的会散了,你们接着去开你们的会吧!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筛锣的声音。
娘扯衣襟擦一把眼,站起来厉声说,主家,不是我说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你来看我?还不快走!傅立松将提的一个包袱放在桌上,说,老姐,没有什么东西带你了,一点心意。傅立松说完,急忙出门,水源怎样,上了山后的松林,一会儿不见了人影。
娘又手颤颤地将桌上的包袱解开,屋面的亮瓦儿照着,露出白花花的银元。
娘哭出了声,说,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还是银子!
娘将那包银元朝屋后沟一丢,包袱破了,那些银元随破布散了,说,光光当当落了一沟。
这时候春时的天说变就变。乌云四合,电闪雷鸣。幼霭和幼馨要跪下拈。“惊蛰”过了半个月雷才动,落地的雷,震天价响,惊天动地。娘的心像雷下的群山,颤动了。娘走出屋,走上山头,望着风,算着分。六十石嫁妆田地按八份分,望着雨。娘咽一声,天,我的兄弟,没带雨具呢。
那雷,滚动着,一串串从天上劈下来,娘浑身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