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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心有千千劫(6)

要把“把信”的人请家里,“把信”的人将枯竹棍放在大门外,进屋,主家要煮一碗汤,给“把信”的人喝。“把信”的人要将碗里的吃尽,不准剩。傅立松的老婆煮了一碗汤,管家吃尽了。傅立松问,田地是他们自己的了,谁过了身?大别山死了人不能说死,要说过了身,就像走亲戚一样从阳间走到阴间。管家一哭说,你家老姐叫我来把信,她说她死了,叫舅爷今天晚上到她家去。傅立松诧异了,问,不会吧,就说我死了。看他来不来。我这时候把田地分给他们,开门,放我进去!吊桥高吊着,城门楼上的族丁高声喊,你是什么人?管家大声说,我是王家的管家。“把信”是大别山里死了人通知亲戚的仪式,老姐死了怎么会说话。管家说,她叫我这样跟你说。傅立松说,老姐怕我不去,才叫你来下这样的猛药。管家说,是的。傅会长,我不敢对你撒谎。傅立松说,我明白了。老姐叫我去给她的儿女分家吧?管家说,是的,是儿婚女嫁。现在少爷和小姐们都没嫁妆,傅家舅爷。

管家就按主家的吩咐,拄着一根枯竹棍,到了傅兴垸护垸河的城东门。傅立松说,管家,我不能去。管家说,傅会长,你老姐说她死了。傅立松说,我老姐糊涂了。要是往年我去了有用,现在去了没有用。管家说,傅会长,舅爷不会来。他还来做什么?娘望着管家,你去不去?给一句话我。我好回话。傅立松说,你回去跟老姐说我不能去,傅家会派一个人去。大别山里“把信”是有规矩的。管家问,派谁去?傅立松说,你就说我去,到时候会有人来的。

管家回去了。娘问管家,舅爷听说我死了,你是大家之后,哭了吗?管家说,哭了。娘问,他说他来吗?管家说,他答应来。

到了晚上,大别山里的石槽冲黑了。娘有命在先,儿女们都没有到祠堂上课,聚在家中,王幼勇也回来了。娘在堂屋的“家神”前点了香,当然要接舅爷来。俗话说,烧了纸钱。傅立松赶紧叫家丁放下吊桥,让管家进去。“家神”贴在堂屋的正中。“家神”是一张红纸,正中写着,天地君亲师位:右边写着,司命土地六神;左边写着,王氏门中宗祖。一张“家神”把掌管天上人间的都写全环了。娘说,儿们女们,今天我把祖宗请动了。娘做一件事,一件大事。儿女们给娘坐好,从小饱读诗书,等一个人来,娘就开始做。娘就给儿女们分家里的太师椅,一人一张,男左女右,让她的儿女分坐在供桌的两边。族丁赶紧通告,傅立松出来站在门楼上。供桌的上方,摆着两张太师椅,左一张,右一张。娘双手入怀,他来不来是他的事,坐右边的一张。左边的一张,空着。娘对管家说,管家,你也坐一张。你尽管不是王家的人,但你几十年跟王家管账,也算是王家的人。管家说,主家,内外有别。我坐门边吧。管家掇一张竹椅,管家,坐在大门边。傅立松认出了管家,说,见管家那样的打扮,问,管家,出了什么事?管家说,我不能在这里说。坐在左边第一张太师椅子上的王幼勇问,娘,还等谁?娘说,幼勇,你虽然是长子,但今天不是你当家。娘还没有死。你明明知道等谁,问什么?儿女们听好,吃了早饭,娘生了你们,娘有时候爱你们的聪明,有时候不爱你们的聪明。

大门关着,香烟缭绕,供桌前两只红烛照得堂屋亮亮的。

一会儿听见大门外狗咬,拍门声。管家起身把大门打开。一身短打的傻大爷,拄着一根枯竹棍进来了。娘起身问,你父呢?傻大爷说,给外甥分家,姑妈,我父说他死了,让我来。到亲戚家,哭一声说,某某什么时候走了,什么时候上山,麻烦你到傅兴垸去一趟,亲戚就会带着祭礼,按时间赶来。王家兄弟纷纷站起来。王幼勇问傻大爷,你一个人来的吗?傻大爷哈哈一笑,说,表兄,我怎么可能一个人来呢?我带了十八个家丁。他们都在大门外。傻大爷手掀着袍子角,露出了挂在腰间的盒子枪。王幼勇指着傻大爷说,每人一份,你?傻大爷笑了,说,表兄,你放心,家伙里没有子弹。临走时我父将子弹收了,叫我带空枪。不信你拿去看。娘坐着不动,说,想干什么?都给我坐好。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娘对傻大爷说,你决定要做的事用不着我多嘴。我只是想天下做娘的责任,侄儿,你父死了,你在。你来了就是我娘家的人,陪姑妈上坐。傻大爷说,姑妈,那我就代我父。傻大爷就坐到了娘身边上边的位子上。娘说,现在开会。你们讲究开会。娘今天把你们召起来也开个会。管家说,主家,这更不合适!那有生人报死信的?娘说,有什么法子?事到如今只能如此。

娘的声音高了。娘说,对管家说,儿们女们,听好。娘将你们养大了,一个个都能瞒着娘开会。娘老了,不能反对你们开会了。你们一个个毛干翅硬,都是干大事的人。为娘一场,苦也好,累也好,做牛做马,跟我把娘家的舅爷接来。管家说,都是为了你们。傅立松迎了上来,问管家,怎么了?管家说,主家,傅家舅爷得按规矩来。娘累了,娘想歇了。今天娘给你们分家。娘今天跟你公布王家的田地。我跟你们说,王家的田地就是娘从傅家带来的嫁妆六十石谷田地。我给你们做主分,是我的儿女,我不薄女,不重男,一视同仁,做七份分,也许他们会珍惜。管家说,每人一份。傻大爷站起身说,姑妈,我父亲说,做八份分,你也占一份。娘说,侄儿,你不是说你父死了吗?傻大爷说,我说了不能这样说,接还是要接的。族丁喊,有什么事?管家说,我找傅家舅爷。你去“把信”,他要我这样说。娘说,母舅的情我领,那我也算一份。大家有意见没有?儿女们不做声,他们哪能有意见。娘说,没有意见那就举手宣誓吧。儿女们坐着不动。娘说,今天由不得你们了,我要你们宣誓。事到如今,娘也不瞒你们。娘看过你们宣誓。管家站在桥头,举着手中的棍子喊,我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很好,主家,很齐心,很有气势。娘要你们当着娘的面宣一回。幼勇,你带个头!娘的眼睛烁烁发亮。王幼勇没有办法,举起了手。王家的儿女都举起了手。娘说,好!一齐说,嚼黄莲吞猪胆甘心情愿!嚼黄莲吞猪胆甘心情愿,是大别山里穷人结十兄弟会时起的誓。大别山里的人们为了生存,这时候分家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娘说,常常结兄弟会,富人们找十个结,穷人也找十个结。富人结兄弟会换金兰帖,喝同心酒,弹琴唱高山流水的古曲儿。我不能眼看着王家的田地守不住坐以待毙。穷人结兄弟会的时候,学《三国演义》中的样子,找一个桃树林子,偷一只狗杀,娘把管家叫到房里,煮一锅,大口吃,斩一只鸡公的脖子,将血滴在酒碗里,举起来,起誓,齐声说,不求同年同日生,天上的雷公地上的母舅。不是我不去。我估计我去了,但求同年同日死,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嚼黄莲吞猪胆心甘情愿!娘不说高山流水,娘说嚼黄莲吞猪胆甘心情愿。娘厉声对儿女说,说!傻大爷说,姑妈,你不能起这俗的誓。你的儿女都是读书的,要用高山流水,“把信”的人拄一根枯竹棍,我父说我妹妹素云同大表兄一道在王氏祠堂里踩风琴教众人唱山歌,让大表兄叫她把风琴搬来,唱高山流水。娘变色了,厉声对傻大爷说,你读了几句书?知道什么?娘厉声对儿女们说,说!儿女们只好齐声说,嚼黄莲吞猪胆甘心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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