垸里上夜校的人都回来了,她的儿女们没有回。娘偎不住了。娘起身穿好衣裳,到灶下重新点起了火把,带上大门。娘打着火把朝王氏祠堂走,山路上黑黑的静静的,除了火把毕剥燃烧的声音,就是娘的心跳声。娘来到王氏祠堂,踩熄了火把,只见祠堂大门虚掩着,一进三重的大殿空黑空黑的,两口天井漏着天光。娘在大殿里悄悄地走,娘听见大殿后的厢房有人的声音。娘朝着人声走,看见厢房里有灯光。娘轻轻地走到厢房的窗子前,朝里看。娘看见厢房中间的一间打扫了,有床和桌子,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娘看见她的五个儿两个女,还有娘家的侄女素云在厢房里的灯光里,举着拳头面对墙壁站着。大儿和素云举着拳头站前排,四个儿两个女举着拳头站后排。正中的壁上挂着一面红色的东西,红色东西上用红纸剪了镰刀和斧头贴在正中央。娘细看,原来那红色的东西是大儿从家里背出来的被子填心。那被子的填心是红色的,拆下来挂在墙上正好是一面红色的旗。前排的举着拳头大的儿问,准备好了吗?后排的儿女们举着拳头一齐回答,准备好了。大儿说,我说一句,大家跟着我说一句。前排的大儿说,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排的儿女一齐说,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前排的大儿说,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机密,服从党的决定,随时为党牺牲一切,永不叛党!后排的儿女跟着前排的大儿一齐说。前排的大儿说,宣誓人!后排的儿女各自说出自己的名字。
娘心猛地一紧,赶紧朝大殿里走。娘踉跄着,跌了一跤。厢房里的儿女惊动了,大儿警觉了,问,谁?娘伏在地上,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娘听见二儿说,哥,人都走尽了,肯定是只猫。夜深了,猫出来找食吃。这时候刚好有猫叫。娘听见厢房里有了议论声。她的儿女坐下来了。娘摸着黑从地上爬起来,顺着山路回到了石槽冲。
娘打开大门回到房间。娘点亮灯,坐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了头。娘换了一身衣裳。娘打着火把来到管家的家,敲开了管家的门。管家穿好衣裳打开门,大吃一惊,问,主家,这么夜深你来干什么?娘说,管家,陪我走一趟。管家问,陪你到哪里去?娘说,陪我到傅兴垸。管家问,出了什么事?娘说,管家,你不是外人,我不瞒你,王家大祸临头了。管家说,主家,夜深天黑路不好走。娘说,不好走也要走,你陪我走一趟。
二十多里山路走了三个时辰,娘和管家打着火把来到了夫子河边的傅兴垸。垸城东门的吊桥高高的吊起,护垸河宽宽的。东门的门楼上值夜的族丁,看见有人打着火把远远地来,警觉了,站在城楼上,拉响枪栓朝下问,什么人?娘耀着火把对城楼上喊,我找我家兄弟!家丁听出是傅家老姐的声音,慌忙报告傅立松。傅立松就睡在城楼上,听了家丁的报告,赶紧起床。傅立松站在城垛子边问,老姐是你吗?娘听见了兄弟的声音,眼泪流了出来,说,兄弟呀,是我。傅立松赶紧叫家丁放下吊桥,下了城楼接老姐。傅立松说,姐,有什么事到家里说。娘说,兄弟,我没脸进屋了。就在这里说。傅立松问,姐出了什么事?娘说,兄弟,我的儿女在祠堂里开会。傅立松问,开什么会?娘说,他们对着红旗举拳头。天上雷公地上的母舅,这事你要管。傅立松笑了,说,姐,看把你紧张的。几个孩子能成什么事,图新鲜,闹着玩的,让他们玩吧。娘说,不是玩,是真的。傅立松说,姐,更深夜静,兴师动众,让乡亲笑话。娘说,兄弟这事你不能不管。傅立松说,姐,不要紧。他们都是读书人,不会出格的。也许他们是对的。你看这世界成什么体统?军阀混战,你打过来,他打过去,各说各有理,总有一个是真有理的。娘说,兄弟,王家的事你不管了吗?傅立松说,不是我不管,是怕管错了。幼勇不是平常人,做舅的要是管错了,他会笑我的。娘说,兄弟,我知道王家是王家,傅家是傅家,王家的事你可以不管,傅家的事你总得要管。傅立松说,傅家的事我也管不过来呀。娘说,兄弟,我跟你说,你家的素云也在里面。傅立松说,姐,这事我知道,老师派素云到石槽冲平民夜校教书,跟我说了的。娘问,你同意了。傅立松笑了,说,世道如此,多少富家子弟都是这样,都在闯,想闯一条新路出来。让他们试一试。娘问,兄弟,这么说是我错了?傅立松说,我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娘问,兄弟,你修护垸墙护垸河,将傅兴垸日日夜守得铁桶一般为的是什么?傅立松说,姐,你不要逼我,我也是在党之人。我是国民党员,国民政府的县参议。素云和幼勇的老师是武汉国共两党的创始人,国共两党合作联手推翻帝制,走向共和是兄弟。我不能干涉。娘流着眼泪说,兄弟,姐走,姐不麻烦你。傅立松说,姐,在家歇一夜,天亮再走。娘说,兄弟,姐命苦。傅立松说,姐,我派人送送你。娘说,兄弟不用送,你不杀我,我的儿女不杀我,没人要我的命。有管家陪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傅立松将身上披的风衣脱下来,说,姐,夜太冷,穿上。娘说,兄弟,我得娘家的太多了,不能再得了。你守你的财,我守我的儿。守得住就守,守不住,我就守我的老命。傅立松喊,姐!娘说,兄弟,你的护垸河护垸城修得不牢靠哇!你修得铁桶一般,我的大儿那回不是进得来也出得去吗?傅立松说,姐,你这是打我的脸。兄弟对不住你!
娘和管家打着火把顺原路回,走到了王氏祠堂。娘对管家说,你在这里站会儿,等下我。管家问,主家,你到哪里去?娘说,我到祠堂再去看看。管家说,我陪你去。娘说,不用了,我去去就来。娘到了祠堂门口。祠堂里没灯了,古老的松树和柏树掩着黑。娘摸到祠堂厢房的后面听。娘听到她的大儿和她娘家的侄女素云睡到一张床上了。夜风吹着松涛,娘听到素云和大儿在说话。素云说,表哥,我俩终于自由了。大儿说,素云,我俩结合恐怕是个错误。素云说,表哥,我爱你。大儿说,素云,我俩青梅竹马,我也爱你。素云说,只要爱,我什么都不怕。大儿说,我俩是近亲结婚,从生命进化的角度对子孙有影响。素云说,表哥,傅家与王家二百年都是近亲开亲,亲上加亲,我的祖母是王家的姑娘。我们不是没影响。你不傻,我也不苕。大儿说,素云,你哥不是有点吗?素云问,你说是我大哥还是我二哥?大儿说,你大哥和二哥都有点儿。一个练武飞檐走壁,一个出家当道人。素云说,表哥,我不要你说这些。你只说爱我吗?大儿说,素云,我爱你。素云说,我是不是也有点傻。大儿说,素云,你不要说这些。素云就哭,说,表哥,这一生我离不了你,其余的我不管。接下来就是干柴烈火,男女在一起的那些世俗声音。
娘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娘心想,有什么法子?好也好坏也罢,穷也罢富也罢,抽刀断水水更流,王家和傅家又缠在一起了,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脱。
娘送管家到家,管家不进屋。管家送娘到石槽冲。娘对管家说,我不能再送你了,送来送去,天就亮了。管家就回去了。娘推门,门竟然没闩。
娘进屋,儿女们都睡死了,一片的梦呓声。
十六
娘提着篮子走在春天里。
娘提着篮子到深山里摘皮树的叶子做豆豉。豆豉是大别山一种发酵食品,当菜咽的。将黄豆熟后,用皮树的叶子盖着发酵。皮树的叶子很适合一种酵母菌生长。皮树叶子背面有很白的绒毛儿,煮熟的豆子用皮树子盖了七天后,也会长出很白的一层绒毛儿。这样做出的豆豉就成功了,很香很甜,很开胃很下饭。别的树叶不行。俗话说,一物降一物,扁担朝上翘,犁弯朝下翘,用错了树叶,豆豉长的毛不是发红就是发黄,做出的豆豉不是苦就是酸。
山头上的积雪在暖风中化了,大山里头,一树一树的梨花开放了。娘提着装皮树叶子的篮子一路朝回走,一路的风中都是消息,朝娘耳朵里灌。国共合作,北伐成功,军阀打倒了!一路是标语,一路是人兴奋不已的喘气声。娘心里酸酸的。娘像大别山所有的娘一样,虽然有满肚子的心思,但必须做每天打开大门后必做的事。做娘的天大地大,一日三餐料理儿女们的事最大。必须做饭做菜给儿女们吃,让儿女们吃了健康,吃了活泼。大别山里娘的一日三餐的心思,从古到今虽然千变万化,却永远温暖的重复着,一是新鲜的,二是发酵的。新鲜的是稻谷,是麦子,碾了,磨了,或饭或粥,或面或饼;新鲜的是菜园里的四时瓜果,洗了,切了,或清炒或凉伴。这些都是天地赐给人的。发酵的就多了,有豆豉,有豆腐,有麦酱,有米酒,有发粑,这些都是用曲儿发酵做的。清香朴鼻,清甜可口,聚集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光芒。大别山里一代代的娘,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像蜜蜂一样,忙忙碌绿重复地做着这两件事,温暖着儿女也温暖着自己。
屋子静静的,儿女们不见了。回家的娘在天井边洗了手,拿米筛出来垫一层皮树叶儿,把煮熟的黄豆倒进去,摊开,把皮树叶子朝上面铺。做豆豉手是要洗干净的,不然带进其它的菌,会坏豆豉的。就在这时候娘听见了响动。响动是从她的房里传出来的。娘转身去看。这时候娘的眼睛适应了三重老屋的黑暗。娘看见大女儿幼霭将一口箱子搬到地上,打开箱盖子,翻里面的东西。娘问,细婆娘,你在做什么?婆娘是大别山里的娘叫女儿的口语,随着口气变化。大别山里的娘高兴时叫女儿细婆娘是昵称,恼了的时候叫女儿叫细婆娘是贬称。婆娘与细婆娘一字之差,是女人与女儿之间的区别。大别山里的女儿结婚后叫婆娘。叫了婆娘的日子就是生儿育女,就没有女儿金贵。娘是读书人,平常的日子从不叫女儿叫细婆娘,叫女儿名字,以视她家与其它人家之间的区别。
娘叫幼霭叫细婆娘,幼霭就知道娘恼了她。幼霁说,娘,我在找东西。幼霭翻的是嫁箱,那口嫁箱是娘给女儿准备的。大别山里的人家女儿生下地,女儿的鼻涕揩干净了,像个女儿了,做娘的就给女儿准备嫁妆。从床上准备起,床帐被窝。还穷的人家嫁女儿时最少要有四床被子,八床十六床二十床不限,越多越好,越多说明娘家越富,越多越说明娘家重女儿,娘家脸上有光,女儿脸有光。娘问幼霭,是不是准备出嫁?幼霭说,娘,女儿百岁是人家的人,松柏前天不是上门认亲了吗?松柏是顺河郑家的儿,郑家也有田地,郑家的儿也读了些书,郑家与王家可算门当户对。郑家的松柏与王家的幼霭在王氏祠堂同了两个月的学,两人就自由恋爱了,前天郑家的松柏就不要媒人提两盒点心和一块肉自报家门上门认亲。娘恼是恼,恨是恨,但还是煮汤给郑家的儿喝。有什么办法,女大娘难做。都讲究自由,她家的女能不自由吗?娘问幼霭,那天是提亲没送日子呀?送日子是大别山提亲的礼数。男家要接媳妇,就把日子用红纸写在帖子上插上柏叶和整根的葱,松柏长青一清二白地送到女家。娘被幼霭气得咽了一口,细婆娘,是不是找红被面子做旗?幼霭问,你怎么知道?娘说,我怎么不知道。红颜色的东西做旗好。观音菩萨像前的红帐缦,红色的被子填心都是好东西。幼霭一惊,呆住了,问,娘,你都知道了?娘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已不为。是观音菩萨托梦告诉我的。观音菩萨坐在九天云端的莲花台上,日夜看着人间,人间什么事瞒得她?幼霁说,娘,你既然知道了,就让女儿拿一面出来,哥们都作贡献了,我也要作贡献。幼霭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红缎子,朝怀里塞。那是一床红缎子被面,上面用金黄色的丝绣着凤凰。娘的脸色变了,说,你不能拿娘的东西作贡献。幼霭双手护着怀,眼睛望着娘,说,娘,箱子不是女儿的东西吗?娘冷笑了,说,家贼难防,偷了屋梁。还没到是你的时候!幼霭说,娘,我是拿,不是偷。娘伸手打了幼霭一巴掌,说,听好!没嫁出去之前,连你身上的肉都是娘的!给我拿出来。幼霭捂着脸嘤嘤地哭。娘指着幼霭说,跪下!幼霭跪下了。娘说,王家的女儿历来光明磊落,什么时候变得见不得人了?幼霭就把怀里的缎子被面拿了出来。娘问,谁叫你拿的?幼霭说,我自己愿拿的。娘说,肯定不是。跪在地上的幼霭说,肯定是的。娘叹了一口气,说,行!红缎子被面做旗好呀。我的女儿要作贡献。细婆娘,你给娘记好,你出嫁我打算给你八床被面,你先拿了一床的,到时候只有七床,你莫怪娘。娘把红缎子被面丢给幼霭,说,拿去做旗吧!娘又到天井边铺皮树叶子。幼霭跪在地上不敢动。娘用拳头捶着天井的压阶石,说,还跪着做什么?快拿去做旗呀!
娘不理幼霭,摘菜淘米,下灶,生火,做饭。柴在灶膛里响响地炸,烟从屋面上升起来,袅袅地飘,接了天上的云朵。
王幼霭拿着红缎子被面来到王氏祠堂,交给了王幼勇,说,哥,这是我的贡献。王幼勇问,娘看见了吗?王幼霭说,娘看见了。哥,娘要我跪了,打了我,很痛。王幼勇说,革命是件很痛苦的事。王幼霭说,哥,我长这么大,娘从来没有打过我。王幼勇问,你哭了?王幼霭说,我哭了。王幼勇说,不哭,哥跟你擦干眼泪。你把红缎被面铺在讲台上,我们来画旗。
王幼霭把红缎子被面抖开,铺在讲台上。王幼勇拿着斗笔,蘸着黄油漆画旗。王幼勇在红缎子被面上画了一张犁。王幼勇从小跟舅舅傅立松练书法,笔力很好。王幼霭说,哥,你画得真像。王幼勇说,幼霭,这是我们的旗帜。你信不信,只要我们挂起来,振臂一呼,拥者就会云聚。王幼霭说,哥,我信。
旗画好了,王家兄弟欢呼雀跃。王幼猛搬来一架木梯,王幼刚用手将旗擎着,王家兄弟妹姊簇拥着,将旗挂在王氏祠堂大门的正上方。这时候正有风来,风一阵阵地吹,那旗就在石槽冲的上空,高高地飘扬起来。王幼猛问王幼勇,哥,放不放鞭炮?王幼勇说,放。王幼刚就拿出一挂过年放剩的一挂万字头鞭炮,王幼强接过来缠在祠堂门前的柏树上,王幼健吹着火捻子点着了。鞭炮一点没有潮,很响,震耳欲聋过后,红烟紫雾像一条龙腾上半空。王幼猛问王幼勇,哥,动不动乐?王幼勇说,怎么不动乐?动。王家兄弟五个就敲锣打鼓吹起了唢呐,热闹非凡。鞭爆和锣鼓唢呐的声音将附近垸子的乡亲都招来了。乡亲们袖着手站在王氏祠堂前的松树林子里看热闹。
王家兄弟见乡亲们聚来了,很兴奋。王幼勇裁红纸写招贴。半张红纸上写着:农会报名处。王幼猛将招贴贴在祠堂大门的石头门框上。王幼刚搬出一张课桌,当祠堂的大门放着。王幼勇将一本用黄纸订好的簿子,摆在课桌上,搬张椅子出来,让王幼霭坐在桌子后登记。这时候风劲吹着,旗哗啦啦地响。天上的云朵在过太阳,地上一阵阵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