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地板被拖得一尘不染,家具被擦得闪闪发光,浑身的力气也被虚耗殆尽以后,心里的怨气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有几分落寞乘虚而入。
往常,当小秀做完一整天的卫生,把弥漫着香气的饭菜摆上餐桌,保时捷低沉的轰鸣声便会从院外传来,贺轩下班的时间通常很准时,不爱交际的他宁可推掉各种饭局回家享受家常素食,这也使得夜晚的时光成为这幢房子一天当中最温馨的时刻。小秀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热爱保姆这份工作,可是,当贺轩昙花一现的笑容绽放在餐桌前,为一桌新菜赞叹不已却又死不承认的时候,她却能从中获得其它地方都体验不到的成就感。人生的价值就在于能够为他人带来多少改变,这与所从事的工作并无直接联系。例如今天,无论她做得再好,贺轩都不会看见,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没有观众的戏台上唱独角戏的演员。
不过到了傍晚,小秀还是坚持按以往的惯例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尔后自己做在宽阔的餐桌前享受起美食。
“瞧……这块豆腐多嫩,还有这道酒酿芦荟可是我第一次尝试,算你没口福……”她眼睛空洞地望着餐桌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喃喃自语地念叨着,情形有点像在拍恐怖片。
吃完饭后,她把剩下一大半的剩菜用保鲜膜包好放入冰箱,又把厨房收拾干净,这才锁门回家。
同样的夜晚,一抹皎洁的月光轻轻撒在巴厘岛酒店的宴会厅里。
大厅内灯火通明,属于巴厘岛式的特色布置,半开放式的廊柱间全是古老的手工木雕,古香古色的原木屋顶和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地面融合在一起洋溢着热带风情,长条餐桌上摆放着各式传统的巴厘岛菜肴、海鲜,以及西式餐点,任凭客人随意取用。
来自世界各地知名企业的高层、学者和媒体挤满了宴会厅,热闹得像在举行新年庆典,结束了一天会议的贺轩也随着同行人员来到这里,可是与周围尽情享用美食的来宾不同,他没有向餐桌靠拢,反而托着一杯鸡尾酒静静退到角落,表现得像个厌食症患者。
短短几个小时的飞行,已经离开祖国千万里之遥,充满梦幻般风景的巴厘岛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烦恼,却唯独忘不掉家的味道,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小秀的手艺吧!南瓜汤圆、佛手鱼卷、芥菜饭……他偷偷舔了舔嘴角,心里的惆怅越来越浓。
现在才知道,两人在一起时间久了,已经慢慢变成一种习惯。惯性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就像月亮绕着地球,地球绕着太阳,太阳绕着银河系一样,看似无形的力量却支撑起了整个宇宙。人类也是宇宙间的一份子,虽然渺小,也无法摆脱惯性定律,也正因为习惯,人们不会多想有朝一日脱离既定的轨道会是怎样,当然,一旦脱离,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如此刻的贺轩,怎么也没预料到会在异国他乡怀念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保姆,但他的确想起她了,而且,这种想念强烈得令人心惊,已经完全影响了食欲。
唉……情绪低落的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就匆匆离开宴会厅,返回客房。
第二天,小秀像往常那样准时七点来贺轩家报到,身上穿的是他前二天为她买的新衣,BCBG的丝质衬衣搭配Annasui的淡粉色短裙,既有淑女气质又充满活力动感,可就算打扮得再漂亮,贺轩也不会看见,光想到这点就让人觉得郁闷。
因为没有人回来过夜,整幢房子除了一些薄灰,显得十分整洁。纵然如此,小秀还是深入各个房间,扫地、擦地、抹桌子,认真的程度一如既往。
在卧室收拾书桌的时候,她又一次看见贺轩在巴黎拍的照片,已经二天没有见到照片里的家伙,她情不自禁地拿起相框,放在面前呆呆地望着。虽然不是第一次发觉他长着一张令人妒忌的好面孔,可今天却突然觉得照片里的他格外地帅气,也许是因为拍照时巴黎温暖的阳光,也许是因为多年前那抹纯真笑容……可就算帅得跟男模似的,也不该自恋到把自己的单人照片摆在书桌前,换成一般人,都是会放一些家庭合影或者恋人亲密照之类的,这家伙,心灵扭曲得还真不是一般严重呢!
可是,心里明明这么想着,现实中却紧紧抓着人家的照片不放,小心翼翼的就像捧着一块宝石似的,尔后,空寂的房间内还发出一连串傻笑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小秀终于决定不再放任自己花痴下去,于是打算将相框归位,可就在手指触及桌面的时候,心里又产生了一股动荡,这股动荡直接通过神经传达到指尖,结果手指触电般地一颤,相框“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一声惊呼几乎刺穿屋顶,小秀脸色惊变,慌忙蹲下身去拾相框。
要是摔裂了可就惨了!等到它的自恋狂主人回家后一定会把我给宰了。
不过幸运的是,由于地上铺着地毯,相框并没有受到重大损伤,只是后壳松动,夹在里面的照片丢了出来,飞到一旁。
小秀赶紧拾起贺轩的照片放进相框,刚要起身,却发觉不对,地上怎么还有一张照片,也是相框里丢出来的?
她的视线停留在这张神秘的照片上,一头雾水地将它拾起,发现尺寸、背影与另一张一模一样,原来,贺轩的单人照后竟然还隐藏着一张双人合影。
同样是在宏伟壮阔的卢浮宫前,贺轩宠溺地搂着一位娇美的年轻女孩,她穿着百合花的连身裙,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眼睛亮如星辰。照片上,两人的笑容都是那么灿烂,好像无忧无虑生活在城堡里的王子和公主。
与贺轩相认这么久以来,小秀从没见他展露过这样的笑容,拥有这般笑容的他浑身散发着无尽魅力,任何人,只要轻轻望上一眼,就会陷入无可救药的迷恋,这也许才是卸下铁面具后真实的贺轩。此时的小秀突然觉得心脏猛然一缩,照片连同相框再一次摔落在地上,这一次多灾多难的相框不再平安无事,后壳完全脱落。
一阵海风吹过,窗外,花园里的百合花迎风招展,将整幢房子包围在花海之中。
如水的月光再一次降临在巴厘岛的酒店里。
夜色宁静,因此花丛里昆虫的鸣叫就显得格外清晰。
结束了一天的日程,贺轩回到房间,将西装外套随手朝沙发上一扔,快步走到床边,重重地仰面躺下。
不知是紧凑的行程压力太大,还是热带气候使人心情烦躁,竟然觉得在岛上停留的二天格外漫长。
翻了个身,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床头柜上的电话,它就像一根延绵不尽的长线,抛向遥远陆地的另一端,望着这部神奇的机器,贺轩的心也跟着回到家里。
不知道这二天那丫头过得如何?有没有在家里大闹天宫?
手指犹豫地伸向电话,刚要碰到听筒,却又触电似的迅速缩回。
她……只是一个保姆,为什么要这样记挂着她!
贺轩轻吸一口气,把头扭到一边,用力闭上眼睛,试图摒弃一切思绪。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床头柜上的电话却突然响起,寂静中清脆的铃声把他一下子从床上震起,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拿起听筒。
“贺总,您好!”
原来是随行的秘书小郑。
“嗯,什么事?”贺轩轻轻舒了口气。
“豪森集团的杜经理想请您到湖边的咖啡厅一叙,不知您是否赴约?”小郑试探地问。
“就是今天下午会议时一直坐在我们旁边喋喋不休的那个女人?”贺轩神色一凛。
“呵呵……是的。”小郑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尴尬。
“想都别想,那个花痴一说起话来嘴就凸得跟猿猴似的,我这辈子绝对不要和她见第二面,还是让她去找其它猴子吧,别来烦我!”贺轩一口拒绝。
“可是……可是豪森集团是香港实力非常雄厚的房地产集团,目前正计划进军大陆市场,很多公司都在争取和他们合作的机会,我们却拒之门外,恐怕不太好吧?”小郑委婉地劝道。
“那你就让我们公司的其它代表和她去坐一坐,公事归公事,公私不分从来不是我做事的风格。”贺轩的话生硬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是,那我另外安排,您早点休息。”小郑说完,便恭敬放下了电话。
结束通话的客房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贺轩的心情却不见好转,反而变得更糟,闭上眼睛也无法入睡,脑子里被各种混乱的思绪紧紧缠着着。隔了很久,他甩掉被子,猛地从床上跳起,走到窗前,目光惆怅地望着深夜的花园,黯然的表情就像一个刚刚入校寄宿的大学生。
夜风轻轻拂过庭院,一种无法言喻的感情一波波朝他涌来,他感觉脑袋里晃动的全是小秀的身影,这些影子并没有因为距离的遥远变得模糊,反而比此时头顶的月光还要清晰,他很想把它甩得远远的,让身体恢复从前一个人的宁静,但他做不到,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到。也许,就像一杯加了蜂蜜的白开水,就算再怎么过滤,也不可能把甜味从水中去掉,更何况,一个已经喝上蜜糖水的人怎么会傻傻的再去喝凉白开呢!就算贺轩再不愿承认,可小秀的确就是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甜味的女孩,并用这股甜味改变了他冷如冰窖的家。当他身处其中时并没有感觉,可一旦离开,却突然难受得无法呼吸,还有一种孩童似的胆战心惊,为无法控制的情绪忐忑不安,却又莫名地快乐兴奋。早知如此,这次巴厘岛之行应该找个借口带着她来才是,那样所有的烦恼都无从生起,而且,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她一旦踏上这片土地将会有怎样的雀跃与狂喜,那样自己也会跟着舒畅起来。
深夜,路边的大排档热闹非凡,其中也包括经过房租事件的风波重新恢复人气的余记。此刻红帐篷下人头攒动,酒杯与碗碟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客人之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托着热腾腾的饭菜来回奔忙的伙计的脚步声,交汇成一曲市井的欢歌。
小秀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巴黎阳光回到这里,还没来得及装出一副笑脸,一个人影已经突然跳到她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捂住突突窜动的心脏,小秀瞪大眼睛一看,原来是尚媛。
“你是兔子啊?干嘛总是一蹦一跳的?”她大声喝道。
“人家看见你高兴嘛,都等你很久了。”尚媛指着帐篷里一张小桌子和几个空可乐罐委屈地说。
“正好,我也想找你聊聊。”小秀叹了口气,走到桌子前坐下。
这个时候,忙得满头大汗的余淑凤也端着一盘炒海螺从厨房里走出来,原本要为靠墙的那桌客人送过去,看见女儿回来了,索性把现成的一盘菜放在她面前,尔后嘴里说着“我再去帮你们添几盘菜”,眉飞色舞地钻进后堂。
老板娘走后,尚媛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久久未能回过神来:“小秀,你妈是更年期过啦?怎么突然转性了!”
小秀再度叹息了一声,其中的原因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听见这声奇怪的叹息,尚媛不由地扭过头仔细打量了小秀一番,这才发现她的面色有些不对劲,眼睛比平时大了许多,却空洞得没有任何神采,腮帮子也深深陷入脸颊,颧骨格外突出,整个人仿佛大病了一场。
她顿时惊得瞪圆了眼睛:“你是不是又被哪个男人给甩了?”
“说什么呢!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小秀白了她一眼。
尚媛把握十足地说:“不然怎么一脸衰相?认识你这么久,也就见你失恋的时候会这样。”
话音刚落,小秀的身体就地僵住了,随后嘴角抽动了几下,突然趴倒在桌子上,哇的一声哭了。
尚媛更加着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说啊!”
被尚媛不停逼问着,小秀的肩膀起伏颤抖了好一阵,才缓缓抬起哭肿的脸,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
“我……我可能是喜欢上铁面怪了!”
还好,尚媛听得懂这个外号,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只是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好友:“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只是喜欢上人家,有什么好哭的,这很正常啊!像他那种条件的男人,是女孩都会喜欢的。”
“可是,我根本不应该喜欢上他不是吗?像他那样的男人,只有能和他并肩站在卢浮宫前,注视着同一个方向的巴黎风景的女孩才配得上她,就算……就算他曾经说过喜欢我,也只是单纯的利用而已。”小秀拖着哭腔,沮丧地说。
尚媛的惊呼紧随其后像炸弹一样爆开:“什么?他曾经说过喜欢你?”
“只是想利用我气跑他讨厌的人罢了!”小秀的情绪更加低落。
尚媛听得一头雾水,连番追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秀禁不住她的旁敲侧击,只得断断续续地将前后经过叙述了一遍。
听完这段故事,尚媛的眼睛像闪光灯似的亮了一下,微笑道:“你说他只是想利用你,我看也未必吧,不然世上的女孩千千万,比你优秀的更不在少数,他干嘛非选中你呢?”
小秀像被什么给启发了似的,“啊”的发出一声惊叹。
尚媛抿了一大口可乐,又继续说:“关键在于你自己不自信,人往往不是屈服于外部的压力,而是输给自己的内心。就像那些参天大树,台风来临的时候很少倒下,多数毁于树心的一个虫眼。”
“可是,他真的很爱那个女孩,不然不会把它藏在相框后面。”小秀沉痛地说。
尚媛伸出手指点了她脑门一下:“傻瓜,就是为了遗忘才把它放到相框后面,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记忆,当你不需要它的时候,不可能让时间倒流,把它从生命里抹掉,却可以用一个匣子把它好好珍藏起来,那个相框应该就是他的记忆匣子。”
“真的是这样吗?”小秀仍然有些彷徨。
尚媛嘟起了嘴:“不信的话你就给他打个电话啊!告诉他你不小心把相框摔坏了,看他是什么反应,从他的态度就可以判断出他是更在乎你,还是那段记忆。”
“我才不要打,他会杀了我的!”小秀连忙摆了摆手。
尚媛的声音里带着火气:“你这副德性哪像我认识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余小秀啊!要知道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如果只需要一个电话就能检测出人心高低,那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什么好犹豫的?倘若他真的喜欢你,那就趁热打铁,把行情连续做高。如果他不喜欢你,还是尽早甩盘,免得越陷越深。”
“晕……我听着怎么像炒股票啊!”小秀惊讶地望着她。
尚媛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得意的光芒:“总之是一样的道理,股票也好,爱情也罢,都是需要眼光和魄力的!不然为什么你总是被人甩,而我总是甩别人呢?”
“听君一席话,胜谈十年情!”小秀已经完全被尚媛的爱情理论折服了,同时,有种无法言喻的神秘力量正在连续不断地向她发出召唤,反正只是打个电话试探一下,又不是告白,有什么好怕的!退一万步说,已经失恋了那么多次,就算再多一次会怎样,明天的太阳也不可能因此就从西边升起来,想到这里,小秀下定决心,用力攥紧了拳头。
坐在一旁的尚媛只消一眼就读懂了她的心迹,很配合地从手提包里掏出手机,“啪”的一声扣在桌子上:“给你,拿我的手机打吧!”
小秀盯着手机,神色凝重。
四周嘈杂的喧闹仿佛都成了天外之音,她感觉就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种迷离却又汹涌的气息游荡其间。
“还愣着干什么,快打啊!”等待了很久,尚媛忍不住催促道。
小秀深吸一口气,将真气缓缓运到右手,却觉得心脏和手指连到了一起,柔软的指尖也能感受到一阵剧烈的颤动。
尚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干咽了几下喉咙,小秀一用力,迅速地抓起手机,滴滴答答按下了一串号码。
听筒里传出动听的彩铃音乐。
像坐云宵飞车似的,她的心莫名又提到了最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