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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山

村里有个传说。未成年的孩子从进山开始不可以走超过一百步的距离,不然会被大山吞掉,再也出不来了。

这是一个练习胆量的好办法。时常有男孩儿们在放学后进山互相挑战。他们带一根系着彩色布条的树枝,插在自己胆敢前往的最远的地方。

隔壁家黑子的大红布条在九十五步的地方耀武扬威,这让小虎非常不爽。但黑子个子高,脚步大,不知不觉自己已走完了九十九步,仍然和黑子的红旗差了几米。

原地愣了许久,心里的斗志退去,因为开始害怕而打算返程时,小虎看见了几十米外的密林里,一双精绿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是狼。小虎拔腿就跑,无论是被树枝割伤还是被石头绊倒,他都立刻重新摆好架势向前奔跑。自己可不能死在这儿啊,小虎想。

被疲惫强行停下来的时候,小虎向四周张望,似乎已看不见狼的踪影了。

刚松了一口气,朝下一望,小虎才体会到了真正的恐惧。

这是一个大坑,从脚下开始,绵延到望不尽的山林里。整个村子都没有这么大。

坑里什么都有。破旧的家用电器,成袋的生活垃圾,仍旧新鲜的尸体,风化已久的白骨。

小虎感到无比恐惧,因为这里无论是垃圾,还是动物,都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变得和它们一样,我不能被大山吞掉。小虎这么想着,又觉得脚下充满了力量,开始朝反方向飞奔而去。

从山里逃出来后,小虎觉得自己有些不妥。无论是吃饭时,上学时,打水芹家枣子时,拔黑子家鸡毛时,自己都会突然分心。

小虎走出家门,站在通往大山公路的小路上,远远地望着那个巨大的身影,感到有个声音在心里呼唤。

跑不掉了,小虎想。

去看看吧。

小虎系了一个五彩的旗子,插在腰里。如果出不来了,就把这个旗子种在山坑的中央,让他们看看谁最勇敢。

几乎没费力气,小虎就找到了大山深处的巨坑。

他踩着垃圾和尸体继续向前,直到看见一棵比解放卡车的车头更粗的大树,屹立在大坑中央。他觉得这就是呼唤他的东西,于是扎下自己的旗子,靠着大树坐了下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小虎眯着眼睛仔细端详身边的一切。

渐渐地,他又觉得有点儿不妥。头顶阳光的角度、树叶的朝向、身边垃圾的排列、花木的布局,都让他觉得心里发毛。就好像—就好像如果身边所有一切都长了眼睛,那它们一定都是在望向自己一样。

小虎奓了毛,鲤鱼打挺般地跳了起来。大喊:“你是什么东西?”

一个声音说:“我是大山。”

小虎惊讶地问:“你是大山的神?”

一颗苹果落在小虎头上,声音说:“我是大山的心。”

大山对小虎说,山的职责是生养。山上山下的一切植被、花草、禽兽、人类,都是山的子孙。这儿是大山的心脏,大山眼界里的所有垃圾,最后都会被送到这里来,腐烂,消化,成为新的养料,等待下一轮的重生。

小虎想:这个垃圾场,竟然是这么美好的地方。

小虎说:“天要黑了,我该回家了。”

大山说:“跟着鹰的影子走。”

和大山交上朋友后,小虎感到自己的心与大山的心渐渐相通,一日一日变得强大,坚硬。他喜欢到山里去。在村里时,只要望一眼大山,也能感到温暖。

但村里的孩子开始疏远他,他们说他中了邪,不再是原来的虎子,而是山里来的妖怪。要不然,怎么谁也打不过他了呢?

不过这种说法很快消失了。黑子家的农田被野猪拱了个遍。潘子家则夜夜能听到屋门外的狼嚎声。凡是嘲笑过小虎的人,都被恶狠狠地捉弄了。

人们开始认为,小虎是大山的孩子。连对小虎的父母,都比原来更加尊重了。

小虎依然时常去山里,和大山聊天。他不再害怕,有时会待到凌晨。风大的时候,狐狸们就靠在他身边,用毛皮给他取暖。

他说:“学堂的老师告诉我,冰箱、电池这些东西都有污染,你没办法把它们做成养料,还会被它们伤害。”

大山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不要小看山。”

小虎说:“我要走了,去城里赚钱。”

大山说:“你心那么大,城里又没有山,事事要小心。”

大山又说:“如果被城里人欺负了,你就回来。”

小虎说:“天要亮了,我该出发了。”

大山说:“跟着狼的眼睛走。”

很多年以后,大山突然从阳光中醒来,他好像听见了小虎的脚步声。

小虎的声音之后,还跟着十几个陌生的声音。

他们穿着警察的制服,其间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凶恶的叫嚷,还有火药的臭味。

枝条突然从地上抽起,一个警察被甩飞。

一片泥水地忽然变成沼泽,两个踏入的警察一步也不敢再动。

更多人被错综复杂的山路困住,耗尽体力在原地兜圈子。

小虎气喘吁吁地跑进山坑后,身后只剩下一个体力最好的追兵,像是个小队长。

一只熊从他身后跑来,把他拍飞。

小虎终于走近那棵巨大的树,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大山问:“他们为什么追你?”

小虎说:“我卖了不该卖的东西。为了赚钱。”

然后他不再说话,眯着眼仔细端详身边的一切。

一切都那么熟悉。头顶阳光的角度、树叶的朝向、身边垃圾的排列、花木的布局,都似乎在望着他的归来。

“我走不出去了。”小虎说,“把我变成养料吧。”

他拔出十几年前插在地上的彩旗,抱在怀中,然后慢慢地走进大树的树洞里:“让我新生。”

一阵大风刮过,满山的枝叶同时颤了一下,好像大山发出了一声叹息。

虽然犯人身上没有武器,但这次抓捕行动依然多人受伤,而且直到最后,也没能把嫌犯逮捕归案。

但也并非毫无收获,队长在山林被困了数日后,终于找到路出来时,忽然看见了一个兽皮包住的婴儿,似乎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

队长盘查了村里的每个人,确认了这个孩子并不是他们丢弃的。但村长还是非常热情地要求由自己把这个孩子养大。

“这是大山的孩子,会给我们带来福气。”村里的人都这样对警察队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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