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楼里，醉卧地毯上的钟子忱发出轻微的鼾声，很快惊动了山那边听潮楼的一个有心人。
住在这整幢三层楼房的是一支执掌全市许多干部升迁命运的“精兵”，其“番号”为“中共劲川市委干部考核组”。它是一个工作班子，人员超过了一个“加强排”，接待来信来访的任务比较重，这整幢层次最低、房间最少的2号楼，就全部成了它的“营房”。当年，为苏联专家服务的人员就被安排在这里。由于它建在小山东边的山脚下，看不见江景，观不到潮头，但是隐隐约约地听得到小山包的另一边浪潮撞击岩石的声音，故被称之为“听潮楼”。
考核组的组员们都戏谑地称呼他们的头儿顾名节为“听潮楼主”。顾名节组长则自称“老劲川”。果真不假，二十多年前他曾从省化工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劲港化工总厂来当实习技术员。因他年轻又有文化，脑子灵活又善结人缘，不到两年时间就得到了老资格裘大河厂长的注意和赏识，被破格提拔为厂保卫科唯一的副科长。他那还显得嫩了一点的肩膀独自挑起了偌大一个化工总厂安全保卫工作的重担。从此后他就脱离了所学的专业，开始走上了从政的道路。不久，这位只有二十多岁的国营大企业副科级干部，被抽调到劲川市社会主义教育工作团，当上了劲湖分团五大队专案组的组长。在“四清”最关键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他取得了相当显着的成绩。第一批“四清”试点结束，顾名节被委以分团“巩固组”组长的重任。顾名思义，巩固组就是要保卫和巩固四清运动的伟大成果。任务相当的简单明确，时间也就不长。往深里说，是为了掩护四清大部队安全撤走，防止在运动中受到过冲击的“阶级敌人”趁机破坏捣乱妄图进行反攻倒算。
然而，顾组长领导下的组员钟子忱，竟然提出收养的继子和童养媳参加劳动不能算剥削，去掉这一部分，有个在此次运动中被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的地主婆子非但够不上地主，连富农也算不上。而此案正是他顾组长亲自调查取证，亲自整理材料，上报分团复查同意，直至总团专案组批准确定的。也是顾名节被四清总团授予先进工作队员的主要事迹；还是五大队，乃至劲湖分团的主要成绩之一。为了维护四清运动的伟大成果和顾某本人的崇高威信，他当然就不能容忍姓钟的“乱搞”，两个人为此发生了很大的不愉快。到后来双方各让一步，达成了如下的共识：巩固组不作是否改变原处理的定论，不提具体的处理意见，把全部材料报到总团专案组去决定。巩固组长顾某心里窃喜：哼，总团专案组能够轻易地推翻他们自己定下的案子？你钟小子和顾某人比心劲，你还嫩了一点儿！
他们两人一起把案卷材料送去总团专案组时，趁钟子忱在向专案组的内勤办理移交手续，顾组长却跑出去开展游说话动，以争取强有力的支持。哼，决不能输给这么一个毛头小伙子！
直接找专案组的领导？不！顾名节相当地欣赏时任劲川市委第一书记、四清总团团长的一句名言：“在一般的情况下，秘书、干事们所起的作用，往往会超过领导者。”
善结人缘的顾名节，很快就找到了总团专案组案件审查小组的组长尤经纶。这个老尤，作为市里几大支柱企业保卫部门的头儿顾某可是太熟悉、太了解了。他是总团专案组长、市公安局局长白正威的“左臂”、“高参”，是市公安局机关保卫科唯一的副科长，是全市公安、保卫系统赫赫有名的硬笔杆子。
顾小科长向尤大科长较为详细地汇报了该案的有关情况，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当即得到了尤大科长口头上的大力支持。老尤最后还大打包票说：“小顾同志，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四清运动定的案子，现在翻不了，以后翻不了，将来也永远翻不了，绝对翻不了！”
然而，总团专案组最终却支持了钟子忱的意见，把那一件案子给翻了，为地主婆子摘了帽子、平了反。当然，在随后更大的政治飓风中，那个“地主婆子”，仍然没有逃脱被“专政”的悲惨命运，惨死在夏阳似火暴晒下的大游斗行列之中。使顾组长的“卓越成绩”和光彩颜面，仍然得以“维护”。
不过，在刚给“地主婆”翻案的那段时间，却是搞得顾组长的脸上很有一些挂不住。好在巩固组很快就撤销了，那种尴尬的局面随之而结束。当面表示完全同意并支持顾某人的意见，保证案件绝对翻不了的尤经纶在研究该案时，揣摩准了白正威的意思，竟然第一个表态支持为地主婆子翻案、摘帽子。被欺骗的顾名节，还一直蒙在鼓里，反而把市局的尤大科长当成了好人、当做了知音。
在1967年夏秋期间，劲港化工总厂保卫科的第二副科长王一兵，一位才从部队转业来厂年把多一点的干部，被本厂“敢死队”队员们和反帝中学“火箭炮”小将们给活活打死了。“二把手”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疑窦重重，没有人说得清楚。可是，作为本科实际上的“一把手”还活着，连“触及灵魂”的批判教育，顾某人都没有受过一场！厂里和市里“革命闯将”们的批判武器，更没有一件落到他这位“识时务者”的身上。其实，他只不过推卸了一点责任。这样一来，口舌如簧的顾名节，后来可就有嘴难辩了。
正当顾某人身背与两条人命脱不了干系的滔天奇冤，内心里惶惶不安而度日如年的时候，却碰上了一个让他脱困转运的大好机遇。时逢邓小平第一次复出抓整顿、促发展。本省在南部山区筹建一座比较大的综合化肥厂，要从劲港化工总厂抽人去支援，顾名节赶忙报名，获准去了雅南专区。报到后，他婉言拒绝出任筹建指挥部的保卫科科长，当上了风险少而风光多的宣传科科长。顾某很会扬长避短，很会发挥超常人的口才优势。不多久他就被山南地委选为培养对象，先当了县委宣传部部长。一年之后，又出任地委宣传部的常务副部长。更令他喜出望外的是，母校省化工学校升格为化工学院，原来的中专毕业证书轻而易举地换成了大专毕业文凭。这一次干部交流，他积极要求回劲川。省委指示劲川市委，让顾名节先负责干部考核工作，以后一并宣布出任新职务。据可靠的内部消息，他很可能是任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县处级的乌纱帽儿，可就要换成地厅级的高干顶戴了。从此在秘书长这个地厅级的“跳板”上，凭他老顾的能力、水平和机敏善变，他从政的道路必将是一片平坦、一片光明。过不了多久，那正厅局级、副省级……对于他顾某人来说，已经绝对的不是梦。
离开劲川时的企业副科长，历练了十几年回来已是党政机关的正处级。且还要提拔，已成定局。顾名节经历磨难，反思再三，吃水不忘掘井人，上爬不忘老恩公。回来的第二天，他提着两筐“自己家种”的山区特产，外带并非自掏腰包的两条高档香烟、两瓶高档名酒，找进了劲港化工总厂老厂长、市人大常委会现任副主任裘大河的家中。感谢老厂长对自己的培养、提拔；尤其是在运动中遇到危难时，这位老领导让“敢死队”放自己一马进而秘密地保护了起来。自己这才得以毫发无损地度过了难关，也才有了今天的辉煌。如此的大恩大德，顾某怎能忘怀？
此行，老顾附带还有一个不小的收获，结识了市委政法委办公室的秘书裘二港裘公子。一见面这小裘就给老顾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尤其是在待人处事上颇有其老子之风。看起来，这可是一位自己来日用得着的人。常言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现在顾某正是到了需要找人相帮的时候了。如此既报恩又揽人的好事，老顾我何乐而不为？
顾某人不忘老领导，别人也没有忘记他这个老相识，经常有人到他暂住的观潮楼高干单间找他叙旧、续情、添友谊。闲谈中，他了解到劲川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人事沉浮。保卫科的几个老伙计告诉他：那一年，市里召开十万人大会。市公安局一科的钟子忱，代表全市被打死、打伤的干部群众，控诉林彪、四人帮的滔天罪行。在发言中，他重点提到了王一兵同志被“敢死队员”、“火箭炮兵”残害致死的事情。
一闻此事，十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老顾心头的那股阴影，急速地闪动了一下。钟子忱那一副冰冷的浓眉高鼻长方脸形象，又明晰地映现他的脑海。
不久，顾名节就紧张地投入到市、县两级领导干部的物色和考核工作中。他先后亲自参加了市委、市政府以及政法、经委、计委、财贸等系统的干部民主推荐大会。
在市直政法系统科级以上干部推荐政法各部门领导干部的大会上，被推荐的人员中间就有钟子忱。看起来这小子的人缘还不浅，和大学毕业的吕文韬并列被推荐者的前茅。不过，钟子忱的进步并不算快，从警二十多年才当上了一个市公安局七科的科长。而且，据市政法各部门的干警们反映，钟子忱最大的优点是事业心特别强，对任何事情都要一追到底从不轻言放弃。这是他在侦察破案、预审办案等业务工作中，屡屡获得成功的主要原因。同时，过于认真且相当固执又是他一个显着的缺点，是他屡屡碰壁，屡遭明枪暗箭，长期受到不公正对待的重要祸根。
顾名节心中暗想，目前他姓钟的小子还难以构成对我顾某人的直接威胁。从长远来看，这种人的仕途也长不到哪儿去。即使他侥幸地上去了，这种人也好对付，在适当的时候把他给拱下去就是。可是，老顾我也不能掉以轻心，要提防他坐大，更要防备他翻自己当年不太光彩的老账。
在这次干部调整工作中，市公安局党委内部的意见不太一致，与市委政法委的态度更是针锋相对。这突出地表现在对市委根据民主推荐的情况进行认真考核之后，准备调进的公安局局长和拟从本局提拔的第一副局长人选，公安局党委常委持明显的反对意见和抵触情绪，另外又推荐尤经纶升任正局长。对于这位昔日的市公安局机保科副科长，考核组组长可是有发言权的。何况顾名节本就是一个比较讲感情、讲义气的共产党人。
市公安局党委同时还建议，把市委已经决定调去任职的缪梦白返回市局当副局长，以配合尤经纶。根据这一次市里领导干部的全面安排，市委当然不能同意他们公安局党委的意见了。尤其是先后分管组织、政法工作，目前还兼任市委政法委书记的市委副书记赵沧海，更是坚持提拔吕文韬为市公安局局长，以接替专职党委书记舒成铭的局长职务；提拔钟子忱为副局长，接替拟调任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熊云清的第一副局长位置。
这一次，要想帮老熟人、老上级尤经纶的忙，老顾连自己的位子还没有落实，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顾名节又是一个相当聪明，而又十分现实的共产党人。他可不能为了一个与自己并不相干的尤经纶而与市委，尤其是和赵沧海副书记拧着干。目前，为自己的仕途计他还只能与市委保持一致，明确支持赵书记的意见。老顾在心中说：尤经纶老朋友、老领导啊，你该体谅我顾某人目前的处境和一片苦心哟！再说，来日方长嘛。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只是，在对于另外一个老熟人钟子忱的提拔问题上，从内心来说顾名节倒是非常地倾向于舒成铭、尤经纶们所提出来的意见。然而，在听潮楼内部研究、决定上报市委常委会议研究提拔干部名单时，顾名节稍微露出了一点儿不利于钟子忱的口风，当即就遭到了市公安局五科副科长缪梦白的严词反驳，再加上市委组织部干部科程长泰科长的从旁为之帮腔。于是，他马上就来了一个见风转舵，非常违心地同意把钟某人列进了提拔名单之中。对此，顾名节在心里边很别扭，很难受了一阵子。
他想到姓缪的和钟某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两个人不仅仅是老同学、老同事，更是老战友、老朋友，是“一丘之貉”。又想到钟某人的性子比较暴躁，不善于隐藏想法、掩饰观点、保护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典型的“只顾埋头拉车，不善抬头看路”的业务型干部，应该比较地好对付。姓缪的比之要沉稳、冷静、老练得多，是一个更难对付的角色。市公安局党委舒成铭、尤经纶等人要用缪来顶替钟，确实是捉襟见肘、无可奈何之举。就算市委同意了你老舒们的意见，你和尤经纶就掌握得住缪梦白么？依我顾某人之见，只怕未必！那个姓缪的并不比钟子忱好对付，他同样不会受人摆布、被人利用。对于此人，顾名节也深怀戒心，将其排除在以后拉拢为己用的对象之外。当然，被排除在外的还有组织部的干部科长程长泰。
确定并向市委常委上报了市直机关领导干部安排意见的名单之后，赵沧海书记带队出国考察去了。
这一来，顾名节减轻了不小的压力。如果发生了什么新情况，他就有了更大的机动权了。顾名节也是时来运大转，百事皆顺利，正当他在提拔钟子忱的问题上，虽然内心里并不同意可是又不能公开出面反对的时候，凭空地得到了一宗为他解脱困境的“天书”，一封写给他顾名节组长亲收的匿名信。那信中如此写道：
最最尊敬的市委干部考核组顾组长：
您好！
我是一名普通的公安干警，本着对党的事业负责，对选拔、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大事负责的态度，向您、尊敬的领导同志，反映一件我亲眼看到的事情。
前天，就是在工农影剧院开庭审判老君顶特大抢枪案的那一天晚上，我去观潮岩招待所找人。无意之中，看到了市公安局的钟子忱科长和大雅市来的那个为一号被告人辩护的女律师在雅座喝酒。后来，两个人好像都喝醉了的样子，互相搀扶着出了餐厅，进到了5号楼也就是弄潮楼。
当时我有点儿好奇，就悄悄地跟在他们的后边。我一上到二楼，就看到钟科长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女律师，一只手不停地在女律师的身上到处乱摸。直等到他们开门进了房间，我才走了。
这件事要是在平时，或者发生在其他人的身上，我也不会当一回事，也不必向组织上汇报。
可是我听说，钟子忱是政法几家中层干部民主推荐领导干部的大会上，被推荐出来，你们市委干部考核组正在考核的对象。所以，我就向您这位最尊敬的顾组长反映一下。不知道对你们考核组，有没有参考作用。
此致敬礼！
一封有头无尾的无名检举信，是早上上班以前从门底下缝隙里塞进顾名节办公室的。显见此人对这座听潮楼，对市委干部考核组不是太陌生，绝非一般的干警。
好——哇！看完了匿名信，“听潮楼主”见风就是雨，大喜过望，心想：钟子忱啊钟子忱，你小子终于被我揪住尾巴了。哼，你小子在弄潮楼里边弄出了风流韵事，再想过我老顾这一关，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