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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零点交锋A(1)

电闪雷鸣。这隆冬子夜时分的怪异天象。

“救命呀!”忽然间,女子的呼叫声更使闻者汗毛竖起,肉跳心惊。

劲江东岸的防护堤上,一行三人立即停下了脚步,他们的双脚都浸泡在胶鞋里冰冷的雨水中。处在领头位置的是一个拱肩缩背的中年汉子。虽然有长大的雨衣相遮掩,在闪电的光照之下,他“轻度残疾人”的形象,还是落进了随行者的眼中;有人并不是恶意奚落他的四句顺口溜,似萦回在身后人的耳畔:

“远望劲江拉纤,近看背米回家;坐着像尊朝天的石狮,躺倒似只晒干的大虾。”

他抬起被雨帽紧箍着的脑袋,睁开陷进眍眼眶里边的双目,透过夜色里黑森森的雨丝,环顾起使人感觉恐惧不安的四周。

西边汩汩流淌的,是不休不止地直往北去的劲江水。

东边轻响的是不停不歇地直撞岸边的内湖浪。

再往远处看,看不见连绵起伏的小雅山峰峦。那里隐藏着数不胜数的喀斯特溶洞,还有溶洞里数目不清的久积未破案或者未被发现,仇未报、冤未伸的被害者的腐尸、枯骨。难道说,是那些“冤魂怨鬼”们趁着这反常的恶劣天气,乘着风雨,驾着雷电,来对巡逻的警官们悲鸣泣诉?他立即无声地摇了摇头想道:“荒唐!唯物论者怎么相信鬼魅的存在?”

为了施行我国首部《刑法》、《刑事诉讼法》的需要,在政法、公安机关进行机构大调整、人员大调动的“收官”阶段,从1980年元旦的前一段时间起,劲川市区的市面上便出现了一些混乱,治安、刑事案件超乎平常地频频发生,群众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有人形容这个时期的劲川市是:“坏人胡作非为,好人担惊受怕。”所以,许多人对治安管理机关的意见很大。不知道是谁趁夜深人静时,在劲川市公安局大门外的白底红字大牌子上,用一张白纸蒙住了“公安”二字,代之以“第二粮食”四个墨黑的大字。被人家如此明目张胆地讽刺为只会消耗粮食的“二粮食局”,公安干警怎么受得了?可是,除了赶紧撕掉那一张刺眼伤心的纸又能怎么样?总不能还像前些年那样无限上纲地把它立为“反革命标语”案件,兴师动众地进行侦破吧。

市公安局党委决定,在加强刑事侦查破案、从重从快打击现行违法犯罪活动的同时,加强治安巡逻、门栋关照等防范措施,以便尽快地扭转治安状况不好的被动局面,保卫元旦和春节两个重大节日期间的安全。市局和组建不久、队伍不整的各区分局机关,抽调除投入破案的刑事民警以外的大部分警员,轮班到闹市区和案件多发的地段进行全天候值班巡逻。

专门负责预审办案和监管被羁押人员的市公安局第七科也摊到了巡逻任务,其责任区是这段时间发生案件比较多的劲港区江边街数千米劲江防护大堤。预审科长钟子忱,领着第二预审办案组组长张安、劳动教养案件审批组组长李定,专值警报频频的下半夜巡逻班。在堤上,面南背北站立的钟子忱举起手电筒,先照右边的劲江,再照左边的内湖,落眼都是黑黢黢的一无所见。在天上闪电光短暂的照耀下,仍然没有看到江面和湖上有船行、舶停的影踪。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可以肯定,眼下的江上、湖上,都不可能传出遇难人或者目击者的喊叫。”

回忆他们刚才巡逻过来的大堤上,也没有碰到过单身的行人。他心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不可能发生严重到需要旁人去救援的大问题吧。”

然而,他还是侧转过了背后像扛着一个大包袱的身子。刚巧,天上又“刷——”地亮起了一道闪电,稍后“轰”地响起了一声巨雷。他放眼望去,在那被闪电光照亮的堤上,还是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

比较有把握地否定了三个方向,他心里边跳出了一丝对刚才听到的呼救声的怀疑:“啊——,难道是我听错了?……不可能!”他立即来了一个自我否定。虽然在1966年开始的那场特殊的全国性灾难中,自己的身体受到过一次又一次的严重摧残,落下了全身的伤痛,到如今还直不起腰板。但是,视力和听力倒还没有怎么减退。那呼救的声音是存在的、确实的。那么,问题就可能发生在他们行进的前方了。

于是,他再转回身子凝神谛听。不大一会儿,他又听见了呼救的声音。尽管由于相距还远,传过来的声音不大,却显得比刚才所听到的更急迫、更悲怆:“救——命——呀——!”

钟子忱已经准确地辨明了那急迫、凄厉的呼喊声是来自于一个年轻的女性,而且还肯定不在他们这一行负责的江边街派出所管辖的地段之内,似乎是从南边江堤的内侧市委大院那一带传过来的。

中共劲川市委员会机关所在的大劲港街,是在一座四面皆水的小岛上建设起来的。劲江大堤的这一段,既是防止洪水的堤坝,又是一条进出小岛的通道。它南通与之搭界的临劲市,北连本市的江边街。只供行人和非机动车辆通行,机动车辆则是由劲川大道上通过。那一条虽然有几个大弯但总体还算是比较直的、像这座城市大动脉似的大道,位于劲江大堤东去千余公尺,与大堤差不多平行。一座百多米长桥和一道千来米长堤穿过内湖,由南往北像串葫芦般地把劲港、劲湖和雅湾等几个主要城区串联了起来。进出大劲港街还有第三条通道,是出小岛的东南方向,连接桐子、老君顶等几个大型煤矿区的公路。此外,它就靠江上、湖中的渡轮和木船与外边来往了。

中共劲川市委是劲川市城乡的首脑机关和指挥中心,可出不得大问题呀!心中一激灵,身上一微颤,钟子忱张口就大喊出了声:“啊哟,不好——,市委那边很有可能出事了!”

几乎与此同时,那拱肩缩背的身子陡然奇妙地挺直了许多;蹒跚的步子猛然也变得矫健起来。顾不得扭头朝后望,顾不得再对李定、张安老哥俩说什么,钟子忱迈开步子直往南边冲去。慌忙之中,他不记得此时此刻所处环境的恶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奋力地往前急奔。然而,泥泞的堤面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老钟的脚底下一滑,被雨衣紧裹着的身子紧跟着往地下一栽。那本来有点儿像一张“大弓”的躯体,一下子变成为一段五尺多长、三尺来粗的“树筒子”一样,并“咕噜噜”在青石板铺设、水泥浆勾缝的堤坡上,直往下边滚去。值此危急时刻,钟子忱倒还冷静,没有太过惊慌失措。他右手握住的枪把、左手拿着的电筒,都还紧紧地攥着。远远望去,那三节一号电池的手电光亮,随着他身子的滚动闪闪烁烁地一直从堤上滚向坡底。

紧跟在钟子忱身后的张安平常话不多,人称“口拙弥勒张”。此时,他看到科头儿滑倒了,而且又滚下堤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得“啪”的一声响起,老张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枪掉在了泥地上。他连忙弯下腰去,迅速揿亮电筒。一边伸出右手去捡那支掉在地上的枪,一边向钟子忱大呼:“黑哥哥,黑哥哥。危险,危险,太危险了!”

平时机灵、敏捷,人呼“猴子李”的李定,这一回反倒由于隔着一个张安而落了后。他精瘦似“猴”的脸上,仍然挂着像是固有而引人忍俊不禁的“猴笑”,嘴里边发出了大声的“抱怨”,还有那作为兄长似的“命令”意味:“啊哟哟。黑儿弟,黑儿弟,你、你怎么这样的不小心啦。停下来,停下来,你马上停下来,立刻给我停下来!”

站在堤面上的老哥俩,口里边虽大呼小叫,却不呼“官衔”只叫诨名和小名。老弟兄们当然还记得,这老钟在小时候上学读书以前,常光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子,赤着一双磨出了茧子的小脚板,成天转悠在雅湾煤矿的矿井外边。收捡下班工人丢弃的烂草鞋,拖回家去晒干当柴烧。搞得他全身黢黑一团,就像一个才从煤炭洞里边钻出来的小矿工,被大矿工们谑称为“一坨黑炭”。几个与之交往比较近的小伙伴,叫他“黑哥哥”、“黑儿弟”。现在他都当上副县级的“官”了,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弟兄们还是照喊不误。他那四个字的诨名儿,倒差不多已经被人忘却。

张安、李定心里边都相当的清楚,那一个已经滚动起来的“树筒子”,在这陡斜而又不具备阻拦功能的堤坡上面,不加上一个相当大的外力去拦截,一下子是停不下来的!可是,堤脚下面就是内湖,任由老钟滚下去实在是太危险了。他俩嘴里边胡乱地叫喊着,脚下却紧跟着移动,直朝那滚动的“树筒子”追下去,企图把“它”给堵在这江堤的半坡上。

好动的“猴子李”,本来想再展平日翻跟头的硬功夫,以便尽快地赶上钟子忱。可是,他低头一看,斜坡陡而且高,黑灯瞎火的怎么敢冒那种毫无价值的大险?他稍微的一迟疑,赶紧跟随已经快自己半步的“弥勒张”,冲着那一路闪着光、一路翻着滚的“树筒子”追下去。往下刚刚冲出了两步,他感觉到脚底下显得还算平稳,心中就以为大可不必过于紧张。这老李的思想上稍微地一松弛,脚底下就一跐溜。他一下拿不住桩子,扎不牢把子,放不稳步子,身子顿时失去了平衡。只听他口中忍不住怪叫一声:“啊——哎哟,不好!”

“扑通——!”一个重物摔倒在堤面上的声音。刹那间,在刚刚倒地的老李前边一点点,又响起了另外的一声:“扑通——!”

这一回,老哥俩可真是“有难同当”了。李定率先“示范”,一屁股坐到了青石斜堤坡上;张安“不好意思”一个人单独朝前跑去,也重重地跌坐在他的旁边。

跌到泥泞地上的这二位,还没有完全醒过腔来,屁股的下边分别发出了“哧哧”几声轻响。黑暗中,两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竟然不请自来闯进了幼儿园,从滑梯一样的斜坡上飞也似的滑下去。他们和在前边翻滚而下的钟子忱一样,想停也停不下来。“吧”、“吧”,很快的老李、老张哥俩的双脚,相隔半步左右的距离先后触及到了堤脚下边的枯萎荒草地;他俩各自的双手,撑着了那坑洼不平的湿地皮。手枪和电筒倒还仍然紧紧地抓在他们的手中。老哥俩,差不多同时挺身而起。他们顾不得后背倒地的磕痛,还有那雨衣的后摆和堤坡的青石“亲吻”出来的破洞。没待完全站稳身子,他们差不多同时撩开了雨衣的右前摆,同时把手枪插进了腰间的枪套里,并同时举步急急奔向倒在堤脚前边很近处的钟子忱跟前。

“哗、哗……”忽然间,好像是近在咫尺的湖水拍岸的声音,把他俩给惊吓得目瞪口呆。呆了一呆,尖嘴猴腮的李定有点儿结巴地大喊了起来:“啊——哟哟,乖乖隆的咚。好险、好险啦!黑儿弟啊,你如果,如果再向前边滚过去几公尺,那可就,那可就要掉进湖水中去,洗冰水澡了哩!啊——哎哟,这么大冷的天,可就真够你一大呛了啊!”

被那两位老兄弟拉起来之后,不待站稳身子,不理会被青石蹭破皮而麻木着的鼻子尖和双手背,钟子忱马上举起了手电筒,先照了照足有十好几层楼房高的江堤护坡,调头再去照那相距不足十公尺的内湖岸和水面。这一照,他“咝——”地陡吸了一口冷气,心中马上犯起了嘀咕:好险,好险!得幸是往堤内滚下来,只是吓了一大跳,摔了一身痛,蹭破了几块皮,挂破了一件雨衣,外加弄了一身冷水。假若,假若稀里糊涂地再往前滚过去几米,可就要像定哥哥所说的,掉进湖里去洗冰水澡了,不冻去半条命才怪!

老钟把手电光移向右边,脑子里跟着想道:“哟——,假若我刚才是往堤外倒下去呢,那可就更惨了。眼下虽然是枯水季节,劲江里的水不是很深,可掉下去就麻烦了。在这寒冬腊月里,浸到快要结冰的江水中,不要好长的时间肯定要被冻的动弹不得了。万一被江水卷进停靠在江边的趸船或者渡轮的底下,游泳技术再好恐怕也钻不出来了。旁边的人想下去救,黑灯瞎火的又怎么去下手?再说,多下去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哪!”

随即,他进而想道:“安儿弟成家很晚,孩子还很小。我要是掉下去了,他肯定要跳下去救我。万一他有个闪失,我怎么向弟妹和小侄儿交代呀?就是到了另外的世界,我的心也难安啦。唉,准备到可能的发案现场去的人,自己倒栽进了江水中,还不是给别人又添乱子吗?真是的!”

钟子忱在脑子里头,飞快地自怨自艾了一阵子,又立即想起了还得赶快去出事的地方。于是,他大声对李定和张安说:“定哥哥,安儿弟。从情况分析,大劲港街那边可能出事了,而且很可能是出了大事。我这就赶过去看一看,你们两个人还是到堤上去继续巡逻。大家都放警醒些,我们自己的责任区可不要也出什么事情啊!”

他一边大声地交代那老哥俩,一边提起脚就赶路。可是,鞋里边却发出了“咕咕”的响声。原来,胶鞋里边早已灌进了好多冷水,先前心急未停步还没觉得,此时却怎么也迈不开步了。

他只得停下来,撩起雨衣的一角,把手枪插好,倒掉胶鞋里的冷水,放开脚步沿着堤脚无人走过的荒草乱石地,直朝大劲港街那边猛冲过去。谁知十几年来对“黑儿弟”言无不听、计无不从的“定哥哥”,这一回竟然不听从钟子忱的指挥了。他暗中推了张安一把,意思是让老张“抗”一回命,跟他的“黑哥哥”一起赶往出事地点。虽然老李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老张也深知他的用意是唯恐身体本来不大好、这几天陈伤又发疼的老钟,摸黑乱冲乱撞会出什么意外。

“吧唧、吧唧……”

听见了身后的泥水声响,钟子忱知道是有人跟上了自己。他不用回头,就晓得是那个平常话不多的“弥勒张”跟来了。对于小学弟此时不听从自己指挥的“错误”行动,老钟顾不得去批评。他只能佯装着没有听见,听之任之了。

他们后脚板踩着前脚印,跌跌撞撞地赶过了他们巡逻的责任区江边街派出所管区,急急忙忙地赶往大劲港街派出所辖区内的出事地点。不一会,钟子忱就气喘吁吁地冲到了市委机关大院的大门外边。透过铁栅门,老钟往那座十分熟悉的大院子里边看去,除了在风雨中闪动着的昏黄路灯光,空旷的院内没有看到走动的人影,也没有传出异常的响动。钟子忱把目光缓慢地由右边移到左侧,很快就看到了一大块前几年拆去了平房而改建成的花圃。

看着看着,老钟的视线渐渐地迷蒙了起来:花圃不见了,眼前却闪现出了一排眼熟的小平房。他似乎看到了冥冥之中两个穿着民警服的男子汉模糊的身影。两个人的双手都握有“标志性武器”,一个紧抓着五尺来长的半截子粗竹竿,一个舞动着一条自行车的铁链条,带领着一伙身穿工装的壮汉们撞开了平房中一道不甚牢固的木门。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小房间,顷刻之间就变成为一处极其恐怖的行刑室。器物摔到地上的碎裂声,行刑者狼嚎犬吠般的吼叫声,刑具击打着人体的闷响声,受刑者强忍着痛楚的惨哼声,夹杂着被紧紧搂抱在年轻母亲怀中的婴儿阵阵揪心的啼哭声……一声声,一阵阵,似乎隐隐约约地钻出了门窗的缝隙,飘荡在那个恐怖的黑沉沉夜空,啃啮着大院里已经被惊醒的人们紧绷着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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