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1989年2月15日,最后一批撤离阿富汗的苏军车队,隆隆驶过阿富汗与苏联交界的阿姆河大桥,撤回到苏联境内……
桥头立着一群母亲
阿姆河桥头,立着一群母亲,
冬季尚未结束,她们在寒风中等候。
车队从桥那边隆隆驶来,
母亲们抖动着大桥
震碎了阿姆河上的冰层,
河水在冰缝间嘤嘤地哭泣,
在哭泣中苦涩地欢笑,笑不成声
又哭泣:儿子回来了……
尼古拉耶芙娜的双手在颤抖,
她捧住儿子伊戈尔尘蒙憔悴的脸
看,吻,吻了又看,看了又吻。
她三天前就赶到这里来等候,
她二十年前就这么捧着襁褓中的
伊戈尔亲吻;
士兵伊戈尔扑倒在母亲怀里,
他疲惫极了,从战争扑向和平
另一位母亲从乌兹别克寒冷的乡村赶来,
头上包着那条送子离家时
沾满泪痕的印花头巾。
队列里谁是她的儿子?她在寻找。
队列里谁是她的儿子?她欲哭无声。
她的儿子永远回不来了,这她知道。
但她还是从乌兹别克寒冷的乡村赶来了,
因为她的儿子
从这里走进了战争……
奥列加的母亲是幸运的,
她的儿子在莫斯科大学深造,
母子俩今天也来了。
母亲领着儿子来看别人的儿子,
儿子跟着母亲来看别人的母亲,
因为战争无论开始还是结束,
永远是母亲们和儿子们的事情。
这一天,在阿姆河桥头,
复活了许多母亲,死去了许多母亲。
格罗莫夫中将的心情
格罗莫夫中将,驻阿富汗苏军司令,
在桥头从装甲车上跳下来,
一位十四岁的少年紧紧抱住了他,
此刻他蓦地发现
自己是怀里这位年幼儿子的父亲,
父子俩踩着同一条战车履带的轧痕。
他松开儿子
在阿姆河桥头宣布了一条新闻,
“我的背后已经没有一个苏联士兵,
按照日内瓦协议完成了全部撤军。”
这对世界舆论多少是一种安慰,
无数苏军士兵的母亲却根本不信:
“不!格罗莫夫,你见到了儿子,
我的儿子还在那边,你在骗人!”①
面对这么多母亲的诘问,
格罗莫夫将军,你是什么心情?
也许,你宣布这条新闻
是想安抚一下儿子的童心?
假如儿子仰起脸来问你:“在那边,
你打死的都是儿子还是父亲?”
格罗莫夫将军,你又是什么心情?
格罗莫夫将军,你回到家里
也许第一个见到的是你父亲,
你父亲当年曾投入过抗击希特勒军队
血洗俄罗斯土地的那场不堪回首的
残酷战争,你们父子间的交谈,
极可能又爆发成一场激烈的
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战争”,
你可能发现:你在异国土地上遇到的
那位最强硬的敌人正是你父亲,
格罗莫夫将军,你又是什么心情?
格罗莫夫将军,那位跟随你
一起撤回国内的战士谢尔盖,
他说回去以后打算当一名牙科医生。
是不是因为你在阿富汗硌痛了门牙,
才促使他下定这样的决心?
从阿富汗撤军归来,将军
你的心情肯定很复杂
你打算将它写成一首忏悔的诗,
还是写成一篇晋升军衔的论文?
阿姆河大桥随想
军车从桥上隆隆驶过了,
母亲和士兵们陆续走了,
剩下这座桥。
我想象这座桥:最初它像根扁担
挑起两只花篮。
两只篮子里装的是一样的物品:
花的下面是算盘、线团、酒杯,
最底下是一本老账、一篇文章。
在战争中,桥的意义很重大。
每当作战意图向对岸延伸,
占领这座桥
控制对岸桥头堡,
对方就很难夺回这座桥。
战局恶化的最高手段是:炸桥。
之后是:
隔河对骂。老死不相往来。
隔河相望。断桥相会。再造桥。
什么时候再炸?先不管它。
——这属于造桥史。
人类很早就发现了一个伟大真理:
由此岸通向彼岸,需要有座桥。
人类面前这条河,则汛期无常,
桥身虽短,造桥的工期还很长……
注:①苏军在阿富汗战死万余人,还有许多战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