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本来是看透一切之后淡然面对的豪气,可是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那一瞬间,我没有感到分毫的宽慰与淡然。相反,我体会到了一种彻骨透心的悲伤。
巨大的悲伤让我摆脱了麻木混沌的状态,我不能自已地哭泣着抬头看向了前方。
不知何时,江兵兵、陈继忠他们都已经远远走开,站在了离河边十来米的岩石上方。只有悟空独自一人坐在我的面前。当我看到他时,他的目光还依旧停留在漆黑的江面上,深邃而悠长。
此时,我突如其来的哭泣声打破了我们彼此之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沉寂。
他的目光从江面上收回来,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眼神当中居然带着一股浓烈到可以让我一眼看出的苍凉与悲哀。这种实在是太过奇怪诡异的眼神,让我停止了哭泣。
我们就这样简单地对望着,不像是你死我活的仇敌,而像是两个彼此依靠的老友。
在这样无声的交流中,悟空的双膝一动,他站起身子,走向了我。
“抽烟吗?”耳边传来了悟空低声的问话,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个声音破坏了那几秒钟对视给我带来的平静幻觉,让我重新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当中。
我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哭泣。也不待我回答,他无声无息地紧靠着我的大腿坐了下来,彼此间的距离近到我几乎可以感觉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的温热。
我警惕地看着他,他却没有看我。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一盒香烟,拿出两根,并排叼在嘴上点燃,深吸一口之后,抽下其中一支,放在了我的嘴边。
我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
“抽吧,抽吧,哎……”悟空手一动,香烟的过滤嘴轻轻碰了碰我的嘴唇,他语气低柔地向我招呼了两声,话到最后,居然变成了一声极为复杂的轻微叹息。
不知道为何,也许是这一声不含丝毫仇恨的叹息打动了我,也许是那时我确实需要一根香烟来轻微麻醉,我居然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含住了那一根香烟。
两股白烟从我们的嘴里喷出,模糊了悟空的容颜,瞬间白烟又被呼啸的江风吹散。
“你叫义色,对吧?”
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我倔强地没有回答,但是眼角却突然一热,眼前的一切又开始变得模糊。
悟空看着我,嘴巴张了一下,闭上;片刻后,又张了一下,闭上;再片刻,他再一次张开了嘴巴,这次张开的时间比前两次都要长,长得让悲伤的我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好奇与希望。最终,他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嘴巴,然后在我膝盖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顿时,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狂涌而出,就像是一个颠沛流离、受尽冤屈的孩子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遇见了自己信任的大人。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顺着脸颊直流而下。
“哎……”一声极为沉重的叹息从悟空的鼻孔里面发出,他再也不看我一眼,痴痴地望着江面,像是看见了他追求一生却永远都去不了的桃花源,深情而悲伤。
这些年来,我经常会想起那一晚月色下、江涛边,悟空当时的那种表情和眼神。我知道,当时他一定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可是,事后多年,我始终都没弄明白,他当时想说的是什么,又为什么没说。
直到最近这四五年,我才慢慢有些懂了,懂了悟空当时的心思,懂了悟空当时的眼神和他的欲语无言。
因为,这些年的人心险恶、世态炎凉、悲欢离合,于我这个年纪的江湖人而言,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三个词语,十二个汉字,它们已经变成了让我痛入骨髓的生命体验。
生命从来就是一段从“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走向“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苍凉苦途。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情,说不清也道不明。
烟头的火光越来越暗,长长的烟灰在悟空的指尖凝集,然后跌落在裤脚。如同从石化中苏醒,悟空的身形终于动了,他把手里的烟头轻轻弹向了水里,目光也从江面收了回来,但是他依然没有看我,低头挽着裤脚,说:“你还抽不抽烟?”
“……”
“真的不抽哒?”
悟空站起身来,莫大的恐惧中我抬头看去。那一刻,我仰望着悟空。片刻的对视之后,他转过身去。转身的那一瞬间,星光照在了他的脸上,片刻之前那种柔肠寸断的表情再也看不见分毫,他重新变回了平日里那个残忍冷静的黑道大哥。
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丝毫的留念,他干脆决绝地走向了前方,夜空中响起了他的大声叫喊:“兵兵,你们过来,办事!”
“啊,我不想死!……”浑身一软,悲凉绝望的哭号从我胸腔最深处传了出来。
江兵兵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摁进了铁笼。
那一种什么样的桎梏啊,跪在笼子里面,额头顶在铁笼的顶端,笼中的石头摩擦着我屁股上的肉,一排排带着细小尖锐凸起物的铁条就像被烧红的烙铁一般,让我的膝盖锐利地疼。
冰凉的江水浸湿了我的裤管,腿上如同敷上了一层战栗恶心的死人皮。笼子在下滑,我死命抓着岸边的石缝土隙,拼尽全力地向上爬。
看着岸边的憧憧黑影,我嘴里发出了巨大的叫嚷:“我不想死啊!”
在自己的喊叫出口的那一刻,我居然清楚地察觉到自己化身成为了两个人。一个在经受着炼狱般的痛苦,另外一个却飘然物外,甚至还在内心中奇怪地问自己:这难道是我的声音吗?怎么会是这样地奇怪,这样地陌生?
海燕救了我。车里那个瘦高的人就是他。在我被关进笼子之后,他也下了车,就和悟空一起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切,直到听见了我最后的那一声喊叫。
锁上笼子之后,江兵兵就已经把钥匙扔到了江里面。所以,我又在笼子里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等着那个陌生人和陈继忠一起开车去市区拿锯子过来给我锯锁。
在此期间,我听到一个自己依然在痛哭的声音,可也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在观察着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到很奇怪的是,悟空为了办我,费了这么大的心思,但是我看见,当海燕说出让他放了我的话的那一刻,他居然没有表示任何的遗憾与反对,稍一思索,他就答应了下来,洒脱得让我难以想象。
只不过,更加难以想象的是,把我放出笼子之后,悟空却又握住了我的手,然后他拧断了我的左手上的一根指头,此时我已经感觉不到更多的痛苦,他给海燕说,海燕的面子,他要给。但是,动了他兄弟,就要付出代价,何况他早就说过要我的一根指头。他没有食言。
海燕虽怒,却无言。
行事果断,顺势而为,绝不拖泥带水、为庸人所扰,悟空能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绝不是靠运气。
海燕亲自开车把我送回了家,一路上他还给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当笼子被人又从水里抬起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太愿意去听别人的说话了,我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蜡样屈曲
那天凌晨回到家之后,我就没有再说过话,既不睡觉也不吃饭,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里,一坐就是一天。
母亲说,她被我的样子吓住了。她打我,两耳光打得我嘴角都出了血,我还是那样坐着,没有丝毫反应。
母亲说,当时我的那种眼神,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谈不上多空洞,但却是绝对陌生的,这不是那个她从小养大的三儿子的眼神。
那个星期里,母亲请了道士,办了法场,想请医生,却又不敢声张,怕左邻右舍知道我疯了。那是一个不把精神病人当病人,而把精神病人当丢人看的年代。最后无奈之下,她想起了九镇医院已经退休的陈院长。他是个曾经留洋德国,学习精神与心理医学的老医生,“文革”时候从省城下放到了九镇,“文革”之后也一直不愿意再回到省城,就留在这里,做了一个副院长,直到退休。
老人看了我的症状,告诉母亲,这个就是蜡样屈曲,还很轻微,趁早送到大医院就诊还来得及。
蜡样屈曲,多发于青少年时期,是最为常见的一种精神疾病,主要症状表现为轻微的精神分裂、思想障碍、情感失调以及脱离现实的行为。患者的姿势长时间固定不变,肢体任人摆布,即使四肢悬空或放在极不舒适的位置上也能维持很久而不主动改变,如同蜡做的人一样。病因尚不明了,目前研究认为其发病机理是体内代谢障碍,而心理、环境因素起触发作用。
母亲快要崩溃了,她和父亲商量着怎么办。从不喝酒的父亲喝了一晚上的酒,告诉母亲说明天就把我送到省里去治病。
结果,第二天,我就醒了过来。
那个痛苦压抑的我,在彻底想通应该怎么去面对这个世界之后,终于醒了过来。
在外人看来,那个星期的我是个精神分裂的疯子,但只有我才清楚自己的内心。他们永远都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为清醒、最为专注的一个星期。
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星期我就坐在屋里,一个人静静想着那晚的一幕幕,也想着我二十年人生中的一幕幕。
我想,这件事情由鸭子而起,鸭子走了,那么悟空要办的人应该是唐五,是唐五为鸭子出头,可是悟空选择了办我!这是因为唐五比我强,办我要比办他容易。有些时候,对付老虎不一定要直接打,世界上没有几个武松,通常来说,敲敲山、震震虎是更好的选择。
这件事本来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都是老江湖的唐五和悟空却为什么偏偏要把它弄得这么大,甚至要用我的命来玩?而且,那一晚为什么海燕会在那里?悟空要杀我,为什么会喊上与此事无关的海燕在一旁观看?
这些都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可就是这些看似不符合逻辑的事情,救了我一命。
一年之后,我明白了其中的逻辑,只有两个字——利益。那一晚的我只是一个代表着唐五和唐五背后势力的不幸者。而悟空与另外那个人准备挑战这个势力,我就是悟空送给那个人的投名状。
我想,自打流以来,我就和其他流子不大一样。
为了兄弟,我可以散尽金钱,可以去办熊“市长”,可以单枪匹马地去砍闯波儿,甚至可以两肋插刀,流血牺牲。
我不会像其他流子一样横行霸道,随意欺负他人;我也不会只在背后说看谁不顺眼;我更不会为了一点点利益向所谓的大哥低头哈腰、奴颜婢膝。我认为在道德上我比其他的流子更加高尚。
在那一个星期里,我想通了,这些都没有用。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高尚的人值得赞扬,但是他们活得太艰难;活得滋润的人,只会是那些强大的疯子。
1990年底,属于我的时代也开始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