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清风调皮地钻进了窗户,与床幔交织起舞。
秦瑶事实上并未入眠,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到来,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亦听到了他的呢喃……
当真那般无动于衷么?她默默地承受着他的重量,不动声色,只在许久之后,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手又一次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再次睁眼之时,已是天明。这一夜迷迷糊糊,也不知究竟睡了没有。她动了动自己的肩膀,不料竟惊醒了身上之人。他有些失措地支起了上身,四目相对,陷入了一阵尴尬。
“抱歉,我昨晚……喝多了。”他目光闪烁地说了一句,也不等秦瑶回应,便嗖地一下溜走了,发丝凌乱,衣衫有些不整,看起来就像被“捉奸在床”的采花贼。
秦瑶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阖上眼,但觉脑中一片空白,起床,梳洗,用早膳……麻木地进行着。
今日依旧没有生意上门,秦瑶坐在柜台处,连算盘也不拨了,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本闲书,安静地看着,殿小二则坐在大堂中央,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鸡毛掸子。
两人面对着面,可谁也没有发话,偶尔眼神相对,似有千言万语,却又终究错开,继续沉默。空气中似乎有一种叫隔阂的东西在这沉默中悄然滋长。
晌午过后,顾县令带着顾红翎上门赔罪了,身后领着一大群看热闹之人。秦瑶不由地又揉起了太阳穴,这桩麻烦事究竟何时才能落幕?
“民妇秦瑶参见顾大人。”秦瑶福身道。县官驾临,她这当掌柜的自然得亲自出门相迎。
“秦掌柜快快请起。”顾县令道,抬头看向了秦瑶身后的殿小二,胡子抖动了起来。“下官……”他向前跨了一步,看姿势似要跪拜,想必是已经知道了殿小二的身份。
殿小二见状,皱着眉头咳了一声。
顾县令一愣,恍然大悟,急忙收回了腿,拱手躬身道:“老夫教女无方,以至小女顽劣,得罪了二位,还请二位大量,宽恕小女,老夫自当感激不尽。”他自降身份,亦不以官自称,看似诚恳至极。
然而,女儿娇扬跋扈,当官的爹却得当着众人的面弯腰向平民道歉,真叫人唏嘘啊!秦瑶看了一眼高傲地站在顾县令身后,全无歉意的顾红翎,轻声道:“顾大人言重了,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道歉也该由当事人亲自开口才是。”
顾县令道:“那是,那是。翎儿,还不快上来。”
“爹爹!”顾红翎不情不愿地上前了两步。
“别愣着,赶紧道歉!”顾县令厉声喝道,一边用余光留意着殿小二二人的神色,看似左右为难。
“爹爹……”
“道歉!”
“你……哼!”顾红翎见自己父亲态度强硬,只好放弃了恳求,一跺脚,气呼呼地怒视秦瑶道,“抱歉!成了吧!”
秦瑶不屑地一笑,不知为何,似乎打自心底里厌恶眼前这位刁蛮小姐,她故作轻松道:“顾小姐若无心,大可不必委屈。再说,您在栈中砸坏了不少东西,又害我家客栈的生意一落千丈,想来这些可不是一句抱歉便可了事的。是了,还有落在我脸上那几掌,我到如今仍记忆犹新呢。”
“你!你这老女人别得寸进尺!”顾红翎被她一气,鞭子又抽出来了。
顾县令哪容得她放肆?一把夺过了她的鞭子,气得连话音都抖了:“你这逆女……唉,这……”他缓了一口气,像是定了什么主意,又看向秦瑶道:“老夫实在惭愧啊!秦掌柜,不知小女能否托您代为管教几日?让她在这客栈中历练一番,洗衣做饭也罢,跑堂算账也罢,也当是她给秦掌柜跟店小二哥的赔罪!”
此话一出,倒叫众人惊讶了,向来把女儿宠得上天的顾县令竟要将女儿推出家门?
“顾大人抬举了,民妇何德何能?”秦瑶道。
顾红翎更是惊得大吼:“爹爹!您竟要我给这等下作之人干杂活?”
“你给我闭嘴!”顾县令怒喝,“都怪我太纵你,才叫一而再再而三地闯祸!鞭子我没收了,在秦掌柜点头之前,你便别指望着进家门!”
“爹爹!”顾红翎这回可真的急了,眼泪不住地往眶外掉,每一滴之中都浸满了难以置信。
顾县令又何尝不心疼,脸上都写满了恨铁不成钢,最终只是咬牙作揖:“秦掌柜不必谦逊,小女便拜托了!老夫……老夫先行告辞!”他甩下袖,低垂着头疾步离去。
顾红翎只得在原地跺脚,哭着喊着唤爹爹。周围还有几个小孩童蹦跳着欢呼起来:“母螃蟹终于遭报应咯!母螃蟹终于遭报应咯!”
秦瑶不禁汗颜,这场面看起来倒像她是强行拆散他人父女的恶人了,却看此事的另外一个当事人,殿小二神情恹恹地靠在门边,除了那一声清咳,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话,这家伙今日怪莫名的,也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你们都给我闭嘴!”顾红翎突然发疯似的向着人群大喝,又瞪着秦瑶吼道:“要我给你干活?没门!”
秦瑶笑道:“顾小姐当真以工还债,我还担忧着自家这小栈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呢。”
“你!哼!”顾红翎抹了一把眼泪,愤恨地拨开人群离去。
秦瑶看着她的背影,想起自己先前的话语,不禁觉得好笑,斤斤计较,尖酸刻薄,还真的像她的所作所为,仿佛只要说出了那些恶毒的话,就能把憋在她胸中的那股闷气给呼出去,然而,为何上一刻她觉得那气快出尽了,下一刻它又满起来了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殿小二,碰巧殿小二也在看她,两人又一次四目相对。
“秦瑶!”殿小二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臂,生怕晚了一步她便从他面前消失似的。“你……无话要跟我说么?”他迟疑着问道,眼中自然又满是期待。
“你有话要说?”秦瑶不答反问,面容却是平静。
“我……没有……”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低了头,缓缓地松手。
顾红翎到底妥协了,傍晚时分,抱着一个大布裹进了客栈,眼睛红红的,却仍不愿卸下她的大小姐架子,包裹啪地搁在桌上,语气恶劣地道:“晚上我要睡哪?”
秦瑶瞥了她一眼道:“柴房腾出来,你便睡那儿吧。”
顾红翎瞪大了双眼:“你要我睡柴房?”
秦瑶道:“难道你不能睡柴房?你若是罢工离开,我倒更自在,至于欠我的,你只管让你爹爹折算成银子便是。”
顾红翎:“你!哼,柴房就柴房!”说罢,一屁股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嚷道:“我要用膳!”
秦瑶掩嘴打了一个哈欠:“工人就该有工人的样,要吃饭,便自个儿端去,厨房在那边。”她随手指了指。
“你!哼!”顾红翎又气得站起来,一脚踹到方才那椅子,憋着怒气抱起布裹拐入了内堂。
一只趴坐在大堂中央的殿小二却后知后觉,蓦地直起了身子,眼中闪过了一道期待之光:“她去睡柴房,那我是不是能去……”忽又打断了后面的话,苦笑着耷拉下脑袋,“算了,我收拾收拾睡大堂吧。”
秦瑶看着他的反应,对自己心中莫名升起的那股失落甚是不解,难道她还期待着他像往日那般说着“闺房”那一类混账话不成?她垂下眼睑,用极为平淡的语气道“楼上客房众多,你随意挑一间吧。”
殿小二受宠若惊地凝视了她一阵,眼神有丝迷惑,忽地,又自嘲地笑了起来,喃喃自语:“这算是变相的高升么?可惜却丝毫也不叫人喜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