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与方植之书
姚莹(1785-1853),字石甫,号明叔,晚号展和,安徽桐城人,姚鼐侄孙。嘉庆十三年进士,选为福建平和县知县。鸦片战争时期,奉特旨为台湾道台,加按察使衔,遇英军来犯,积极组织抗击,毁英船,俘英军,受到朝廷嘉奖,进阶二品;清廷与英军议和后,英人谎称并非战败,而是遇风触礁船毁。姚莹因此以“冒功”罪一度押送进京入刑部狱。后曾奉命入藏处理呼图克图争端。咸丰间为广西按察使,参与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早年从姚鼐学古文,为姚鼐著名弟子之一,所作散文刚劲雄直,长于议论。著有《中复堂全集》等。
本文是作者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农历四月写给同窗好友方东树的一封书信。此时正值鸦片战争时期,作者任台湾道台(台湾最高行政长官),与台湾总兵达洪阿、台湾知府熊一本等组织防务,训练团练义勇,屡败英军进犯,使英军未能染指台湾。后受英国殖民者与投降派诬陷,遭革职讯问,本文即写于此时。文中抒写了对国事的忧愤,对民气的信心,揭露了侵略者和投降派相勾结陷害抗英人士的险恶伎俩。文末表明自己“为国家宣力分忧,保疆土而安黎庶,不在一身之荣辱”的素志,反侵略的爱国之情,溢于言表。
年前接读手书及论夷事文(夷事:指鸦片战争中英国侵华事。),深为叹息。所论何尝不中,无如任事人少,畏葸者多(畏葸(xǐ):畏惧,胆怯。),必舍身家性命于度外,真能得兵民之心,审事局之全,察时势之变,复有强毅果敢之力,乃可言之,此非卤莽轻躁所能济事也。虽有善策,无干济之人(干济:才能特出。),奈之何哉!今世所称贤能矫矫者(矫矫:卓越出众。),非书生则狱吏,但可以治太平之民耳。晓畅兵机(晓畅兵机:通晓战争的枢要策略。),才堪将帅,目中未见其选也。况局势已成(局势已成:鸦片战争1840年爆发,由于清廷的软弱和投降卖国大臣的破坏,战争以失败告终,于1842年8月29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此文写于《南京条约》签约后不久,故称“局势已成”。),挽回更难为力耶!
莹五载台湾,枕戈筹饷(枕戈:头枕兵器而睡,形容时刻戒备敌人来犯。),练勇设防(练勇:指训练民兵。鸦片战争在广东爆发后,姚莹为加强台湾防务,除进行官兵守战训练外,还亲赴地方动员组织团练,至1841年底,组织了团练义勇四万七千余人。台湾民兵在抗英战斗中起了重要作用。),心殚力竭(心殚(dān):竭尽心力。),甫能保守危疆,未致偾败(偾(fèn)败:败坏,失败。以上两句是说保卫台湾的战争取得了胜利。鸦片战争爆发后,英国侵略军曾多次进犯台湾,均被台湾军民击败。1840年6月,英国军舰侵入台湾鹿耳门外马鬃洋面,被击走。此后英舰又多次侵入台湾近海,均因台湾军民防守严密,未敢进入海口。1841年8月中旬,英舰一艘并舢板多只侵入鸡笼(即今基隆)海口,向我炮台开炮。我各炮台奋起还击,击中敌舰,我军民架舟大举出战,大量杀伤英军,生俘一百有余。同年9月初,英舰再次侵入鸡笼海口强行登陆,又被击败,狼狈而逃。1842年3月,英舰入侵大安海口,见设防甚严而退出,我军派渔民伪装汉奸,诱敌舰触礁搁浅,我军大炮齐发,击毁敌舰,兵民奋勇出击,杀伤、生俘敌军数十。此后英舰又多次入侵,均遭失败。)。然举世获罪(举世获罪:指鸦片战争失败,抗战派受到朝廷谴责处分。),独台湾屡邀上赏,已犯独醒之戒;镇、道受赏(镇、道:指总兵达洪阿及道台姚莹自己。),督抚无功,又有以小加大之嫌(“督抚”二句:督:总督;府:巡抚。前者为清代最高地方长官,辖一至二、三省,后者为省的最高军政长官。该二句是说台湾镇、道等大员受赏,而管辖他们的督、抚却无功,这有以小凌驾大官之上的嫌疑。)。况以夷之强黠,不能得志于台湾,更为肤诉之辞(肤诉:“肤受之诉”的略语,为切身利益而上诉的意思。《南京条约》签订后,清廷下令释放台湾军民俘获英军。英军头目颠林等获释后即在厦门散布谣言,说被击毁的英舰均为遇风失事的非武装商船,否认英舰进攻台湾,诬蔑姚莹等冒功。英驻华全权公使璞鼎查也贴出告示,要求将台湾镇、道正法。),恫喝诸帅,逐镇、道以逞所欲,江南闽中,弹章相继。大府衔命,渡台逮问,成见早定,不容剖陈。当此之时,夷为原告,大臣靡然从风,断非口舌能争之事,道、镇身为大员,断无哓哓申辩之理(哓哓(xiāo):争辩声。),自当委曲以全大局。至于台之兵民,向所恃者,镇、道在也。镇、道得罪,谁敢上抗大府、外结怨于凶夷乎?委员迫取结状(委员:朝廷委派查处的大员,这里指闽浙总督怡良。),多方恐吓,不得不遵,于是镇、道冒功之案成矣。
然台之人固不谓然也。始见镇、道逮问,精兵千人攘臂呶呼(呶(náo)呼:喧哗大呼。),其势汹汹,达镇军惧激变,亲自循巡,婉曲开譬(开譬:劝导,开导。),众兵乃痛哭投戈而罢。士民复千百为群,日匍伏于大府行署,纷纷佥呈申诉者(佥呈:联名呈文。),凡数十起,亦足见直道自在人间也(直道:公道。)。复奏已上,天子圣明,令解内审讯寻绎(内:内地,指京城。),谕辞严厉中,似有矜全之意(矜全:同情怜悯而加以宽免。),或可邀末减也(末减:定罪后减刑。)。委员护解启程,当在五月中旬。大局已坏,镇、道又何足言!但愿委身法吏,从此永靖兵革,则大幸耳!
夫君子之心,当为国家宣力分忧,保疆土而安黎庶,不在一身之荣辱也,是非之辨,何益于事?古有毁家纾难,杀身成仁者,彼独非丈夫哉?区区私衷,惟鉴察焉。倘追林、邓二公(林、邓二公:指林则徐、邓廷桢。林则徐于1839年受命为钦差大臣赴广东查禁鸦片,没收英、美商人鸦片二百余万斤,并积极设防多次击退英军进犯,1840年初就任两广总督。鸦片战争爆发后,严密设防,使英军在广东不敢妄动,后遭投降派诬陷,被革职充军新疆伊犁。邓廷桢1839年在两广任上协助林则徐禁烟,同年调任闽浙总督,鸦片战争中曾在厦门击退英军,后遭诬陷,充军伊犁。),相聚西域,亦不寂寞。或可乘暇读书,补身心未了之事,岂不美哉!
年前接读亲笔来信及论欧、美侵华之事的文章,深为叹息。所论何尝不中肯,如果不是可以为国办事的人太少,怕事畏缩的人太多,人们就一定会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真正能得兵民之人心,审视全面形势,考察时势变化,再加上具有坚毅果敢的能力,这样才可谈论抗击欧、美侵略,这不是卤莽浮躁所能济事的。虽有良策,没有干练办事之人,那能怎么办呢?现今所谓贤能出众的人,不是读书人就是监狱刑官,这些人只可以治理太平百姓。通晓军事策略,才能堪称将帅的人,看到的还没有合格人选。况且对外败局已定,挽回更难以为力了!
我在台湾五年,时刻戒备筹措军饷,训练民兵,严密设防,用尽了心力,才保住了危险的疆防,没有造成失败。但现在抗击外侮的人全都获罪,只有台湾一地屡次请求朝廷奖赏,已经触犯了举世皆醉唯我独醒的戒律;镇台、道台受到奖赏,总督、巡抚却无功劳,这又有以小凌大之嫌。况且英夷十分狡猾,不能在台湾得志,还散布诉冤谎言,恫吓各边防将帅,一心驱除台湾总兵、道台,以实现他们的欲望,江南福建,弹劾奏章不断。总督怡良奉命,渡海来台拘押讯问,一定的成见早已确定,不容剖白陈述。此时此刻,英夷成了原告,各大臣纷纷顺从风头,已成断然不能用口舌再争之事,镇台、道台身为朝廷任命大员,断然无用力申辩之理,只好委曲成全大局。至于台湾的兵民,向来所依仗的,是镇台、道台在位。现在镇台、道台已经获罪,还有谁敢上抗总督、对外与凶狠的英夷结怨呢?朝廷委任的总督强迫取到认罪供状,多方恐吓,不得不遵,这样镇、道冒功的罪案便形成了。
但是台湾人民却坚决不承认这是对的。开始看到镇、道遭拘禁审问,精兵千人振臂高呼,来势汹汹,达洪阿总兵怕有激变,亲自巡视,婉言开导,众兵才痛哭放下兵器而止,士民百姓又千百成群,整日跪卧在总督行署,纷纷联名呈送申诉书,有数十起,这也充分看出公道还存于人间啊。重上奏折已上达朝廷,皇帝圣明,下令解往京城审讯推究,谕旨用词严厉之中,似有怜悯宽全之意,或许可以请求从轻发落。朝廷委官护送解京启程时间,应在五月中旬。大局已经坏了,镇台、道台还有什么可说!但愿自身交由执法官吏以后,从此永远不再有战争,那是最大的幸运!
君子的心愿,应当为国家效力分忧,保护疆土,安定百姓,不在自身的荣辱,是与非的辩白,对事情有什么用处?古代有以家毁为国解除灾难自己被杀害而取得大仁大义的人,他难道不是大丈夫吗?区区个人之心,请加审察。倘能追随林则徐、邓廷桢二公,在新疆相会,也不寂寞。或许还能乘空读书,补身心想做未做之事,不是也很好吗?
姚莹·捕鼠说
捕鼠说
这是一篇耐人思索的杂文。文章分前后两部分,头一部分讲富贵子弟蓄猫,猫是鼠的天敌,岭南本有鼠患,但富贵子弟爱猫,使猫失去了捕鼠的天性。第二部分讲粤人蓄洋鼠,以鼠为玩物,从而造成了鼠患。文章表面讲猫、鼠,实际是写人事。富贵子弟豢养的猫不捕鼠,只会养尊处优,明显的是在讽刺无所事事,尸位素餐的大官小吏的腐败无能。后面谈“蓄洋鼠”问题,指明“粤中向无鼠患,自洋鼠之戏盛,鼠乃炽”,似有暗指殖民者侵扰之意。洋鼠本是“妖精之类”,但“城邑富人无不蓄之”,这分明是在斥责投降派对殖民者姑息养奸,造成祸患的卖国行径。
岭以南多鼠,大而黠。夜则翻囊倾箧,旦游院庭,若无人者。逐之,循墙而走,睢盱顾人作怒状(睢盱(suī xū):张目仰望。),反坐,则逡巡至足下(反坐:原为法律用语,对诬告的人治罪。此处指回过头来不满。逡巡:迟疑不决。),而舕其唾(舕(tàn):伸舌。)。舍中人患之(舍中人:即舍人,富贵子弟。),乃蓄猫。猫之大,仅三倍鼠。其始来也,声咻然以厉,号鸣不休,鼠稍戢。舍中人大喜,益爱猫,非鱼鲜不饲,夜则卧之榻而抚弄之。日益肥,倍鼠之身六七矣,毛色光泽,任游于别舍,惟食时则归。由是,室之中竟日无猫声;食之后,竟日无猫迹。鼠复大至,厨无留粮,室无完器焉。然鼠初犹伺猫之出也而后至。一旦猝遇,鼠愕然以窜,而猫若未之见者;方就食,食已仍去,或登榻卧。鼠见其无能为也,猫卧于榻,鼠行于地。未几而猫之食,鼠亦食之。主人乃更为猫谨其盖藏,一不谨,则猫摇尾长鸣以向主人,而鼠患转为猫患矣。
舍中人以谇猫之弱也(谇(suì):责骂。)。余曰:岂猫之咎哉!彼其材本驽下,无捕攫之能,徒具形声耳。其初之号鸣,乃以求食,志固不在鼠也。苟暂羁而少饲之(暂羁:暂时拴起来。),勿以美具(具:食物。),及微饥而纵之,得鼠,然后益其食,不得则减之,或可冀其一击。然勇却犹未可知也。今无一攫之功,徒以声形而甘食丰饵以宠之,卧榻抚弄以骄之,任其游出以惰之,三者备而猫之志得,其质亡矣。独不见夫养鹰者乎(鹰:此处指用以捕鱼的鱼鹰。)?饥则鞲之(鞲(gōu):套,套住。),微饱则纵之;得大鱼者饲以鳅,得小鱼者饲以虾,无则饥之。然后鱼可得也。今以人食食猫而复玩之,其得鼠也不亦难哉!
且舍中人之蓄猫,又不若粤人蓄鼠矣。先是,有蓄洋鼠者,仅二寸许,而白洁可玩,能跳环。今其种日蕃,城邑富人无不蓄之者。笼以朱龛,络以铜网,中作台,如演剧状;有房有场,架二环如秋千也者。每龛雌雄各一,卧以白绵,饲以香米,以指击龛,则鼠自房中左右出台,各就其环而跳走焉,观者以为乐。二鼠之费或数金,是犹有技能也。或曰:粤中向无鼠患,自洋鼠之戏盛,鼠乃炽。然则是亦妖精之类欤!
五岭以南多老鼠,老鼠大而且狡猾。夜里翻袋子倒箱子,白天便在庭院里游玩,好像没人一般。追逐它,它就沿墙根而走,瞪着眼睛看人作出发怒的样子,对追逐的人不满,则迟迟疑疑来到脚下伸舌吐唾。富贵子弟对老鼠忧虑了,于是就养猫。猫的大小,只有老鼠的三倍。猫刚来的时候,声音喧闹而严厉,号叫不停,老鼠来得少了。富贵子弟大喜,因而更爱猫了,不是鱼类鲜食不给吃,夜里就卧在床上而抚摸它。猫长得一天比一天肥,有老鼠身体的六七倍大了,毛色光泽美好,随便去别室里游玩,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回来。从此,房间里整日都没有猫的叫声;吃完东西之后,整日不见猫的踪影。于是老鼠又大量地回来了,厨房里不再有多留的粮食,房间里没有了完整的器皿。但老鼠开始时还是等猫出去之后才出来。一旦突然相遇,鼠便吃惊地逃窜,但猫却像没看见一样,猫开始进食,吃完就走,或上床而卧。老鼠见猫没有作为,于是猫在床上卧,鼠在地上走。时间不长,猫吃的东西,老鼠也吃。猫的主人于是又小心地把猫食藏起来,藏得不小心,那么猫就摇着尾巴向主人长声号叫,于是鼠患变成了猫患。
富贵公子因此骂猫无能。我说:哪里是猫的过错呢?它本质就很低下,没有捕捉的本领,只有形体和叫声。它开始的号叫,是用来要食吃,志向原本不是为老鼠。如果暂时把它拴起来给它少喂吃食,不给它好吃的,等它微感饥饿就放掉它,捕得老鼠,然后给它加食,捕不到老鼠就减少吃食,这样或许可以希望它对老鼠有些打击。但猫是勇猛还是怯懦还不能知道。现在猫对鼠没有一点捕捉之功,只以叫声形体得到美食丰饭而宠爱它,卧在床上抚摸骄纵它,随便让它到处游玩,让它懒惰,这三样具备,猫心满志得,但它的本性也就没有了。难道没见过养鱼鹰的人吗?鱼鹰饿了就用套子套住它,稍稍吃饱了就放开它;捉到大鱼就喂它泥鳅,捉到小鱼就喂它虾米,什么也没捉到就饿它。这样做过之后,鱼就可以得到了。现在用人的食物喂猫而又玩耍它,让它捕鼠不就很难了吗?
但富贵子弟养猫,又不如广东人养鼠。在此之前,有养洋鼠的,洋鼠只有二寸大小,但白洁好玩,能够跳环。现在这类洋鼠日益繁多,城市富人没有不养的。笼子里设置红龛,红龛罩上铜网,在笼中作为台子,好像演剧那样;笼中有房子有场地,架上两个环圈如秋千一样。每个龛上雌雄洋鼠各一个,铺上白丝绵,喂洋鼠好米,用手指击龛,就有洋鼠从房里、从左右来到台上。各在环上又跳又跑,看的人用以寻乐。养两只洋鼠的费用大约要数两黄金,这还是有技巧啊。有人说:广东向来并无鼠患,自从洋鼠的游戏盛行,鼠患才厉害起来。如此说来洋鼠也是妖精一类的东西啊!
粤东学使后园记(学史:督学使者的简称,也称学政。是朝廷派往各省负责按期对所属州府童生及生员进行考试的官吏。)姚莹·粤东学使后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