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树告白叶先生:屈尊来信谈写文章的宗旨,同时把所写记、序、杂文等类文章让我看,情意十分殷勤,言辞十分诚挚。然而暗怪先生对我知之不深,没看到我的闭塞不明与顽固保守,对我深信并急于求问,是没有找对求问的人。我本来知之甚少,以往在江南,一两个同学以古文写作为业,因为我喜欢议论文章,虚妄地以文章之事被推重。总之,我是人们常说的认识了途径还不知从何而入的那种人。当年曹植讥讽刘季绪,说他才力还没有达到会写文章的程度,却喜欢批评人家文章好坏,但曹植却唯独喜欢别人帮他修订文章。先生以曹植谦逊的态度对待自己却让我作刘季绪,这是我屏住呼吸写信并且惭愧流汗俱现的原因啊。以先生这样的修养,却求进不自满,谦虚下问,虽然我平庸空疏,哪还敢顾及时人讥笑、忌讳含蓄、不一吐所见、以报答你的高义满足你的厚望呢?请读我的闻见,只是先生慎重选择没有偏颇的意见就可以了。
我听说一些人求学,常常看一时的趋向,风气常有变化,多数人相附和,因为参与的人多,往往学得好的人也能出现。唯独在古文创作方面,总是由才德智力闻名于世的精英,从事于举世不作之日,蒙受诽谤讥讽,甘于冷清寂寞,承受世俗的重压,与世俗见解不合也不顾,然后才能以雄奇特有的地位立于千载之上,所以这种作者的事业独受尊崇,但这种人出现的却极少。自唐宋到明朝,如韩愈、柳宗元,如欧阳修、曾巩、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如归有光,这种人往往数百年才能有一二人登入史籍。唉!这太难了。
然而我又曾说,想写文章而只从文章中去寻求作法,他的文章就必然不能卓越独特,足以受到后世推崇。从周秦至汉朝,著名贤才辈出,他们平时立身处世,各有经世济民的道德事业,未曾专学作文,但他们的文章没有不好的,这是因为他们本领大而语言自然丰富的结果。因此文章之所以能在天地间万世不朽,并非运用语言之难,而在具有根柢之难。说起怎样写文章的方法,可以一个早晨把道理讲完。然而众人各自述说,存心各异,不对的他说对,对的他说不对,禁戒迷惑颠倒是非,糊涂不明而又不知返,后学之人希望听见古人之真谛,举世没有一人能做到了。古代的人,以其道德事业为根本表达为文章,有意为文的痕迹不显,以表现自己的特点为原则。古代的作者已死,不能再来亲自述说写作的本心,庸俗浅薄之士各受其愚蠢的蒙蔽,各人说各人的主张,我也跟着乱说,那怎能知道自己的话是对的,别人的话是不对的呢?即便自己的话是对的,而古人已死,那又有谁来给你评定呢?并且别人说:写文章应该怎样,哪里该去,哪里该取,我不去过问;我说:写文章应该怎样,哪里该去,哪里该取,别人也不会过问。韩愈曾经说过:“最终不知当似古人,又如何写得像今人呢?”重要的是要有不可改变的议论,有不尽的感情,我采取不欺古人,不迷惑后学,只要我心里感到满足就可以了。所以凡是我对文章写作的议论,常常与现今人相反,以为进行创作的途径,必以古人为师而又不抄袭古人,必须认识古人创作之难的原因,然后就可以找到自己进行创作的道路了。善于继承又善于创新,懂得文章写作的变化,博学多识以区别各家之异处,探究各家之说以综合其同处。当你专心思考的时候,对你已经认识到的真理,推崇它不再有与它为对东西,相信它不再疑惑,动笔写作放到最优先的地位;扫除群议,忘掉诽谤赞誉,顽强坚持不回头,贪恋欲望无休止。等到文章议论已经完善,比兴的方法已经具备,形式要求、语言声调已经合于要求,这时我的作品好像依然不能与古人的创作相匹配也毫不惭愧,于是再苦心经营,专思静虑,慢慢暗合,时不时地会有灵感产生,时间一长就会进一步得到古人作文的精神,而具有了全面理解文章变化的本领。所以文章写作之难,并非认识之难,而是难在实际写作。
写文章以道德为根本,以圣贤为宗师,以经史为实质,以军事、刑罚、政治为实用,以人事变化、善恶、顺逆、安和不安、悲痛和愉快、欢歌和哭泣、错杂玄妙为内容加以采用;天地间风云、日星、河岳、草木、禽兽、虫鱼、花石之高远空旷、平坦险峻、清明昏暗、奇丽怪异,一切可喜可骇的情状,作为情状加以描绘,等到经营于口头,写在纸上,创新意而造新言,疏导文气而突出文理,雄奇深厚而神韵高远,入高空而达胸意,文中无一字不是出于自己,最后我的心胸面目声音笑貌,好像与古人相一致,出没隐约见于前人。但又怕与古人太似,而力求避免;憎恶太直露,而努力修饰;嫌文字太啰嗦,而尽力删减。朴素而不俚俗,疏阔而不松散,周密而不琐碎。阴柔与阳刚互济互掩,机巧开合,头绪万变,不可言状。大约自孟子、韩非、左丘明、司马迁、庄子、《离骚》、贾谊、扬雄、韩愈、欧阳修以来,写文章各有其技能,并非故作艰深险怪,为文简陋浮浅、罗列抄袭的人所能猎取的。
文章也只希望各适用于一世而已,而一定要挖空心思,吵吵嚷嚷地要以古人为师,这是为什么呢?以为不如此则不足以为文。这本是两种途径。曾经看过江河之水,说现在的水并非过去的水么?那么现在的水所以不同于过去的水在哪里呢?说现在的水如同过去之水么?那么过去的水已流走,现在的水正接续流淌。古人不研究怎样饮现今之水,今人不取饮古代之水,过去的水与现在的水不相同,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说过去的水与现在的水是一样的,这是聪明人也难说明白的。人们老老实实地喝现在的水,有人却出来说:“我一定要喝古代的水,不喝现在的水。”那么人们必然笑话他。人们老老实实地喝现在的水,有人却出来说:“你喝的现在的水,实际仍是古代的水。”那么人们会突然迷惑像患上迷惑病。有了孟子、韩非、庄子、《离骚》,而后才有司马迁、班固、刘向、扬雄,有了司马迁、班固、刘向、扬雄,而后才有韩愈、柳宗元,有了韩愈、柳宗元而后才有欧阳修、三苏、曾巩、王安石,这就是古今水相续而流,顺续而认同。由欧阳修、三苏、曾巩、王安石反推到孟子、韩非,所持主张不同,文章来处不同、议论主次不同,记载的官职、名物、时事情况不同,甚至用词用字、句子格式、华丽朴素风格不同,但最终他们作文的基本方面,却无不相同,这就是现在的水仍是古代水的主张,是相接而同的。古今之水不同,相同的是它们都属于潮湿性质;古今文章不同,相同的是它们都讲文章气质文脉。即使如此,假如写文章的人,古人已经讲过的东西,我现在依然取古人之说而再说,那么古人作一文已足够万世之用,何必还需要我再说呢!文章如同自我,有人类以来,天下人中之所以有我,自立于此,就会让天下确信有我这样一个人,那就必然无须借用他人的衣冠笑貌来表现自己,道理是明白的。为什么世上的作文者,仅只剽窃抄袭古人陈言,猎取他人,而以代替自己的创作呢。用这种剽袭现象加以考核,那将会见其子不再认其父,弟弟不能辨认哥哥,大家彼此相互奇怪迷惑,不能希求审视一个人的真面目,那么自己还在何处呢?所以写文章之难,不在与人相合之难,而在脱离别人为实难。
虽然如此,与人相合可以说,与人相离不能说。所以凡是论文章写作者,如果可以讲写作的用力之处,只在先求与古人相合;如果真正懂得了怎样与古人相合,那么再讲“离”就不难明白了。假如对于古人文章中复杂离奇的境界,不懂得它们难以达到,而以为与自己的创作相去不远,那么这种作者又不足以跟他们讲与古人相合的道理了。真力气用的不到家,则精湛的认识不会产生。蛟龙的凶残,虎狼毒蛇的狠毒,离得近了可以杀人,而对它们却疏忽;家鸡野鸭的畜养,本不值得贵重,却像凤凰一样宝贵。史书上讲,大秦国有骇鸡犀,把这犀牛放到地上,鸡见了害怕走掉,而人在它旁边走过,踢它踩它,孩子大人无数,对它的态度没有差别。难道人的智慧还不如鸡吗?那是因为鸡的性情未曾练习,它的天性不能与犀相通。世上的庸俗之辈,名为读书,他们对古代作者的创作法度,实际不曾学习,所以他们与古人不能相通,也像这种情况。广东无雪,当地人看见小霜,就认为是雪,这是不能用语言说清的。所以写文章之难,不是真正相信为难,而是真正知道怎样写为难。
《山海经》里说,大荒之东有山,名叫“大言”,称之为“大人之堂”。那里离中国不知有几万里。想到那里去,必须经过君子之国,然而有的走了数十里,有的走了几百里,有的走了数千里。走了数百里的认为比走了数十里的离“大言”为近,走了数千里的就更近了。但重要的是他们都没有走到却是相同的。当年程颢用“相轮之喻”斥责王安石,我看现在谈学问的人,都像王安石说相轮一样脱离实际。各种行业中懂得技艺的人同做一件事,懂得最深的人往往独能得胜,以不知为知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如此,文章写作之道,固然贵于熟悉了解。而熟悉了解又要看他智力的深浅、大小、全面不全面的程度。同时闻道,感受不同,结果会有天地之别。孔子门下弟子,每天都在圣人周围,而子游、子夏学到的不同于冉有、闵子骞,冉有、闵子骞学到的不同于颜回、曾参。如同水一样,瓮、盎、盘、盂这些盛水器皿,以及湟、潦、沟、浍这些低洼积水之处和黄河、淮河、长江、大海,都是盛水之具,宽广狭窄却不可同日而语,重要的是要充满其容量,要随其容器大小而充水。庄子说:“世上先有得道的真人,而后才有真知。”那么真知是须要有所等待再确定吗?以前姚鼐先生编辑《古文辞类纂》,唐宋八大家之后,在明代选录了归有光,在清朝选录了方苞、刘大鏪,他认为古文传统是由他们体现的。但有别人诽谤议论不认可,以为这是阿私同乡。姚先生晚年怕引起争端,后悔想删去。我进言说:这只应当讨论他们继承传统是真是假,不应当提出这是阿私不是阿私。假使方、刘二先生所接续的不是真传统,虽然阿私偏袒而不能让后世相信;如果是继承了真传统,现在虽然不阿私袒护,后人也会承继这样做的。重要的是,以后有韩愈、欧阳修这样的人出现,就必然能辨别这是非的。《古文辞类纂》的编纂,将存方、刘之文使之不绝,继承先贤的遗迹,以等待后来的学者,为什么不从今天确定,反而还疑虑呢?孟子论儒道传统,舍去伯夷、伊尹这些有道德的人而专愿学孔子、管仲、晏婴,哪能都照顾到呢?古代善于谈文章的人必然以江海为喻;善于看江海的,必然要看江海的波澜。归有光、方苞、刘大鏪三先生的成就,用江海相比,他们在文坛上形成的波澜是相同的,学写文章也必须要涉猎他们的作品才可以的。
因为先生来信词意诚恳,姑且对你约略述说大概,至于因此受时人辱骂,这是不敢推辞的。恕不赘言。姚莹·再与方植之书